离枝摇了摇头,咬着筷子尖说:“春满园的嬷嬷们说,我是被扔在春满园门前的,怀里塞了一点银钱,还有我的八字。旁人把孩子送到春满园,都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来换点钱。可我是带着钱被扔到门口的,那就是我的父母不想要我,只想让春满园把我养大。想必他们也没有再将我找回去的想法,我也就不去找他们了。”
玄明挑眉。离枝看起来娇弱不已,他还是第一次发现离枝心中有这么清晰明白的计较。于是他又问:“那若是你父母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来找你了,你会认他们吗?”
这话问倒离枝了,他没想过父母会有什么苦衷能让他们把孩子也扔了不要。他愁眉苦脸的想着,连饭也吃不下去了,最终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将碗推开,说:“我不想吃了。”
玄明没有逼他吃饭,他见离枝窝在床上躺好睡下,自己又起身出门。
他是去找皇帝的,有些事再查也查不到,只能去亲自问问。皇帝听闻玄明来了,便将他请进殿内,皇帝如今已经不年轻了,处理政务倒是勤勉,玄明来时他正让身边的宫人将奏折收起。
“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今日来叨扰陛下,其实是有一事想确认。”玄明说。
“河神坐下说话吧,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玄明便坐在一旁,开门见山道:“我听闻陛下曾有一子,与长宁公主均是贵妃所生。后来皇子夭折了,是吗?”
“是。”
皇帝答得斩钉截铁,他有些不悦,碍于玄明河神的身份才稍缓语气道:“幼子离世多年,朕每每想起依然心痛不已,河神无缘无故,为何揭朕伤疤?”
玄明冷笑出声,说:“因为本神不才,这一个月在宫内查阅典籍记录,又问询从前的老宫人,发现四皇子他,并没有死,只是陛下您希望他死,是吗?”
皇帝的脸色很是精彩,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朕邀请河神在宫中作客,河神却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质问朕。可当真是好。”
玄明却一摆手,说:“哎,陛下不必这么一副被背叛的模样。本神查这些,不都在您的默许之下进行吗?您违逆天命,却降灾到公主头上,公主昏迷至今,您便怕日后还有灾祸,会降到您自己头上。所以本神来了,您大喜过望,哪怕翻出前尘往事也无妨,皇子公主的,哪能有您自己的皇位安稳重要呢?我说的对吗?陛下?”
第14章
勤政殿太大了,即便是正午的日头,微风吹过,还是带起一阵阴寒。两人对视许久,最终皇帝先败下阵来,说:“是,他没有死。”
贵妃曾经育有一子,那孩子玉雪可爱,皇帝一开始欢喜不已,将他视若珍宝,更曾一度动了要将他立为太子的心思。
皇帝在朝堂上似有似无地提了几次这个想法,群臣中反对最厉害的不是朝野上各自有势力有心思的那些,而是钦天监。钦天监说四皇子命格非同寻常,不宜作为太子。
皇帝感慨地说:“那时朕以为他不宜被立为太子,是说他与皇位无缘。未曾想是朕想的太过简单了。”
四皇子聪慧异常,皇帝原本只是高兴。他生在冬天,半岁以后到了夏日,进入雨季,四皇子每每啼哭,便是雷霆暴雨,他若高兴,便雨过天晴。一开始宫人们只将这话作为笑话说着听,说他是宫里的小龙王。
直到有一天皇帝在贵妃宫中过夜,夜间再度降下暴雨,他听见四皇子在啼哭,许是乳母奶娘都睡得沉,竟是无人哄他的模样,皇帝便独自一人去探望他。
走到四皇子睡的屋子,却发现周围不是没人,而是周围的人都晕了过去,而躺在摇篮床里的四皇子周身都是淡淡的,发着金色光芒的气焰。那气焰升腾,宫外暴雨如注,等四皇子终于停止哭泣,那金色的气焰也随之消失,就像是钻进四皇子体内蛰伏了一般。
皇帝平生第一次见到此等奇异景象,他既惊恐又惧怕,第二日便招来了钦天监,让他们如实说出为何不许立四皇子为太子。
钦天监被皇帝几经威胁,最终无奈地告诉他,四皇子命格高贵异常,并非太子、乃至皇位能够配比的。让四皇子做太子,就如同将海水装进小小的水缸之中,逆天而为,会遭天谴。
皇帝自然不信,他自认是天下九五之尊,怎么会有比皇帝命格更尊贵的人呢?钦天监却伸手指了指天,告诉他,还有天上的神仙。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这个孩子的尊贵程度超越了您,有碍于您九五之尊的身份,所以您便容不得他了,是吗?”玄明问。
“天子枕畔岂容他人酣睡。朕是皇帝,若他真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那朕也要向他退让吗?”皇帝反问道。
玄明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所以您杀了他,或者以重病不治为由,抹去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但这毕竟是您的亲生孩子,你于心有愧,贵妃生下长宁公主后,您便厚待于她,既是爱重,也是补偿。”
皇帝叹了口气,说:“朕只是对外公布他夭折,私下里已经让宫人将他送了出去,让他听天由命。”
玄明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说:“陛下是怕若四皇子真是个神仙,你弑杀上神,日后被天打雷劈吧。”
他并没有理会皇帝阴沉沉的难堪的脸色,只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说:“他没有死,也不是什么神仙,陛下,好巧不巧,您命中注定得有一个孩子嫁给河神,公主您舍不得,死了的四皇子便顶替了她。”
皇帝骤然起身,怒喝道:“你说什么?”
玄明依然稳稳当当坐着,说:“陛下从未去景泰殿看过吗?本神身边的那位,正是先前新娶的新娘。”
皇帝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勉强记起玄明是带了一个人在身边,可是他连那人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景泰殿服侍的宫人每每来向他汇报玄明行踪举动的时候,提起这个人,总是说玄明与他如何如何淫乱,两人在殿内颠鸾倒凤往往直至深夜,有时白日里也毫不避嫌。这样轻浮随便的态度,又不曾带他同行,当然会让人下意识认定,这不过是玄明的娈宠。
而现在玄明告诉他,那就是被换了的嫁给河神的新娘,那就是他曾经抛弃的亲生子。这样一个人,在青楼里养了十几年,被迫送上花轿扔进海里。好在他居然真的遇上河神,可是,皇帝瞠目欲裂,一想到他的孩子在河神身下承欢,一想到他们欢好的声音让下人们都侧目,皇帝就怒火中烧。
但他毕竟是皇帝,他的怒气来势汹汹,却强行将之按压下去,喘着粗气说:“你特地告诉朕这件事,想做什么?”
玄明说:“我自然是来为公主治病的。皇子还给陛下,公主我带走,如何?”
第15章
玄明此言一出,皇帝便勃然大怒。他站起身怒道:“你做梦!”
尽管都是亲生子,但相比于身世复杂、需要人忌惮的离枝,乖巧可爱、由皇帝亲自抚养长大的长宁才更是皇帝的掌上明珠。风风光光送她远嫁,皇帝尚且不满,更遑论如今玄明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回去。
玄明轻快地拍拍手,道:“陛下爱女之心天地可鉴,只不过陛下,玄明不过小小河神,您驳斥我的提议,也便罢了,我也无从说理。只是将来您死了,是成神成仙入轮回,还是见了阎王下地狱,这都看您今时今日的决定了。”
玄明这倒也不全是在威胁皇帝。天地阴阳,平衡为上,天上的神仙,人间的皇帝,世上的精怪,如今已很难完全划清界限,更不会像从前一般井水不犯河水。万事万物互相制衡,在人间说一不二的皇帝当然也要惧怕身后事的不体面。
皇帝面色忽而青忽而白,末了他问玄明:“那你可会让阿宁醒来?”
“公主要随本神回去,那是自然。”玄明颔首,彬彬有礼地道。
皇帝叹了口气,说:“你先让朕去看看他。”
那个他自然不会是指公主,而是离枝。玄明点头应允,说:“陛下可随时驾临景泰殿。”
下午的日头好,离枝睡了午觉醒来,便坐在景泰殿的院子里晒太阳,晒着晒着又觉得昏昏欲睡起来。他最近总是很疲倦,大约是宫中日子实在漫长又无聊,他一个人也不能找出什么乐子来了。
听闻皇帝来了,离枝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行礼,只能草草拜了一拜,道:“离枝见过陛下。”
皇帝倒也不追究他的草率,只沉声道:“你叫离枝吗?谁给你取的名字?”
离枝心头紧张起来,他总不好在陛下面前说是青楼的老鸨取的,可偏偏又不会撒谎,张口结舌了好半晌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好在陛下并不十分在意这一点,只道:“抬起头来说话吧,殿里服侍的人呢?再去搬一把椅子来。”
离枝瞪大眼睛,原以为皇帝是来看玄明的,毕竟玄明才是河神。怎么现在瞧着是要同自己在景泰殿的院子里说起话来了。他尚在怔愣着,下人就已经把椅子搬了过来,皇帝道:“坐吧。”
离枝不懂宫里的规矩,照理说他该向皇帝先行礼叩谢再坐的,可皇帝叫他坐,他便傻傻地坐下了。
皇帝瞧着他的脸,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隐在玄明身后的孩子。第一眼看到,皇帝便震惊了。他长得跟贵妃实在很像,比起娇生惯养的长宁,离枝与贵妃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用纯真而茫然的眼神望向皇帝,这样的长时间注视极其不合规矩,身边的下人忍不住低声提醒他,说:“公子,不可如此。”
离枝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他紧张的时候手指就会绞着衣带。皇帝见他又低头不说话,便问他:“你觉得宫里好吗?”
离枝自然是觉得不好的,可是当着皇帝的面,他不敢说,只能点头,干巴巴道:“好。”
“那你想待在宫里吗?”皇帝问。
离枝睁大眼睛望向皇帝,似乎不能明白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皇帝一直看着他,似乎一定要等到他的答案,离枝手里的衣带快被他缠得皱了,最终他才低声道:“这要听凭河神的决定。”
皇帝闻言,怆然起身,他似乎十分伤心惊惧,但最终按捺住自己的心绪,说:“好,好,听河神的意思吧。”
离枝觉得皇帝走的时候怒气冲冲的,他有些惧怕皇帝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于是一直惶惶不安地等着玄明回来。
玄明很快就回来了,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问离枝:“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离枝便如实地将下午的事情对玄明说了,玄明假做震惊,道:“留在宫中做什么?被吓着了吗?夫君来为你瞧瞧病。”
离枝以为他又要同他嬉闹,没成想玄明真的拉过他的手腕要为他把脉。他将离枝抱在自己腿上,离枝贴着他的胸口,玄明说话时的震动让离枝浑身都有股战栗的酥麻。
“小娘子面色苍白,让夫君来瞧瞧,是不是得让夫君好好补补。”
离枝羞得话也说不出来,但他很快就发现玄明也不说话了,离枝扭头去看玄明,发现他目光深沉,面色不辨喜怒。
离枝有点害怕,低声嗫喏道:“夫君,怎么了吗?”
玄明眉头骤然一颤,像是抖落了方才的阴郁,他粲然一笑,竟是离枝从未见过的爽朗潇洒。他对离枝说:“没什么,夫君逗你的,我哪里会诊病。”
离枝得知自己又被他戏耍了一回,恼怒极了,从他膝头跳下来,道:“夫君总是戏弄我。”
他生起气来便开始闹脾气,头也不回地朝殿内走,大约滚进床褥里,等着玄明来将他抱出来哄一哄。
而玄明还怔愣在原地,他指尖还存留着方才的触感,离枝的脉象往来流利,似乎有玉珠在指尖滚过,那分明是喜脉的脉象。
第16章
离枝这几日仍日日都去探望公主,黑黢黢的药也是他一小口一小口尝着,直到温度适宜了,才喂到公主口中。
但这一天离枝喂药的时候显然十分不舒服,他浑身都像是脱力了一般,汗珠滚落下来,滴进碗里,他手一抖,竟是连碗也端不住了。
离枝慌忙将碗放下,殿内服侍的人接过药碗,又扶着他,问要不要送他回殿内。离枝摆了摆手,感觉自己还能走动,便拒绝了常宁殿的人要送他回去的好意。
只是离枝太过高看自己的体力,常宁殿与景泰殿不过百步之遥,可他坚持着走到景泰殿,遥遥看见宫门,便扶着宫墙栽倒在地上。
正午的日头晒得他头昏眼花,腹中更是剧痛不止,他张大嘴想要呼吸,却仍然喘不上起来,没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景泰殿的床榻之上了,殿内有浓重的血腥味和熬过药的苦味,玄明靠在床头,见他醒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你醒了,想喝点水吗?”
离枝虚弱地点了点头,玄明便用汤匙将温水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口中。离枝喝了水,有了些力气,问玄明道:“我怎么了?我好痛啊。”
玄明楞了一下,哀痛不已的模样,他将水放在一旁,沉默了几次才对离枝说:“你有孕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先前你去公主殿里探望,给她喂的药里有几味极易滑胎的药材,所以时间一长,孩子就没了。”
玄明说的话离枝好像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尚且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承受了丧子之痛,只茫然地问他:“怎么会呢?我不是男子吗?男子怎么会有孕呢?”
玄明痛苦地皱起眉头,哑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孩子真的没有了,我在宫门前将你抱回来,离枝,你流了好多的血。”
离枝的眼睛很大,其实他并不很能理解玄明在说什么,沉痛的打击骤然降临,他的意识懵懂,只觉得心中剧痛不已,空洞的眼里滚出大滴泪珠,像南海鲛人稀世珍奇的珍珠。
玄明见过许多人落泪,也让许多人落泪过,但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居然有一些悔恨痛苦的感受,他的胸腔也跟着闷声作痛,像是被剜掉了很重要的一块。
离枝精力不济,又情绪波动得厉害,很快便睡了过去。玄明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一起身,就有下人通传,说:“河神大人,陛下来了,等您过去呢。”
皇帝也已经听说景泰殿内的事情,离枝在宫门外晕倒,被抱进殿内以后留在宫墙脚下的暗色鲜血连清水都洗刷不掉。之后急召太医传出的结果更令人震惊:男子有孕,闻之哗然。
反倒是一直对景泰殿不闻不问的皇帝听说以后,先是愤恨恼怒地砸了勤政殿的一应物件,而后又传令下去,凡是对景泰殿的事情嚼舌根的宫人,全都拖出去乱棍打死了事。
宫里一连打死了两三个人,对景泰殿的议论才停了下来,只可惜一日之间宫里不仅失了个孩子,还死了几个人,血腥之气极重,连空气里都是压抑的腥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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