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宁卿还想说什么,却被陆临打断。
“你的确能帮上忙。”他扫了眼正在维持阵法的鲛族长老,又打量了一眼若耶,目光冷淡,但若耶却隐约觉得其中含着一分狂热。
仿佛须弥之海中有什么,是他期待已久的。
而后,她察觉到自那漩涡中溢出的气息,发现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那是难以言喻的期盼,体内的血液,因这份期盼,叫嚣起来。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是力量——
她忽地清醒过来,几乎被这样的自己吓坏,失声道:“那里面是什么?”
陆临眼底浮现出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意,他踏着虚空往那漩涡走去,缓缓道:“是你本应有的模样。”
话音刚落,他的背影便消失在那漩中心,随行的人一个个跟上去,先是百里宁卿,再是其他修士,最后,竹茂林行至若耶身畔,声音温和道:“你还想去吗?”
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这样故弄玄虚,我自然更要去看个究竟了。”说罢,身影一晃,便穿过那漩涡,去往了那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南明山庄入口处,黎央站在雪中,遥遥望着涿光山、曾经的涿光山所在的方向。
隔着泛天之水,加上风雪阻扰,本就难以看清对岸的景象,可当她知道涿光山已被夷平后,目中所见的景致虽然与初来南明山庄时一模一样,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涿光山,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那建在山腹中的巍峨宫殿,在剑气中荡然无存,仅剩剑炉底下的熊熊烈火仍在燃烧。他们已无家可归,可数万年前的天道之盟,依旧如枷锁,紧紧锁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处可去。
重霄剑尚在,却落入他人之手,连她也不清楚,自己和幸存的那些族人下场会如何。
听说当年逃离涿光山的族人都在韶华时光时衰败而亡,他们是不是也会步上后尘?她如此想着,面上流露出苦涩之意。
兜兜转转,却始终在这牢笼中打转,也许这就是惩罚吧,他们是重霄之后,必须要为他偿还血债。
再不济,等我们都死了,也就到头了吧,她抬起眼,看向始终灰蒙蒙的天空,一片雪打着转落入她眼中,冰冷泛开,一瞬直抵心中最深处。
为了寻找重霄剑,她曾离开过朔原,有幸见过南国的春暖花开,那是与雪原截然不同的模样,她虽然在书中看过描绘,但文字万千,终是敌不过亲眼所见。
只可惜族中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她心头掠过淡淡的遗憾,寻思道:是不是该就此遣散族人,哪怕只能苟活数载,也比困在这冰原要好许多。
忽然,她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修士可日行千里,移动时多施以法术,鲜少像凡人那样步行,黎央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听到那样重的脚步声,她好奇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墨沉香。
她本以为是哪个修行不精的修士,没想到这脚步声来自墨沉香这样化神境界的大能,眼中当即掠过一抹惊色。
一年前,陆临等人搜寻钟明烛无果后,就离开了南明山庄,但是火正族人尚背负着重霄剑的诅咒,须得有人照看,于是墨沉香留了下来。
黎央因为族人的去留问题与她谈过几次,一直以来,墨沉香在她心中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此时她却形容凌乱,额角挂着汗水,浸湿垂落在脸色的几缕碎发,像是练功半途匆忙跑出来的。
“墨前辈,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黎央朝她行了一个礼,问道。
墨沉香却看也不看她,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黎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在看的正是自己此前注视的地方。
是原本涿光山所在的位置。
她等候片刻,迟疑道:“那里怎么——”然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只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一瞬间,驱散了冰原上覆盖了万年的雪雾,泛天之水上空明净如洗,黎央看到了连绵不断的山脉,和将整个对岸都染红的烈焰。
雾很快就再度拢起,遮蔽了视野,落入眼中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飘雪,黎央不禁觉得方才那刹那之景只是自己的幻觉。可她一转头就看到墨沉香眼角簌簌落下的泪,又心想:
可能并不是幻觉。
——融心剑炉,烛龙之息,那是天火的影子。
第156章
在踏入那漩涡前, 若耶忽地想起她忘了一件事。她忘了问陆临一句, 进入须弥之海过程中会是什么感受。
须弥之海五百年一开, 当时大能多半在其中历练过, 然而其中并不包括若耶,来了陆地后, 她便一直秘密跟随慕云, 上次须弥之海出现时,慕云还在假扮叶沉舟,她以伤势未愈的理由留在了云中城, 若耶自然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过来。
当时她见到云中城修士兴师动众赴往九嶷山,很是好奇, 只是碍于身份, 不好找人打听,是以她虽然很久以前就听闻过须弥之海的名号,却始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而今陆临提前开启通道进入,她更是无从知晓中途会遇上什么, 会不会有什么考验, 比如说狂风、雷劫之类的在前头等着。
可是什么都没有。
一踏入那漩涡,她觉得身子被微微一扯,而后眼前一暗似有阴影掠过, 但很快就亮起来,随后便是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 她只能依稀看清前方数道背影,认出那些是陆临手下那些修士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已置身须弥之海中。
待适应一些,稍微看清眼前景象,她便轻轻“啊”了一声,明白过来,为何修真界会称之为“海”
她依旧浮于半空,可片刻前还在脚下的九嶷山已不见踪影,变成了云雾缭绕的碧空,她极尽目力,也看不到下面有陆地的存在。
这广袤的天空,便是海。
两千多年前,九嶷山降异象,灵流奔涌而下,山头在汹涌的灵流中被拔起,浮于半空,目睹者无不叹为观止,浮岛留存数年后消失,之后五百年一现,岛上灵力充沛远胜外界,是以虽然凶险异常,但一旦现迹,天下修士便纷涌而至,以求突破的机缘。
若耶暗想着自己所知的有关须弥之海的传闻,视线落在雾气后的巨大阴影上,她看不太真切,但隔着雾气,那团黑影已颇显浩瀚,若靠近了,恐怕比此时所见还要庞大数倍。看前方的人影朝浮岛方向移动起来,她便闪身往前,至陆临身边好奇道:“那就是当初的九嶷山吗?”她总觉得这浮岛看着比九嶷山还大,根本不像是区区一座山头能化成的。
说着,她抬手往那浮岛方向一指,下一瞬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只见她腕上突出一块骨刺,是鳍的模样,底部小块皮肤上也覆上了鳞片。
这是鲛人原本的模样,鲛人继承了鲲鹏血脉,身覆鳞甲,手足皆生有鳍,往日若耶一直以法术掩饰,看起来模样与寻常修士无异,可一进入须弥之海,不知不觉中竟显出几分本相。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道,试图施术掩去特征,紧接着又“啊”了一声,思及短短片刻前陆临耐人寻味的眼神,心下顿时多了几分了然。
在须弥之海中,她体内来自先祖的血脉,骤然活跃起来,陆临想必早就知情,才会露出那般神情。
修士的修行是汲取灵力为己所用,力量从无到有,随着修为的加深不断增强,鲛人的力量却是与生俱来,他们也会修行,但学的是如何运用血脉中的力量,一旦能够运用自如,余生便无法再有突破。可此刻,若耶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与以往截然不同,仿佛是经过长久的浑噩后,徒然清醒过来,身体每个角落都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本应有的模样……”她念着这几句,张开手,打量着不经意间在掌心流过的灵力。
千年来,她的实力一直与化神中期修士差不多,帮助炼制长生引后,实力还衰退了不少,而今她却觉得流逝的力量都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为强劲。
她自幼便听族中长辈说,因为血脉日渐稀薄的缘故,鲛人力量已远远比不上以前。
可如今看来,原因似乎不尽然如此。她张开手,打量着掌心,以前她须得施咒才能将空中的水汽凝聚,而今她只轻轻一托,水雾便自然而然在掌中拧成一股。因为血脉的力量变了,所以她用以掩饰容貌的幻术才会失效。
“这里不是九嶷山,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却很是笃定。
她对须弥之海的了解止于道听途说,但置身此处,心中却有种怪异的熟悉感,连片刻前紧绷的情绪都不自觉放松下来。
明明东极归墟才是她的故土,她却不曾有过这种近乎于安宁的感觉。
“神之血的力量的确会随着血脉稀薄而衰减,可你一族寿命悠长,自三界分辟后,不过交替了三代,商不至于凋零至斯。”陆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慢悠悠道,“只是因为这下界灵力稀少,不再适合你们生存了,同样,也不适合我们。”
“你们?”若耶迟疑道。
这时,一行人已至那浮岛畔,雾气忽地散开,巍峨的山脉出现在若耶面前。
她本以为妖之国已是世间光怪陆离的极致,可那座山脉却比她在妖之国看到的景象还有诡奇百倍。
最近那片树林中,最高的树足有数十丈,单一棵,就比一座楼还要大,壮硕巨大的树枝分叉衍生伸出,构成交错的小径,将相接的树冠勾连在一起,足以容几人并肩行走,柔软的藤蔓自枝头垂落,末端是鲜艳的花,花瓣一开一合,好似在吐息似的,而周遭的花草形态各异,皆是若耶平生从未见过的种类。
在远处,是一眼清泉,泉底闪烁着柔和的光,寻常泉水都是投射日光,这眼泉水,却是本身就会发光,一只牝鹿正在泉边引水,通体毛色纯白,只有额间一簇毛色稍暗,像月牙,尚未接近,若耶就能感受到它体内充裕的灵力。
那牝鹿察觉到有什么靠近,前蹄一蹬,当即有雾气拢起,将它遮住,雾气散开后,那牝鹿便消失了,紧接着,远方林梢掠起几只飞鸟,飞得极快,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倒像是被提醒了似的。
若耶生活的海底虽然也有很多奇异的景象,但与这里相比,便略显单调了。
视线再往前看,她眼中的惊叹愈发明显。
悬浮于半空的山脉已分外诡奇,可这样的浮岛,竟然还不止一处。而是大大小小数百、甚至上千个,除了底下那座山脉,其余都飘浮在更高的地方。
这是怎样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啊。
就像是一座完整的岛屿被打碎后,自高空坠下,却在尚未落地是被定住一般。那些岛屿,有些如近处这座山脉一般郁郁葱葱,有些看起来则是一片荒芜,还有几处,不似岛屿,倒有些像是破败的城墙,隐约能看出阶梯的轮廓。
若耶的视线循着那些浮岛蜿蜒往上,最后没入深不见底的漆黑中,她分神去探,想看看最高处是什么,然而分出那抹灵力却再无回应,犹如被什么悄无声息吞噬了一样。
那抹暗色,并非是穹隆,而是虚无。
足下为苍穹,上空为深渊,倒似是碧落黄泉颠倒了似的。
“这到底是什么……”
若耶喃喃道,似被那壮阔之景镇住,再看其他修士,也都一脸震惊,原本尚有几人在小声交谈,此时便像是声音被夺走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连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不例外。
只有陆临还是一脸平静,他抬起头,看向那些散落在各处的浮岛,露出一抹冰冷的笑:“雾散了,看来他们已经开始了。”
须弥之海为空中浮岛,隐于云端,五百年一现,留存五年后复而消失,两千年来,每次出现,都有无数修士趋之若鹜,但很少有人知道,几次出现在外界的,其实只是底部那座最大的岛屿。
而那座巨岛上方,还有无数稍小的岛屿,以往那些浮岛都隐于雾后,如今笼罩于上方的浓雾散开,它们便都现出踪迹。
星罗棋布的浮岛中,其中一座正被青气笼罩,边缘凸起月牙似的一角,一个青衣女人站在最高处,仰起头,出神地眺望着上方那无边无际的暗色。
正是羽渊。
“那里就是上界啊。”她喃喃道,木雕泥塑似的脸上渐渐显出向往和痴迷。
她身后乃是一片荒芜,不似底下浮岛那般葱茏数千里,这座岛屿上寸草不生,可以说没有半点生的气息,唯有龟裂的地面和嶙峋的乱石。
百丈高的四方台镇于岛屿正中,那便是飞仙台,以真龙之骨炼制,表面灵纹水波般流动不息。数百修士屹立与高台畔,目不转睛盯着上面的灵纹,平静的面色下暗藏的却是显而易见的焦躁难耐。
忽地,飞仙台震了一震,众修士齐齐露出惊呼出声,而后不约而同露出愈发急不可耐的神情。谁都一样,仿佛再多等一刻都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羽渊察觉动静,回过头,目光不可置否地扫过手下的脸庞,最后落在高台中央那袭白衣上。
长离端坐于灵阵中心,看起来仿佛正在打坐调息,前方半臂远处悬着重霄剑,细细的血线自她衣下伸出,缠绕在重霄剑上,似与那剑融为一体,她只消探出手,便可以握住那把剑。
可她却眉头紧锁,双手握拳,艰难地往后动了动,想要扯断那血线,仅半寸,四周灵流便紊乱起来,而后,灵阵闪烁其更耀眼的光芒,飞仙台四角腾起猩红色的雾气,覆上她的身子,将她的手缓缓推回原处。
她本鼓足劲想与那力量抵抗,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气一泄,便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闷哼,席卷而来的疼痛令她两眼一黑,险要晕过去。
“那本是你原本的力量。” 阴影打在脸上,空乏的嗓音自头顶抬起,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青衣女人漠然的神色,“为何要抵抗,重霄残魂不再,这已是你的剑。”
长离咬了咬牙,五指扣得更紧,声音颤抖着,低低道:“不。”
羽渊眉头稍稍一蹙,但很快舒展开开,娓娓劝道:“你现在仍是凡胎,只有握起剑,承认你的力量,方能挣脱这禁锢。”
“不。”长离缓缓道一模一样的答案,而后闭上眼不再去看羽渊,她神色平静,就算正在忍受着煎熬,流露出的情绪仍极其淡泊。
寻常人处于她的境况,不是疯了,便是早已妥协,她却自始至终都秉持着最初的回答。
——“你是天道之剑,拥有开辟天地的力量,你之所以降世,就是要成为我们新的神,带领我们离开这贫瘠的下界。”
长离犹记得羽渊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那样自信,那样笃定,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般。她第一反应就是羽渊疯了,可见得其余修士的欢呼雀跃,她心中却渐渐生出迷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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