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净身上的水,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起今天在篮球馆里,母亲大人翟女士又打来了电话,那会儿他正在折返跑,手机扔在储物柜里,没接到,可接了也是无话可说的,翟女士近来不断给他发了好几个学校的申请,并且孜孜不倦地劝说他转去港大……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自说自话、自欺欺人的角度看,他那一对貌不合神更离的父母倒真挺般配的,一个致力于勾搭儿子身边的青春美少年;一个则想尽办法把成年的儿子拘在自己眼前,一边企图控制他的人生,一边还要美其名曰是为了补偿。
大千世界,芸芸奇葩,好巧不巧的全让他给赶上了,周少川自嘲地笑了下,心说打今儿起,他是不是应该每天坚持买点体育彩票呢?
抹去镜子上的水雾,他突然听到门口有响动,紧接着,沙发上的人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动静,果然被他猜中了,向荣就是个属猴子的,有事没事根本坐不住!
他身上的湿气还没消,索性也不急着穿上衣,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转到客厅,就听见向荣略带惊诧地叫了一声:“爸,您怎么来了?”
向国强站在门口玄关处,光看表情,就好像是要跟儿子比赛表演谁更错愕似的。他今天刚回到北京,因为记挂着向荣,所以专程跑来学校接他,没成想一去宿舍,却听说向荣搬去了远望楼,为给儿子一个惊喜,他索性在前台打听了房间号,然后直奔26楼。
谁知进来一看,向荣恢复得倒是不错,只是见了他,第一反应明显惊多于喜,虽说即刻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可下一瞬,那里头却又走出一个半裸的男孩子,向国强心口哐哐跳了两跳,仔细定睛一看,认出这是那天送向荣回家的邻居小朋友,小周同学。
现在儿子问他怎么来了,这让向国强感觉自己有点像个不速之客,莫非来的不是时候么?这念头倏忽闪过,向国强急忙先压了下去,随即淡然地笑了笑:“是有点突然,来看看你怎么样了,顺便接你回家过周末。”
说完,他转头看着周少川:“小周同学好啊,走,一块回家吃饭去,我今天做了不少好菜呢。”
眼看着计划全被打乱了,向荣和周少川对视了一下,后者已意识到自己此刻有点衣衫不整,忙顺手抓起一件干净T恤,套在了身上。
“叔叔好,”方正齐楚的周少川微笑着同向国强打招呼,“我们正说今天要回家呢,没想到您就来了。”
“这就叫心有灵犀,”向国强上前扶住儿子,“你刚起得有点猛了,这阵子好好养伤了么,快该可以去复查了吧?”
向荣嗯了一声,还没等说话呢,周少川已抢答道:“周一就去,到时候我会陪他的。”
向国强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倒也没说那些客套话:“走吧,再晚了可又该堵得一塌糊涂了。”
三个人两辆车,一道开出了校门,向国强一周多没见负伤的儿子,心里有好多关心的话想说,可真见到了人,又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主要是心里存了几处疑点,时机和地点又不太对头,并不适合做深入的探讨。
于是一路上,就只听向荣问他去石家庄指导工作的情况,本该是由老子关心儿子的座谈,最后倒变成了儿子对老子的嘘寒问暖。
儿子太懂事了,也太敏感了!回到家在饭桌上,当向国强第三次招呼周少川多吃点他做的油焖大虾,并试图多了解一点该人的背景状况时,向荣终于忍不住,对他展开了一记意味深长的凝视。
“爸,不都说了么,他是我们学校的留学生,法籍华侨,其他的,您还想知道什么?”
“就是,您还想知道什么?”向欣复读机似的插嘴道,“您今儿怎么跟查户口的似的,以前也不这样啊,这趟出差回来可见絮叨。”
向国强在儿女面前从不端架子,当即好脾气地笑笑:“没话找话嘛,要不我做这么多好吃的菜,你们光一门心思顾着吃了,那还得了,回头撑着容易积食。”
向欣笑着撇了下嘴:“不带这么夸自己的啊,这还有客人呢,老向同志,注意低调。”
桌上的气氛很是融洽,向欣吃了一个多礼拜的快餐外卖,此刻终于吃上了老爸做的菜,难免食欲大开,周少川虽然没等到向荣请的大餐,但是再一次,并且是有些如愿以偿地来501吃了一顿家常菜,听着向家几口人说说笑笑,也觉得这饭吃得挺轻松自在。
唯独向荣有些心不在焉,向国强也有些欲言又止,父子二人之间,仿佛隐约涌动着一股细细密密的暗流,向荣每每对上向国强的目光,眼神立刻会不由自主地飘移开,而这一切,桌上那俩吃货却是想当然的谁都没察觉。
好在,向国强没再问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像向荣想象般去作任何试探,四个人相安无事地结束了晚餐,周少川又坐了一会,就准备回502去。
临走前,他站在门边问向荣:“明天下午集训,你想去看么?”
向荣尚未回答,已察觉到身侧飘来一记带有审慎意味的注视,定了定神,他才答道:“看状态吧,明天中午再说。”
周少川当然很希望他去,向荣是唯一一个能带给他熟悉和踏实感觉的人,现在没有得到肯定答复,那小眼神里就透出了一点希望落空后的小黯然。
送走了周少川,向荣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灯,随手翻着一本设计类的杂志,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等待着不久后即将进来的那个人。
向国强是等到女儿去睡了,这才敲敲门,走进了向荣的房间。
来到书桌旁,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憋了一晚上的话,总算可以一抒胸臆了,他语气温和,如同唠家常一般,然而风格却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小周同学,是你喜欢的人么?”
向荣没忍住,扶额叹了一口气,尽管等了一晚上,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他还是在听到这个简短有力的开场白后,感受到了十分的无奈和……百分之百的心跳过速。
*****
这个令人心动过速的问题,向荣实际上已经整整思考一晚上了。
因为一直以来,他的的确确都是喜欢男人的。
而这件事本身也算不上什么秘密,至少在向家,除了还未成年的向欣以外,老爸向国强一直都是清楚知道的,并且,还是由向荣亲口告诉他的。
小的时候浑浑噩噩的,向荣还记得自己跟所有小男孩一样,开窍发育明显晚于同年龄段的女生,是以在整个小学时代,他基本上都只和兄弟们一起驰骋,对于女孩,则采取近而远之的态度。
那时候也收到过女生对他的表白,但都被他以清晰直接的方式拒绝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至少,他从没觉出哪个女孩特别漂亮,漂亮到可以令他一见倾心,神魂颠倒。
及至上了初中,终于开始有了明显的两性意识,他依然会收到女生的示好和情书,却依然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那时节他也曾暗自纳闷过,莫非书里写的、电影里演的那类怦然心动,全都是骗人的吗?直到有一天,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春夜里,他第一次做了那个有关于萌动的梦。
梦里的情形他至今都还记得,有时候回忆,仿佛还能体味到那种向往和舒适的状态。一切都是朦胧的,同时又是清晰的,清晰到他完完全全知道,他被一个高大的少年亲吻拥抱着,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真如同书上所说的那样,温柔缱绻,宛若十里春风拂过。
再醒来,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了少年。
少年没来得及去庆祝自己的变化,却已一头栽进了各种迷惘和恐慌中。
同性恋这个词,彼时距离他还有些遥远,他也很纳罕,难道从此后自己就一直喜欢男人了吗?那时候网络刚刚开始发展,他便选择在虚拟的世界里寻求一份答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少年,在查找了一番“梦”这个信息后,那最后的一点侥幸,也终于被残酷的现实碾压殆尽了。
接下来,就是无可避免的自我质疑,在世界观还未完全形成的阶段,他几乎无法从容地指导自己面对这种程度的突发状况。最终,他只能去求助自己身边最有见地的人,梁公权。
梁公权再怎么坚持平等民主,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老派的知识分子,听闻这个消息,他内心的震动一点不亚于向荣本人,其后他翻阅了一些书籍,却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少年人解释,只好抱着一线“希望”地告诉他,这或许只是一种可能,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许自然而然的就会对异性生发出好感,不必着急,也无须过早下结论。
向荣信以为真了,可惜其后的几场亦真亦幻的梦境,到底还是粉碎了梁公权为他精心编织的善意谎言。
梁公权帮不了他了,他只能发挥学霸的潜能,认认真真查找各类相关资料,利用假期时间疯狂研读心理学方面的书,看得一知半解、迷迷瞪瞪,却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笃定的答案,他是个正常人,绝非什么变态的异类。
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本着一贯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好习惯,他在十五岁那年,主动把这件事跟老爸向国强坦白了。
想象中或许会出现的暴怒也好,绝望也罢,在亮出白刃的一刹那,却统统都没有发生,向国强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平时像话唠一样相处的两父子,头一回坐在一起,沉默地干瞪起了眼。
向国强当晚没说什么,第二天走出卧室,一夜无眠的憔悴已然挂了相,但与此同时,他也想出了该如何回复儿子。
“很高兴你能对我坦诚相告,”向国强语意温和地对儿子说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什么毛病,是非常正常的一种……现象。既然如此,咱们就应该勇敢正视自己的性取向。”
话锋一转,他又说:“但是我希望你能慎重,毕竟这是个相对小众的选择。第一,你还在上学,不要轻易把这件事对别人吐露,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对许多事一知半解,却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思想上很容易走极端;第二,你目前的心智也不够成熟,我希望你在上大学以前,不要过早的陷入恋爱的困境,尤其是你的性取向和别人不同,在这方面更应该慎之又慎,等到各方面都稳定下来,再考虑也不迟。”
在体制内生存了一辈子的男人,颇有些艰难地说完了这番话,中心思想和主旨都再明白不过了,他接受儿子的选择,唯一担心的,是他将来的路会很难走。
智者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并没有说这里面可能还有一条至为崎岖坎坷的羊肠小径。
向荣收获了肯定和关爱,心里那块压得他喘不上来气的巨石,至此也算是落了地,凭借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敏感度,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个需要对外保守的秘密,也懂得老爸之所以忧心忡忡的原因,年少但不气盛的人当场做出了承诺,在读书期间,自己绝不会心猿意马,也不会在尚未成熟独立前,和任何人轻易谈及感情。
向荣说得出做得到,中学阶段对所有男性朋友都只是以兄弟相待,当然了,也该说他“命好”,十八岁前还真没遇见过什么人,可以搅得动他心底那一池波澜不兴的平静春水。
十八岁之后呢,生命里突然出现了周少川,向荣不觉得他对此人有过一见倾心,但随着不断深入了解,他心里渐渐萌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该来的,可能真的要来了。
相处的点滴,照料的尽心,以及与众不同的体贴入微,向荣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早就已经感知得一清二楚了,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纠结和怅惘。
周少川不光是个直男,而且很有可能是个极度仇视基佬群体的直男!
那天周少川状若疯癫的扑上去痛殴尹峰,场景至今令人历历在目,只是为了一句“基佬”,他就能当场丧失理智,向荣事后回想过很多次,总觉得那种反应,可能已接近于PDST,亦即创伤后应激反应症!他不禁有些疑心,周少川该不会是被哪个同性恋追求者给刺激坏了吧?!
一想到这个,一颗心恨不能沉了几沉,如同一颗铅块坠入深渊,可如果不是因为在意,又何来失落呢?
这大概就叫作造化弄人吧,他的初次心动,居然交付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接受同性恋的人!
惆怅地叹过一口气,向荣收回了思绪,转而认真地回答老爸的问题:“不是,只是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他挺热心的,但绝不可能对我有超出友情以外的意思表示。”
多么绝对,多么斩钉截铁,截断的是自己心里那一点小期盼,没戏就是没戏,倘若他再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彼此间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那就太没劲了,向荣想,该调整心态的是他自己,从今而后,对着周少川他要做到心如止水,要做到平常心对待,人家拿他当朋友,他就不能无视人家的性取向,企图勾引和撩拨一个直男,这种行径只会令他感到非常不齿!
向国强从来都很相信儿子,听他这么说,一时半刻却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儿子已经成年了,这个年纪,在校园里接触和开始一段感情无可厚非,或许终其一生,那都将是他所能遇到的、最为纯粹诚挚的爱情,可现在呢,一切都要进行得如履薄冰,他既担心在校园那个小天地里,一旦被人知道了真相,儿子会遭到集体的排斥;同时又心疼他在最美好的年华,无法体会到最美的那一刻情生意动。
伴随着这点遗憾,向国强缓缓点头:“那好,你自己的感觉最重要,别嫌老爸啰嗦,有喜欢的对象,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大学不同于高中,我可以允许你谈恋爱,当然还是要慎重——好了,不早了,赶紧睡吧,好好养伤,没事不要熬夜。”
向荣嗯了一声,看着老爸站起来,高大的身形一如从前,他忽然觉得有些欣慰,尽管自己略有点与众不同,但却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一位尊重理解他的好父亲。
“爸,”向荣出声叫住了他,没有犹豫,坦诚地说出了从前到现在,自己心里一直存在的歉意,“对不起,要您为这种事替我操心,但我还是得说,您真能接受我将来不结婚,和一个同性生活在一起,然后一辈子没有孩子,连传宗接代都没法完成么?”
向国强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只要你过得开心,和男人还是女人在一起,对我来说不重要,至于孩子,养个小崽子很麻烦,不养还更省事呢,全中国姓向的虽然没张王李赵那么多,但也不缺咱一户,少了你一个,还有后来人,咱家也没巨额家产等着继承,有没有“后”,我一点都不在乎。”
有个真正开明豁达的老爸,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呢?就是可以彻底驱散心头因为“对直男有好感”而产生的阴霾,向荣放下了所有小念头,踏实地睡了个好觉。翌日在家静静地瘫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收到王韧的微信前,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心猿意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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