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医院远远看见的李玉瑶,她坐在轮椅上,背影随着距离拉长而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她也不知道心爱的男孩儿其实一直在凝视着自己。
“没什么可惜的。”周棠叹息一声,伸出手缓缓捂住有些狼狈的脸,“结局是已经注定好了的。”
“如果注定最后你我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么我承认有结局。”周棣轻轻扯下他的手,在周棠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亲,“你去看会儿电视吧,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有零食,我先把碗洗了。”
周棠看着电视,翘着脚,吃着薯片,听着厨房里周棣洗碗传来的哗哗水声,莫名有了一种真度假的错觉——如果他不是被迫呆在这里而且过两天没有高考的话。
但紧绷了一年的神经确实需要适当放松,所以在周棣洗完碗凑过来亲自己的时候周棠没见拒绝,两个人很自然地就做了。
毕竟白天才胡闹过一回,周棣再年少气盛大概也不是铁打的,克制地只做了一次就抱着周棠去洗澡了。他这方面倒一直是个合格的小攻,每次都能把周棠里外都洗得清清爽爽。
两人洗漱干净后就相互依靠着躺在床上继续看之前的综艺节目,节目嘉宾里头有个周棣喜欢的球星,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周棠含糊地叫了一声“阿棣”,他“嗯”了一声低头看他,才发现周棠闭着眼睛,早已经熟睡,只是眼睫毛不住地微微颤动,不知道在做一个怎样的美梦。
“叮”的一声,烤箱设定的时间到了。
周棣的眼睛也随着这声响动“叮”地亮起,丢下一句“我去厨房看看”就趿这拖鞋匆匆跑了过去,没多久他就捧着烤盘走过来,往周棠面前一放,说:“黑椒牛柳芝士焗饭,你尝尝?”
这两天舌头惨遭摧残的周棠有些犹豫地拿起勺子,反复确认了今天的焗饭至少从表面看起来一切正常之后,闭上眼睛,以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
“怎么样怎么样?”周棣期待地问。
意外的居然能吃了……周棠松了一口气,坦诚地朝周棣点了点头,“可以了。”
一向面瘫的周棣此刻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自得地说:“我就说了我多练练肯定能行的,光吃饭噎不噎?要不给你再加个汤?明天做番茄牛腩拌饭好不好?我看冰箱里冻着很好的牛腩……”
周棠说:“明天我要去高考。”
周棣眼里的光随着嘴边的笑意熄灭,重新化为一片黢黑。
周棠装作看不见他的神情变幻,顾自问:“你什么时候送我去学校?”
周棣不说话,埋头扒饭。
“你什么时候送我去学校?”周棠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周棣还是不说话。
周棠站起身,“砰”的一声,他用力把金属勺子重重拍在桌子上,整张桌子都被他震得一晃。他冷声道:“周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棣静默一瞬,拿起一旁的纸巾擦了擦嘴,垂眸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与眼中怒火翻涌的周棠对视,说:“我不会放手的。”
他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重重一拳。
周棠大概真是第一次打人,出手的力道、速度都不对,周棣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可以避开,但他坐着一动也没动。
到底已经算是个成年人,周棠看着文弱但生气时爆发的力气也不容小觑,试图用脸挡的周棣被他打得身子一歪栽到了地上,半晌没动静。
周棠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忐忑地望向摔倒在地被桌椅遮挡住的周棣,“你……”
周棣扶着桌子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随意抹了把嘴角破皮渗出的血丝,他此刻眉眼耷拉,看起来竟有几分委屈,闷闷地说:“哥,你打我……”
周棠有些心虚地后退一步,“是你先做错事的!赶紧把我送回去,要么把门打开,我自己走!”
周棣没吭声,摇摇晃晃地朝周棠走近一步,周棠就后退一步,直到后背贴上了墙壁,退无可退,他急道:“你别过来!”
“让我再抱你一下可以吗?”周棣抬起眼,深深地望着周棠,缓缓张开双臂,“哥,过来。”
周棠紧贴着墙壁,警惕地看了他很久。周棣也不动,两人彼此静默对视良久,终于还是周棠妥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周棣面前,回应了他的怀抱。
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呼应,一声又一声。
周棣说:“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了吗?”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拂过周棠耳边,似乎还伴随着一声极低的哽咽。周棠心头一酸,忍不住如过往一样,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后背,说:“阿棣,你要知道,我们从来就没开始过。”
周棣说:“那从现在开始不可以吗?”
周棠叹道:“太迟,太迟了。而且,我可能根本就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就喜欢怎么样的人,这一点不会改变。”周棣无声地将周棠用力搂紧,在周棠看不见的另一面,他面色冷然,低声说:“我不会放手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你……”周棠蓦地警觉起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周棣忽然将他掀翻在地。虽然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但周棠还是摔得懵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周棣已经熟练地骑在他身上,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条领带。
这条领带是周棠的老伙计,两天前它曾出现在他的手腕上,现在旧事重演,周棣再度用它将周棠的双手捆了个结实。
周棠嘶声大喊:“周棣,你是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周棣冷静回应,然后他把周棠抱起来,一步一步朝卧室走去。
周棠被重新扔回柔软的大床上,他紧紧闭着眼睛,却抑制不住眼中流出的眼泪。周棣压在他身上,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睫毛,说:“别哭了,过两个月我们一起去波士顿,以后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周棣。”周棠缓缓睁开无神的双眼,“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放不放我走?”
周棣沉声道:“我绝不放手。”
周棠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很奇怪,眼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呼”地熄灭,又有什么东西簌簌生出。周棣怔忪地看着周棠的笑,听见他幽幽地说:“阿棣,你会后悔的。”
周棣俯下/身,轻轻地靠上周棠的胸膛,说:“我不会后悔的。”
他没有再对周棠做什么,只是郑重其事地给他盖上了被子,好像这一床薄薄的空调被一盖,就能将他们二人之间支离破碎的关系全副掩盖。然后他伸手关了灯,在周棠身边和衣躺下,两人的频率不同的呼吸声在静默的房间里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周棣在黑暗中缓缓贴近周棠,然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哥,晚安。”
周棠没有回应。他睁着眼睛木然地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默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听身旁躺着的周棣的呼吸逐渐变得平静绵长,心想:他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经过漫长的无声的挣扎,原本束缚着双手手腕的领带结变得松垮,此刻轻易便脱手而出。周棠悄悄下了床,赤着脚走到房间落地窗外的阳台上。今夜新月,清辉稀疏,室外光线暗淡,被风吹拂得簌簌作响的绿色的山林此刻像一头黑色的巨兽,朝周棠张开了血盆大口。
周棠回头看了一眼卧室床上熟睡的周棣,深吸一口气,翻过了阳台的栏杆。
这两天他早就把整座别墅翻了个遍,除了一楼和三楼的这间主卧,其他房间都被周棣牢牢反锁,想要出去,除了暴力破坏钢化玻璃窗和防盗大门以外,只有从三楼阳台爬下去。
他打算先从三楼跳到二楼的阳台上,然后再从二楼跳到室外。这座别墅一层楼高大概三米,而别墅外面都铺着厚厚的草坪,只要不出意外,应该没有问题。
周棠低头望着底下一片漆黑,听着自己胸腔内如鼓心跳,心一横——死就死了!
他松开双手,轻轻一跃,正好落在二楼的阳台上。
难以言喻的庆幸与兴奋的情绪从周棠心间涌出,他一鼓作气,又翻出二楼阳台,直接往一楼跳去。这回他没站稳,摔倒在地打了个滚,幸而草坪厚实,虽然沾了一身的碎草屑,但皮肉并未受伤。周棠激动地跳了一下,然后抹了把脸,开始寻找下山的路。然而山间绿林荫浓,深夜又不见五指,他又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很难寻到出路,但既然周棣能带他来这里,说明上山的路应该并不难行,应该就在别墅大门那个方向。
周棠摸索着往别墅大门走去,门前孤零零地立着一盏昏暗的路灯,路灯下赫然是一条绵延向下的石阶!
而此时,紧闭的大门忽然传来“喀拉”一声。
周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僵硬地扭过头去,看见暗色的大门砰地往两边打开——周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周棣朝周棠招了招手,“哥,你回来。”
周棠警惕地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周棣皱眉,说:“你别动,我不想追你,这条路很窄,大晚上又看不清,你逃起来很容易摔下山去的。”
“摔下山去?那倒也不错。”周棠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我摔断腿了你总要把我送去医院,我可以向医生护士求助说我明天要参加高考,他们肯定会帮忙把我送回学校,说不定打着石膏上考场,还会有新闻媒体报道说我身残志坚呢。哈哈,也无所谓啦,反正……”周棠耸了耸肩膀,“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因为你打石膏了。”
周棣默然无言。
许久,他终于哑声说:“我不想你再受伤,哥,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话,我们打个赌。”
周棠微微拧起眉头,“什么赌?”
周棣说:“我不拦你,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如果你能在规定时间以内到达考场的话,算我输,我从此以后,再也……再也不会来纠缠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磕磕绊绊,像是花费了极大的力气。
周棠说:“如果我错过了第一场考试,就算我输?”
“是。”周棣说:“愿赌服输,哥,你得跟我一块儿去波士顿。”
“那你告诉我,”周棠狐疑地看着周棣,“这儿离学校有多远?”
周棣淡淡地说:“问这个有意思么,哥?反正不管这里离学校多远,你都想要离开我,有这个时间跟我多废话,不如多走两步,是不是?”
“是。”
周棠说完,扭头就走。
第28章
周棣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一片黑漆漆里,再也看不见了。
山林深深,光线晦暗,这条石阶虽然修得平整,但周棠看不太清前路,也不敢走得太快,万一真一脚踩空摔下山去,那可真着了周棣的道了。他早就计划着自己逃跑,但别墅里又没有电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就故意问周棣明天天气怎么样,等周棣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时,佯装随意地凑过去看了眼天气预告的定位,还在本市。
但是这座城市的面积有1426平方公里,他一个人置身其间,仍然宛如滴水入海。
也不知走了多久,下山这一条漫长的路终于走到尽头,周棠双脚踩上实地的那一瞬,他回头一看,原本漆黑的夜幕已经泛起蒙蒙灰意,浓重的黑色微微散去,露出千顷碧叶浓荫。
周棠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这里是真的偏僻,虽然脚下一条柏油马路既宽且阔,但道路两旁都是野地树林,与周棠印象中那个繁华熙攘的国际大城市相去甚远,他走了很久都没见到一户人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家,那是个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年轻人们纷纷外出去大城市打工,留在家乡的只剩下老人小孩儿,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敢外出,他妈妈在镇上唯一一家流水线工厂没日没夜地干活不回家,他就自己大晚上的走去找她。
他家离工厂很远,一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西北凄厉的风声。他就哼着歌儿给自己壮胆,佯装淡定,其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一路狂奔着冲进深夜寂静无人的工厂,扑进他妈妈柔软的怀抱,“妈妈!”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仍如往常那般去找妈妈,可找到她时,她趴在缝纫机上一动不动,熟识的工友阿姨红着眼睛安慰她说妈妈是在睡觉,可她这一觉睡去,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从那以后那条路成了他的梦魇,他在梦中无数次地回到那条漆黑的小路上,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这个情况在妈妈去世后几年才终于缓解,他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可现在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这条不知来路不知前途的路上,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走出来过。
从这里去学校的路,也许和当初从他家到工厂的路一样漫长,但是天际泛红、旭日将升,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难言的绝望的感觉弥漫心头,周棠麻木地一摇一晃地在宽阔无人的马路上走着,突然身后传来两声喇叭提示他让开,周棠浑身一震,猛然转身,张开双臂——刹车紧急制动,轮带与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噪音,车子勉强停下,一个像是赶着去办事的中年人从面包车里探出脑袋,劈头盖脸地骂道:“小赤佬!大清早的你找死啊!”
“叔叔!”难听的咒骂听在此刻周棠的耳朵里也与天籁无异,他扑到驾驶座车门上,扒拉着玻璃窗急切地哀求:“叔叔,你能不能把我送去XX中学!我会付钱的!求求你!”
“X中?”司机狐疑地上下打量一身睡衣的周棠,“这儿离X中很远,你去那儿干嘛?”
周棠急道:“我是X中的学生,今天还要高考!”
“你这个小鬼,这么不懂事,今天要高考还跑这么远来玩?!”司机一听也跟着急起来,一指副驾驶,“操,赶紧上来!我要是你爸妈,非得劈了你!”
“谢谢!谢谢叔叔!”周棠激动得连连道谢,连忙钻进面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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