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程老爷子嗣单薄,但程府依然热闹,小厮侍女众多,而且很活泼,知道哪吒就是接到绣球的准姑爷,都把好奇的眼神投过来,暗暗打探一番,再捂着嘴小声地评价:本以为没有哪个臭小子能配得上小姐,却没想到小姐自己招了个绝色人物进来,此番倒是小姐难以匹配了。
正如程小姐所说,正厅中已备下了丰盛的酒席,方形的楠木桌上,琳琅的摆满了珍馐佳肴,粗粗看去就有兰度鸽脯、海参炖瘦肉、蜜椒蝴蝶片、凤梨烩排骨,外加一道银鱼羹。
桌上摆了一对绘青花的瓷玉酒盅,两双细长银箸。程小姐很不情愿地将哪吒引到自己的对面,再喊来侍女添一副碗筷摆在自己和哪吒之间的位置,朝敖丙福了福身子,与对哪吒完全的两种样子,千娇百媚地请他落座。
敖丙素来涵养极好,况且对方还是个女子,对他也是举止得当,无丁点失礼的地方,便拱手回了个礼,掀开挡住脸的兜帽,在桌前坐下。
刚落座,便有一条细细的闪着金灿灿光芒的锁链沿着地面爬来,像一条金蛇,攀上敖丙的脚,环上去,蜿蜒向上。待爬到腰部,猛然收缩,连带着敖丙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紧紧缚住。
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敖丙依然带着笑,笑意从双眼里流露出来,叫人如沐春风。
笑得程小姐的脸红扑扑的。她用玉瓷调羹盛了一小勺银鱼羹,一手从下方护着,递到敖丙唇边:“此羹汤里的银鱼,是从西域雪山下盐湖里捕得的,极是难得,公子请尝一尝。”
敖丙果真就着她的调羹尝了一口。他乖顺地尝完后,程小姐终是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搔了下敖丙的下颌,笑着道:“小女子没见过这般听话的青蛇,真是太可爱了。”
她把他彻底当成一条蛇来逗’弄了。
哪吒的眼神已冰冷如寒冬深雪。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盛怒之下,反倒能趋于平静,叫人心静如水。他懒懒地靠向椅子,将长袍捋了捋,双手交叠置于腿上,并没有动桌上的一盅一筷。他注视着对面程小姐一举一动,若不是眼神森寒,又隐隐跳跃着因怒气而炽烈的火苗——十足的冰火两重天,他倒完全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戏者。
一顿酒席吃的极缓慢,敖丙双手被缚着,没拿起过银箸,全是程小姐一口一口喂的。他装的倒是极好,丝毫不像被锁链桎梏。那根金灿灿的锁链从刚触到他的脚面,他就察觉了,他惊讶的是锁链乃天宫的神器名为捆仙锁,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凡间程府,而且程小姐看着也不是有能耐使用捆仙锁的。结合程小姐异于常人的状态,只怕程府住着一只别有用心的妖怪。所以他才不动声色任由捆仙锁捆个结实。捆仙锁于道行不深的小仙确实是一大杀手锏,可是对他来说,不过是玩’弄于手掌间的翻花绳。
他做的是藏踪蹑迹,不想打草惊蛇,被幕后主使发觉,却也将哪吒瞒了过去。看在哪吒眼里,他们俩是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他脑中有一根弦绷紧了,恍惚中想起太白老儿所说,华盖星君原本不是断袖,是被一个凡人所迫的。
小厮们在正厅里点燃了数盆炉火,将整个厅子烘烤得暖洋洋的,几个女婢来将残羹冷炙撤去,那边立即又送上瓜果点心,其中有一种红彤彤的颇像蜜桃的水果摞成堆状用金制果盘送来,显得尤为珍贵。女婢在三人面前各摆下一个金盘,而后用特制的小小的金钳子,夹起那水果,小心地放于金盘上,又在金盘旁边摆了翡翠绿玉盘。
程小姐伸手捏起一只那果子,很是得意道:“小蛇可知道这是什么果?”
小小的果子排场甚大,敖丙不由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孤陋寡闻了,竟不认识。
程小姐道:“这叫无心果,据说果树三千年开一次花三千年结一次果,别称‘神仙懒作’,意思就是这种果只生在凡间,宁肯不做神仙,也要尝一口它的果仁。”
她用一枚独特的小刀子,在拳头大的无心果果身上轻巧地划开一刀,露出里面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果仁,再换另一支比绣花针还尖细的倒钩,绣花一般将一粒果仁勾出。
果仁在倒钩上倒映着橘色烛光,熠熠生辉。
“它明明有那么多心,却要叫无心果,”程小姐依然将果仁递给敖丙,“最初尝试的人拆这果子颇粗鲁,果仁碰到了果皮,真是奇怪呢,明明都是生在一起的,各自有各自的鲜美味道,可碰到一起,却苦涩无比,苦的人将胆汁都要吐出来,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苦的心呢?不会有的,所以就叫了无心果。后来精细些拆,才发现,天底下味至美大约就是如此。”
敖丙尝了一下,确实有‘神仙懒作’的滋味。
程小姐很高兴他喜欢,心情一愉悦,便招呼起哪吒:“喂,有你的一份,你也可以试试。”
哪吒沉着脸没有动作。
程小姐眼睛咕噜一转,意识到什么,嘲笑道:“你该不会拆不来罢?本小姐是不会帮你拆的。”
哪吒眉头拧紧,原本这种的凡间吃食他根本提不起兴趣,可是程小姐确实说中了他的秘密。
他的手拆不了无心果。确切的说,他的手做不了所有细致的活儿。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是几百年前,也许一千年,具体不大记得了,他曾受过非常严重的伤。有多严重呢?若是换成别的仙家,甚至包括杨戬,怕是早就魂飞魄散身归混沌了。可他是不死不灭之身,那伤让他在天帅府躺了整整十年。怎么受的伤,也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十年里,每一日他都在清晰地感受着浑身骨骼被烙铁一点一点碾碎,又在自身的灵气里,一寸一寸,带着浓烈的血气,艰难愈合。那段时间,天帅府血光冲天,甚至引得亿万里之外龙族镇守的妖魔们蠢蠢欲动。
天宫无人知晓他在天帅府躺了十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像个死人,静静感受着自己的躯体毁坏腐烂,又新生愈合。外人还以为他只是闭关而已,直到十年后,伤彻底愈合,他看上去仍意气风发,只是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再也做不得精细的活儿,越精细抖得越厉害。
好在天宫里,用不着他绣花,更没什么很细致的活儿。
他有心想在敖丙面前表演拆一个无心果,替他剥去果壳,剔出果仁,像程小姐那样送入他的口中,却无能为力。
“无心果这般精贵,我倒是想亲手试试。”敖丙说着,从捆仙锁里抽出手来。
他的手指细长白嫩,像一段嫩生生的葱白,摆弄无心果时,是一出赏心悦目的画面。果仁一粒一粒被精巧挑出,落在翡翠玉盘里,不一会便堆成了小山堆。果仁全部被挑干净,剩下的果壳还能凑在一起拼成无心果的原貌。
程小姐几乎想拊掌夸赞他的灵巧了。她目光期期地注视着他,她喂了他这么久,是时候让他也喂她一次了。
“小姐博学强知,果真我等不如也……”敖丙微笑着看着程小姐,端起果仁碟。
程小姐期待地伸出手,正要接过,碟子却在堪堪碰到她指尖的瞬间转了个弯,轻巧地落在哪吒的面前,碟子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路行来,哪吒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小勺,原本没什么兴致的,也突然有了兴致,他舀起一勺果仁送入口中,味道鲜美得舌头都要掉了,眉头向着程小姐扬了扬:“此等美味当然要整勺吃,一粒一粒食,未免忒小家子气。”
程小姐气得眼睛都睁圆了。哪吒慢悠悠地品完无心果,手指一抬,敖丙身上的捆仙锁嗖地飞到他的手心,他连看也没看,对着窗户外的纷飞大雪道:“妖孽,本座跟前,还不现身?”
妖孽一时没有现身,哪吒却捏了捏捆仙锁,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捆仙锁居然是他自己的。
第十七章 (十七)
陈塘关靠近九龙湾的山头上,哪吒有一座琉璃瓦青砖的私宅。他与夫人曾在这坻私宅里,小心翼翼躲过六界的耳目,厮守了几十年。后来宅子被一把天火烧的干干净净,哪吒便在原来的废墟上造了一所一模一样的出来,那时候想的是遍寻不得的夫人兴许有一天会回到宅子里,像从未离开过一样,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边看书边等他。夫人没有来,倒是来了一只画眉鸟。
画眉鸟在庭院中的枣树上叽叽喳喳,喧哗得很。画眉画眉,已经是通天太师的哪吒站在窗前,想的却是夫人眉不画而黛,便觉得是一只无用的鸟儿,召了一道仙诀狠厉厉地穿过树枝,想吓走画眉鸟。
鸟儿没有被吓飞,反倒因为这道仙术被点化成了妖。为感念哪吒的恩德,甘愿留在私宅,为他看家护院。宅子不需要看护者,哪吒早在建完后,为防止一些不长眼的妖精们惦念府宅缭绕的仙气,便留了一条用来镇宅的捆仙锁。不过画眉鸟是被他点化的,道行忒浅,没有自保能力,哪吒便允许它留在府宅里修炼,也就允了它看家护院的职责。
现如今,镇宅宝物却在他手心里。
窗外倏然刮起大风,吹得门扇和窗户哐哐响,树影在风中猖狂摇摆,凛冽寒风自门户缝隙中钻进屋内,带来雪的气味。靠南的窗户在赫赫风声中,没有任何征兆地打开。
一个鹅黄衫子的姑娘从窗户外电光般射进屋内。
她的身子还未站定,程小姐便如一只蝴蝶扑了出去,稳稳落在她的怀里,再没有了大家闺秀的端庄稳重。
“小黄鹂,你到底去哪里了,我找你找的好苦。”程小姐抬起脸,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姑娘笑了笑,很是无奈道:“小姐,你的眼神什么时候能精准些?说了多少次,我是画眉,不是黄鹂。”
“都一样嘛,反正都是鸟,”程小姐把脸埋在她胸前,蹭了蹭,闷闷地道,“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娶别人。”
姑娘没有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程小姐背后瀑布长发,有些宠溺,还有些无奈。她扒拉了好一会,才将怀里紧紧抱住不撒手的程小姐,扒拉出去。
程小姐不满地嘟起嘴,倒也安静了下来,视线随着姑娘移动,却见姑娘走到那个红衣公子面前,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喂——”程小姐正要说话,哪吒手一点,她软软绵绵地歪了下去。
姑娘望向程小姐,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只是睡着了,”哪吒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的脸,“该你交待,为何要将修炼万年的仙根给一个凡人?”
姑娘磕下头去,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地上,没有说话。她知道她犯了大错,擅自动用太师殿下的捆仙锁,擅自篡天改命,甚至想大逆不道擅自捆个仙来。现下事已败露,她是来领罚的。
她没有仙根,只剩下冲天的妖气。现在这份妖气也带着不寻常,哪吒诧异地挑起了眉:“你连内丹也给她了?”
这话让一直垂首不语的敖丙也惊异地抬起了眼。他也曾是妖,懂得妖的内丹意味着什么。内丹就是妖的性命。这只画眉没有内丹的话,应该是已经死了。
画眉还是不吭声,往日那么聒噪的画眉鸟,此刻竟然一句话都没有。
“即便你想救她,仙根已足够了,用不着倾其所有。”哪吒是真的不理解了,她是妖,能活千年万年,程小姐一生短短几十年,在妖的眼里不过浮华一瞬,为着几十年,拼千万年的修为?更何况,程小姐即便辞世,她还可以去追寻她的下一世,实在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一世死磕。
画眉匍匐在地上,静默了许久,依然没有抬头,方沉沉地道:“殿下,我是跟您学的。”
“你说什么?” 哪吒端起酒盅,却没有饮,凡间的酒,他早就不大饮的惯了。
画眉抬起头来,妍丽的脸庞带着决绝的笑容:“我在她身上下了同生咒。”
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哪吒错愕地看着她。同生咒是天界禁术,名为同生,实为共死,下在被咒者身上,此后被咒者经历的所有劫难,都将一一应在施咒者的身上。由此可保被咒者一世无虞。至死方休。
“她替我扛过一次天劫,从此后,遭受天谴,世世暴毙横死,如今已是九世,若此世再不得善终,她的魂魄无法再承受劫数,必会灰飞烟灭,不得入轮回。”画眉又伏低了身体。
终于明白了,为了救程小姐,她不惜搭上自己,甚至在发现搭上自己没有用后,还想捆个神仙来继续填这个无底坑。天谴哪是那么容易躲过去的?哪吒幽幽地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可她还是死了,你搭上了修为和内丹。你拼尽全力维持着她活着的样子,她就没有死了么?”
实话像细针一般扎进画眉的心里,她伏在地上,一阵一阵地颤栗。
哪吒站起身,冷冷地道:“她已经死了,现在你也活不了了。值得么?”
“我愿意。”画眉道。与值得没有关系,只要她愿意。
没有什么作恶多端的妖怪,也没有图谋不轨的凡人,失去了再待下去的意义,哪吒负手走出门去。敖丙起身跟上,路过程小姐时,悄悄往她的身上塞去了一点仙元,至少可保她此生安宁。
仙元触到内丹,画眉惊喜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望见敖丙匆匆离去的背影,她满脸是泪,朝那个青白的背影狠狠磕了下去。
院子中央,只有片片残雪落下。
夜已深了,风雪渐渐止住。陈塘关的街头热闹如初,百姓们习惯在这样的节日里不眠不休彻夜狂欢。带字谜的一长串花灯,做成各色的形状,挂在竹制的横杆上,烛火与银装素裹的世界交相辉映。
雪只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同生咒,情深悲欢共,恩爱生死同。若不是画眉,哪吒不信六界还有那般傻的人,下什么同生咒,还好意思说跟自己学的。他满怀心事地走在热闹的街上,原来也有他难以解决的事,譬如凡人的天谴,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希望她们来世能过的好罢。”
“她们没有来世。”敖丙道。仙元保不了太久,仅能让她们安然度过此生。
哪吒脚步一顿。
没有来世。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即将要历的量劫。他是不怕天劫的,再大的天劫在他眼里比不上考虑如何能好好睡上一觉,可是万一呢?
万一渡不过去,也没有来世呢?
虽然不想承认,可不得不承认,他,通天太师哪吒,天界太子爷,今儿个醋了。
喝的还是一介凡人的干醋。
以往,别说是一介凡人,即便放眼天界,都没有谁有资格值得让他醋的。但是敖丙与程小姐在他眼前的样子,着实刺痛了他的眼睛。起初他没有发现敖丙被捆仙锁锁着,待到发觉之际,便能原谅他是不得已接受程小姐的举动,可后来又意识到捆仙锁并不能捆住他,就意味着,他是允许程小姐的动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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