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致富先修路,修完路快读书”成了蜀郡的口头禅,又有去咸阳见秦王作为吊着的甜果子,蜀郡从上到下都燃烧着学习的热情。
蜀郡的官署在蜀道的几个节点设立了驿站供来往歇息沐马,所得收入用于培养当地人才以及支付给来援教的秦人工资后竟然还有盈余。后来这笔钱就被设立了一个专项基金,用作送蜀郡的学子们入咸阳读书时候的盘缠。
在得知官方有了这个补助基金后,不少本地商户纷纷前来联系负责吕安表示自己也愿意出资赞助,被吕安拒绝后,他们甚至愿意放弃这个人情,匿名赞助,只为送更多的蜀郡子弟离开大山。
作为蜀人,他们比谁都希望后代能更好,也比谁清楚必须要走出这连绵的大山。
既然这些人都这么说了,吕安自然也没有了理由拒绝。于是当年蜀郡就送了六位学生入咸阳求学,次年开春又送了十四人,这些学子们都被送入了秦国学宫就读。
为了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蜀郡官府为这二十名学子支付全程的路费和生活费,他们唯一的任务便只有学习。
如此大批量的学生来投自然引来别的学子们的注意。
然后他们惊愕发现,这些蜀郡来的学子们学习非常刻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每一堂课他们都是到得最早的,走得最晚的,他们将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了脑子里,平日里交流的也都是学习到的知识。
而且他们生活异常朴素,对于繁华的咸阳大街也完全没有兴趣,和之前来到咸阳的蜀郡贵族子弟作风完全不同。在他们的生活中,除了学习便只有学习。
他们甚至都不想家。
不想家吗?当然是想的。
一个年轻的学子摸了摸鼻子,用还带有些软糯蜀地口音的秦话说道:“我们没有时间想家。”
“我们浪费的每一刻,漏听的每一句话,都是家乡无数人最渴望的东西。如果是他们来学习,一定不会漏掉,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些蜀郡来的青年学子对于知识的渴望以及坚韧的眼神震撼到了不少秦国民众,而他们在学成后全数选择回到蜀地建设的举动更是令他们深受撼动。
在讲究个人荣誉为主的先秦时期,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宁可放弃自己大好前程也要回穷乡僻壤搞建设的人。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是所有的蜀郡人。
因为这些年轻人的存在,有越来越多在咸阳求学的人们对于养育出这些年轻人的那块土地产生了好奇。也因为如此,当蜀郡来人宣传的时候,才会有不少年轻的学子前去报名。
他们在未来很有可能会和他们的师兄们一样,在一个美丽的季节踏足那一片美丽而神奇的土地,会被那里吸引,最后留在了那里成为蜀郡的一员。也有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最后选择离开那里,但在那贫穷却也富饶的土地上,他们一定能够得到能够让他们回味一生的精神财富和宝贵经验。
而在现在,这一切变化的创始人还在被自己的先生戳脑壳。
“尽是胡闹。”荀卿点了点爱徒的额头,虽是说着斥责的话,姿态却极为亲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做出这种事。若是传出去了,你这个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到了咸阳城外不去排队而是先来学宫,岂不是让大王难做?”
吕安笑了一下,解释道:“因为有东西还在城外排队呢,等着也是等着,我便先来见见先生,耽误不了多久。”
“我看见我是假,挖人是真吧!”荀卿佯怒,“怎么,把你非师弟和斯师弟都挖走还不够,还看上了谁?”
吕安笑得有些尴尬,“咳咳,人才自然是多多益善啦,虽然两位师弟很能干,但也不能把所有任务都交给他们,会忙坏的。”
“那你就盯着秦国学宫挖,”荀卿面上带着些无奈,“蜀郡不是培养出了一批人了?还不够?”
“不够,缺口太大。”吕安想到如今蜀郡情况也不由唏嘘,“按照现在的教化情况,要赶上现在的秦国人均恐怕要二十年不止。关键是语言和文字……蜀郡的文字和语言和秦国的几乎是两个体系,语音也罢,文字推广起来很难。”
吕安沉默了下,抬头对荀卿道:“学生这次入咸阳,也是想要申请推广简化文字的事情。”
在很久以前荀卿就曾经想要推动文字简化规整,但当时秦国恰好处于多事之秋,他便暂时了按下了,后秦国国主两代更替,其后更是诸事繁杂一再拖延,兜兜转转间竟是拖了差不多十年。
吕安认为现在是时候了,如果秦王同意的话,他想要申请蜀郡作为简化文字的试点地区。
哪料他话一出口荀卿便笑了,“你来晚了。”
老人有些得意地说道:“为师已经同大王提过啦。”
“那大王……?”
荀卿微微一笑,做出噤声之态,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于是吕安也笑了。
入京的蜀郡大队在城外排队,吕安并不好多留,两人又交流了几句后他便起身告辞。他自是不知,自己刚刚离开,屏风后便转出了一人悠闲落座。
此人正是秦王异人。
异人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轻笑道:“你们师徒倒还真是想到了一块去,就和这秦字较上劲了,我们秦字有那么难吗?”
荀卿笑道:“非是难,而是不易。”
一种文字不易书写、不易传播,不易记忆便是其最大的弱点,且……“秦字浑厚宏伟,于金石木牍之上颇有庄严之气。”
然而秦国在未来大面积铺开的书写工具是纸张。
载体的改变直接影响到书写工具的改变,秦国以前为了在简牍上书写都会选择较为硬质的兽毛,但是纸张柔软易碎,这种兽毛非常容易刮花纸张。匠人们很快就制作出了以软毛为主要材料的毛笔,而这样的笔蓬松柔软能够吸取更多的墨汁,在书写时候把控难度增加。
秦字笔画偏直,所以在书写时候需要写者有较高的控笔能力,这无疑增加了写字难度。这一点无论是对于新学秦字的人也好,对于他们这些已经习惯在案牍上书写的人也好都一样。
用纸代替竹简是一种必然的趋势,秦字如今跟不上时代了也是一种趋势。
想要让别人来学习你的文化,把门槛抬得过高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所以简化也势在必行。
这其中道理荀卿早已同他讲明白,异人心中本就摇摆不定,然而今日完全不知情的吕安所言就像是最后一枚砝码一般压在了改革一侧。
秦王用力闭目,再睁开时双目灼灼,他振袖而起回身看着荀卿道:“四日后大朝,卿且递文书上来吧,寡人会批的。”
“喏!”
“对了,吕安此次归来要补办及冠之礼吧?”
荀卿闻言一愣,显然没想到异人竟让连这事都知道了。异人也不待他回答继续道:“这小子被我派去蜀郡一待三年,他的及冠礼倒是被我耽误的。”
“这样吧,寡人补偿他一下,吕安……相邦想要这小子一世而安,这本也不错,不过未免过于小心了些。”
“男儿立于世,还是要大气些……为人当明照旁周,做事则敬德光明。”
“景熙二字,颇为称他。”
“不过这就不必告诉他了,免得这小子骄傲。”
“寡人这便回宫去看看他准备交什么述职文书来,”
“若是写的不好,就先留在咸阳陪陪太子吧。”
第215章 战国风云(67)
吕安匆匆自学宫离开回到大部队的时候蜀郡进城的队伍还在排队, 以秦国高效率来说,这个速度已经能称得上非常慢了。
但蜀郡众人没有一个抱怨, 因为导致大排长龙的原因就是他们。
在听闻他们的郡丞要入京述职之后, 蜀郡的几个大商人聚起来开了个小会。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对于蜀郡的两个领导他们是再满意也没有了,尤其是比起之前在蜀郡掀起战争的秦国王子, 这两位明显靠谱了不少。
商人游走四方,为了寻找商机他们的观察力极高,也因此他们是第一批体会到蜀郡变化的人,他们比寻常百姓更清楚如今蜀郡的变化为何。
李冰治水,恩泽川西平原, 吕安办学,荡涤人心。二人所重不同, 却相辅相成, 且同样重视修路治安民生,这几年内秦蜀之间的联系比以往密切百倍。
如今回头看几年前他们的日子,他们都不敢相信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过下来这样的日子的。因此,他们对于吕安回京述职的心情非常复杂, 既担心他评分抬高被调离蜀郡,又担心他评分太低被批评。
纠结来纠结去, 商人们决定自己来咸阳看看情况。
如果秦王真的要将吕郡丞和李太守调离蜀郡, 他们就一起去求见秦王。
吕安并不知道和他一起入京的这些人心里头打的是这个主意,于他而言,这是地方官员一次正常的入京述职而已, 他只当这些商户是来蹭顺风车的。
虽然吕安在看到这些商人带着入京的东西数量时被吓了一跳,但也没有多想,反而还顺势和这些商户商量到时候在咸阳租块地方搭建一个蜀郡风物展。
蜀郡特产物资美食众多,平日里头一个两个不打眼,而如果聚集在一起办一个活动就能让客人觉得过来采买一次一定不会吃亏,此便为聚合效应。而如果给这样的活动设计一个时间限制,便可以在降低自己成本的同时得到最高的流量效果。
当然,这一切还得建立在货物本身质量够硬的情况下,对于蜀郡的货物质量,吕安非常有信心。
守门的小吏们从未见过带着那么多货物的商人,单单是入城费就已经是一个令他们感到心疼的数字,更不必提货物入长安城后需要交纳的商税了。
这些蜀郡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扎堆一块来了?!
小吏满头大汗地挥手放一辆货车过去,一边指着人让他注意马入城后排泄,一边顺手接过一份路引,第一感觉是——好薄!
他愣了一下,低头将木牍翻过来一看,好家伙,蜀郡郡丞吕安!
怪不得!他自觉找到了理由。
从蜀郡到咸阳路途遥远,沿途亦是要穿山入林拥有一定危险性,据说沿途匪盗数目众多。而官员入京会配有甲士保护,所以这些商户才会抱团跟着郡丞走。
在专门的簿子上核对过吕安郡丞的印鉴后,小吏靠后一步示意同行,然后他就呆呆看着一连串大车入了城门。
吕安并非商户,他带进咸阳的东西并不需要预登记,但,但这数量未免有些太夸张了吧?怎么感觉比起之前那些商人带进来的东西也少不到哪儿去?
吕郡丞,真是个狠人。
狠人吕小安的述职报告被放在了大朝会当日,这在秦国是非常少见的。
一般情况来说,即便是地区一把手的述职在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提交业绩报告就行了。毕竟都是一地掌印,离开了对于当地来说也有诸事不便。如果说吕安此前被要求入咸阳述职是因为秦王对于蜀郡情况关心的话,现在他能够踏入咸阳宫的宫殿便无疑是证明了秦王对于这个年轻官员的重视。
朝中众臣看看这个年纪轻轻便能站在咸阳宫正中位置应奏的年轻人,视线又若有若无地往坐在秦王下首第一列的吕不韦身上飘过去。
吕不韦面上并没有任何不妥的表情,但满朝臣子心里头难免都有些酸溜溜的。
装,这个老匹夫绝对在装!
丫的心里头绝对在得意!话说回来遇到谁谁不得意呢?
自己能干,投资了个王子当了秦王,儿子也不错,又得用又和太子关系和睦,眼看着家族就能在秦国落地生根一整套了,再找个秦国勋贵结个亲家,那就发芽开花结果一整套。只要脑子不抽,就是奔着史上最成功客卿这一头衔去的。
堂内无论是客卿还是秦国本国的臣子们,心里头的酸水已经快要将他们自己淹没了。
但也有些人在心里头冷哧,觉得吕家如今的情况看似鲜花簇锦,实则烈火烹油。
秦王是容不下一家独大的,哪怕这独大的是他的恩人家也一样。如果真的要捧吕家,那秦王就不会在吕安年级如此幼小的时候就将他放上高位,否则儿子壮年时候入咸阳宫,他爹还没有老到致仕荣退,到时候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光景?
是父子共事扶持帝王的妙事,还是父子政见不合骨肉相斗的丑闻,可不就在秦王一念之间。秦国看似百无禁忌,实则极其重视孝道,前者也罢,若是后者落实了,那么吕安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光在秦国,在别的国家也没有人会任用这样一个与父相争的臣子。
战国时代,礼乐崩坏,维持住普世价值观的重要一点便是孝道。原因很简单,你连生你养你给你生命的父母都不敬爱尊敬,谁敢相信你会对毫无血缘关系的王者忠心耿耿?谁敢相信你会对于治下百姓慈爱宽厚?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也没有什么比食物更难获取。作为给予生命的母亲,和给予食物的父亲,他们天生对孩子就有一份恩惠在。
而战国时代的另一条普世价值观便是“滴水之恩,当涌泉而报。”
虽然以孝判定一个人是否有才是否得用未必公正,但这的确是信息不流通时代成本最低的择才方式以及制约方式了。
未来怎么样先不说,单单就现在来看,吕不韦的确是长足了面子。年轻人长生玉立,眉目清秀干净,尤其一双杏眸圆亮有神,眸光灵动,看着就心思灵活。然而当他与你对视时候,却可以从凌凌波光之下看到底下有如深潭一般的宁静湖面。
原本耷拉着眼皮的几个宗室长者一对上那双眼睛嘴角就抽动了一下,然后他们在心中不禁暗自咋舌。他们身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懂得些以面相识人之法,而识人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通过眼神来看人。
一个人再善于伪装也装不到他的眼睛里,心正则眸清,心不正则眸浊。心中坚定的眸定,心有杂念则眸光多移,而吕安这小子……
看似多思多想,实则是再坚定执拗不过的性子,怪不得异人要用这小子。
他们再看了眼吕不韦……嗯……小眼睛。
啧,这儿子一定像娘没错了。
吕安独自一人站在大堂中央,他能感觉到周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一下没一下地从他身上扫过,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高台之上秦王异人。
现在的异人不是他所熟悉的异人叔叔,也不是私底下那个温和的长辈,而是彻头彻尾的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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