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方便。”成洲回答。他对路见屿永远没有什么不方便当面讲的电话。
但只有这件事,他还没和对方说清。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按了接通。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有空的话来医院一趟吧。”
她说。因为离得太近,路见屿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
“你爸刚下了病危通知,应该快不行了。”
第62章
245
他们来到医院时,病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男人鬓发苍白凌乱,枯瘦的、满是皱纹和黑斑的脸上带着惊恐不甘。医生护士费了一番力气才合上他的眼,低声道了几句节哀后鱼贯离开。
隐约弥漫着腥臭味儿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相对而立。
246
成洲站在床的一边,对面是一个气质沉稳的黑西装女人。她垂眼看了会儿床上人可怖的遗容,抬手将短发别到耳后,然后不着痕迹地掩住了鼻子。
“真可惜。”她精致的画眉轻轻蹙起,“再过两天,他就能看到公司上市的发布会了。”
成洲听着这仿佛真的带着怅然的叹息,忽然想起了女人——另一个女人。他想她好像从没有这样平和镇静的时候,只是永远沉溺在她的悲伤、怨怼和神经质的兴奋里。或许那之后,那场车祸之后,她才终于平静下来——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的?也许像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一样涕泗横流、满身污秽、到最后也不能瞑目,也许是其他模样。他没看到,所以无从想象,事实上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过她了。
而现在男人、这个几乎没有在他的生命里正面出现过的人,正以相似的方式退场。
和对方那少到可怜的、且总是伴随着愤怒和冲突的交集一幕幕地划过成洲眼前,又化为齑粉飞速消散。
“是。”他说,“真可惜。”
247
成洲走出病房后,原本正靠着墙等在外面的路见屿立刻上前。西装女人看到后者时诧异地一挑眉:“路总?”
路见屿冲她略一点头:“廖董。”然后便转向成洲。成洲没等对方开口、先拨了拨对方落在额前的碎发,问:“困不困?”
路见屿愣了一下,成洲又说:“刚才都说了你不用来的。走吧,赶快回去休息——”
“该休息的是你。”路见屿推开他的手,握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你要是难受,不用忍着。”
“我不难受。”成洲道,“我怎么会……”
他说着,越过路见屿的肩膀、看到了对面墙上的玻璃映出的自己的脸。
神色确实非常难看。
成洲觉得很奇怪。他一丁点也不难受,心里甚至感到高兴和释然。硬要说有什么负面情绪的话,他也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没有看见男人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的惨状……遗憾不是自己亲手了结对方。
刚回到成家的那段日子里,男人还没有病重住院、而仍然在家中和公司里耀武扬威的日子里,有几个瞬间,成洲是确实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的。不是为对方当面的冷嘲热讽或不屑一顾,而是出于一些更深的、更久远的缘由。有许多次,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经那么做了,男人倒在他面前,而他拿着酒瓶、举着刀、握着方向盘,没有后悔,只有满心痛快。毕竟他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就算沾上一手鲜血……
当他看到手上的血时,才会忽然清醒过来。
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的手还要弹琴、还要写歌。这是路见屿告诉他的。
他必须让自己干干净净。
248
现在,一切都得偿所愿,每一件事都完美得不可思议。成洲觉得很高兴,他想告诉路见屿也许这很卑鄙、但他确实为男人的死讯高兴。
可路见屿却满眼忧色,紧紧地盯着他,好像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于是在这忧虑的、专注的目光里,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对方的肩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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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见屿当即抱住了他,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边低声在他耳边说没事了、想哭就哭吧、还有我在呢。
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这很不好过……
成洲说,没有,我不是觉得难过。
250
他原以为自己可能很难向路见屿说起那些事情。
但一出口成洲才发现这有多么容易,好像那些片段早已被讲过千万遍。从女人和男人如何相遇结识,到他们分别走向死亡,龌龊的、肮脏的……他想也许再过一分钟、等情绪平复后他就会后悔拿这些东西破坏路见屿的心情,可当下他却只想把它们,把这些捂得太久甚至都开始腐坏的、结痂脱落又重新渗出血的疮疤全都揭开。
他的心里几乎没什么波澜,甚至在提到某些滑稽的细节、诸如他那时傻乎乎地和男人打了一架时,他还差一点笑出来。
可路见屿却并不像他一样轻松。
他们已经从医院走廊回到了车里。借着停车场的光,成洲看到对方用拳头砸了一下副驾前的储物箱,眼眶都泛起红色,不知道是太过愤怒还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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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怎么会有这种……”
路见屿低骂了几句,又哑声道:“你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没跟我说过……”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成洲说,“而且我怕你觉得我恶心。”
“胡说什么呢!”路见屿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你爸——操,那是他们的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受害者啊!他们那样的人怎么配当父母?他们那样对你,你还那么……你那么好……”
路见屿的喉咙似乎哽住了。
成洲觉得自己好像把尊严或是其他类似的、他曾经无比看重的东西轻轻撕下来丢在地上、丢在对方面前,任其沾上灰土,变得脏污、腐坏。他甚至期待会遭到践踏和鄙夷、只要对方不轻易就此走开。
可路见屿没有。
路见屿蹲下身,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他丢下的东西捡起来,擦洗干净,笑着递过来、重新贴回他血肉模糊的心脏上。
“……不是的。”
成洲忽然觉得开口变得有些艰涩。
“我之前……我那样,都是故意的、是我装的。”
他一边最后地自我挣扎着不愿脱掉仅剩的外衣,一边却又为对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真实面目感到快意。
“我,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放屁!”路见屿听上去恼火极了,“你当我没长眼睛?我,好吧,以前我可能确实不知道你的……但我就是喜欢你,你要是不好我为什么喜欢你?”
成洲还没来得及接话,路见屿又继续道:“不管你过去那样还是现在这样,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根本用不着装什么,你特别好,哪怕站那儿不动都让我喜欢得不得了。你听懂了吗?”
成洲感觉自己的嗓子开始发紧了。
见他不答,路见屿撇过头,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冲你发脾气。”对方说,“你又不是他们,他们做的错事和你没有……啧,我要是早点、早点——”
“我也爱你。”
成洲几乎是颤抖着说。
他曾经最害怕路见屿会因为自己的过去感到厌恶或同情。可现在他却忍不住想再多一些吧,再多可怜我一些、再多安慰我一些。
“我爱你……”
再多爱我一些。
他明明并不难过或痛心,却又如此卑劣地利用着路见屿的恻隐,放肆地在对方的拥抱和亲吻里发泄他的爱意。
“我真的好爱你。”
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掐指一算就剩一点儿要讲的了,干脆今天加更完结吧。
可能在下午或晚上,到时候见。
第63章
252
男人的葬礼在七天后举行。
过程很简略,甚至可以算得上草率。吊唁的宾客来来往往,却好像没有一个带着真诚的哀戚。
他的遗孀——虽然她大概并不喜欢被这样称呼——换了身西装裙,仍是深色,肩领处别了条简单的黑纱,衬得身上的珠宝钻石愈发闪亮。
仪式结束前,成洲被她叫住了。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问,同时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站在不远处等待成洲的路见屿。今天,她并没有对后者的出现表示讶异,反而一直显得若有所思。
“你在公司的合约快到期了。还有财产继承的一些杂事,我会尽快让律师和你联系。另外,”她说着笑了起来,“我和路总也打过一些交道。”
成洲的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句话才集中注意力。
就听西装女人继续道:“你们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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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洲知道她这么和蔼的缘由——她没有儿女。而他和男人在一起,就意味着少了一分与她争夺的可能。
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这句评价感到开心。
而且她其实纯属多虑,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谢谢。”成洲说,“但不用了。”
西装女人还在笑:“什么不用?”
“我要辞职了。”成洲平静道,“至于其他的,都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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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装女人脸上的表情稍微有点惊讶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成洲嗯了一声,说:“我已经拿过我该拿的东西了。”
“你是说那些房子和钱?”女人被他逗笑了,“果然还是个孩子……”
成洲并没有反驳,她又说:“好吧,虽然咱们该是敌人,但其实我还挺欣赏你。那些东西看着不少,其实也不过九牛一毛罢了。那只是你——”
“那是我帮你在公司做事的酬劳。”
成洲也看向路见屿。对方正在玩手机,却好像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头回视过来,眼神中带着疑问和担忧。
成洲于是继续道:
“我只拿这些就够了。别的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
255
女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又好像在沉思些别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你很幸运。”她说,“看来他一定对你很好。”
说完,朝成洲一颔首,便重新扬起得体的微笑,离开角落继续去招待客人了。
成洲目送她走远,低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256
等他回到路见屿身边时,对方有些紧张地问:“谈完了?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成洲回答,“但我跟她说……”
说着,三言两语把谈话内容交代得一干二净。
等全部讲完,又有些着急地补充:“我应该提前和你商量一下,可我刚才想好就直接说了,所以没来得及,你别生气……要是你觉得这样做不行,我就——”
路见屿揉了揉他的脸颊。
“那些本来就应该你自己决定。但你如果问我,”对方说,“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成洲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柠檬糖水浸透了,又被一双手轻柔地沥干,再重新泡进去,如此反复。
如果不是在不合适的场所,他想自己肯定会立刻亲吻对方。
成洲还在想入非非,忽然听路见屿又道“对了,我还有件事没问你”,于是便点头,认真地等着对方开口。
“虽然跟这个没什么关系,但我怕现在不问一会儿就忘了。你想不想……”
路见屿问:“想不想跟我一起回家?”
第64章
257
从离开医院的那天起,路见屿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这些天里,他先是出卖队友、用粉毛眼馋了很久的两款包和他们的聊天记录威逼利诱、提着对方到自家把伪装情侣的事摊开说明白,又把人赶走、再趁热打铁,将成洲的事对父母说了出来。
略去了那些不必诉之于口的部分,只讲了对方大概的身世经历,还扯了个小谎,说当时他们分开没别的缘由,其实是因为成洲急于处理家事、又瞒着他不想让他担心。
他妈听得眼泪汪汪,他爸也眉头紧蹙。说到最后,甚至顾不上再数落他联合粉毛骗家里人的事了,话里话外都在问他们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258
于是那个星期的周末,路见屿把成洲带回了家。
259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吧。”
路见屿边倒车,边有些无奈地瞥了身旁人的神色:“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家里人都很好相处的。”
“……我没紧张。”
副驾上的成洲看着车窗外,面色倒是十分平静,只是不自觉地轻轻绞着手指、又一遍遍地抚平衣角的褶皱。
“我妈人特温柔;我爸看着有点凶、其实都听我妈的;我妹……你不是见过她了?”路见屿停好车拔下钥匙,安慰道,“没事,总要见面的,别紧张了。”
成洲没再接话。他们一起下车去拿后备厢里大大小小的礼物。东西实在太多,路见屿本来觉得随便挑几样意思意思、剩下的他们自己留着算了,成洲却坚持全都带上。路见屿只好依对方的想法。
等走进电梯时,一直沉默着的成洲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没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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