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面有恼意,碍着是商议大事的关头,不好辄罚。见王熙凤一直无言,眼儿便瞧着她。
王熙凤心里暗想,不管黛玉身体如何,光看岳父和嫁妆,就是个香饽饽。黛玉的颜色和性子又是实眼能见着的好,竟是除了身体不好外全无缺处……宝玉的确是配不上。
但她从来都是奉承贾母的,明白了贾母的想法,眼儿一转,就道:“薛姑娘自然也是千好万好,只是一点不好——薛家虽是皇商,可终归沾了‘商’字,后代三代不可科考,其余种种不便之处更是不需细说。”
王夫人听着沉默,这何尝不是她一直没做决断,直接和薛姨妈定亲的缘因?
王熙凤又道:“满京皆知宝玉与林姑娘青梅竹马,同起同卧。林姑娘又在贾府住久了。林姑爷之前在江南,日后也不定外派到何处,林家又没有显赫的族亲能时时照拂,这下看,林姑娘日后还能嫁到何处呢?”
贾母面有不忍,心想黛玉心气高,怕是受不得外头的流言蜚语。可王夫人听着,知道宝黛姻已是无可转旋,心里又有新的盘算来——
黛玉若是早夭,宝玉再娶个身体康健的,也不是不好。
——她便也点头。
贾母思来想去,自认并无更妥当的办法,叹了一气,点点头,就命人请林姑爷来,商议。
王熙凤前倾了身体,想说什么,见贾母已经吩咐了下去,就坐直了回去。
一会儿,通报的人来了,说道:“林老爷与众多尚书学士在面圣议事,今日怕是不得空了。”
贾母怅然,凤姐儿却笑了,道:“恰好,先请林姑娘先说说这番事儿罢。”
王夫人板起脸,就待说:未出阁的女子如何能议论自己的婚事。可想到空空如也的公库,还是没开口。
贾家,真的没钱了。
贾母,也是顿了下,终究没反驳凤姐儿的提议。
三个人静静坐着,在安神定气的沉香中心浮气躁的等着。
传消息的婆子出去了,一会儿后愤愤的回来,道:“雪雁只说林姑娘在午憩,不能来。”
王夫人怒道:“哪有让长辈等她的道理!”
贾母却默然,王熙凤也只是微笑。
没有让长辈等晚辈的道理,也没有让生病的晚辈硬从床上拽起来,去和长辈商讨如何卖自己的道理。
王夫人出口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一甩手道:“那就等晚膳的时候请她来就膳吧,媳妇先回去歇着了。”
贾母心下阵阵颓然,片刻后乏力的点点头,挥手道:“先散了吧。”
大小王氏皆低头垂目,行礼告退。
……
晚膳时分,潇湘馆传了消息,道是林姑娘身子不适,不好奔波,就用小厨房里的膳食了。
王夫人神色一厉,转了转腕上的佛珠后,派了一个嗓子大的婆子再去传。
那婆子雄赳赳气昂昂的直奔潇湘馆。
潇湘馆守着两个眼生的婆子,慈眉善目的站在门口。她见着,气势愈壮,当即道:“老祖宗和王夫人都等着林——呜呜呜!”
她腰杆颇直,只想着,她这句一出口,林黛玉那蹄子碍着孝道,定是要出来的。可没成想,两道阴影闪过,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捂住了,剩下的话登时说不出来。
守门的婆子,其中一个就从怀里摸出几根麻绳和一团抹布来,眼疾手快的把抹布塞她嘴里,脚往她膝盖窝一踢,逼她跪倒在地。再把她麻利捆了。
其中一个婆子冷笑道:“素闻贾家长辈仁厚,哪里会逼人大冷天的走半天去吃饭?你分明是假传消息!”
那婆子目眦欲裂,嘴巴呜呜呜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恰好,雪雁出来,皱眉问道:“刚才听到门口喧哗,是有什么事情?”
婆子心下一喜,心想雪雁定是认得她的,欢实的扭着,就等雪雁认出来,之后黛玉亲对她道歉……说不定还能得丰厚的赔礼!
她满地打滚,掀起薄薄烟尘。很快就被守门婆子坐在腰处压住了,动荡不得。她却执着的抬起脸,像是期待被选上的娼伶。
另一个守门的婆子把来人的手脚都捆好后,躬身道:“来了个失心疯的婆子,已经捆住了。”
雪雁眉色冷厉:“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往潇湘馆闯了,千万不能轻饶了去,”神色转柔,“辛苦两位了。”
“那是自然。”两位守门婆子道,拎着婆子往远潇湘馆的僻静处去了。
门口静悄悄的又换了两个婆子守着。
雪雁朝两位婆子微笑道:“辛苦你们了。”
婆子笑道:“也不是什么事,坐门口也舒坦的很。”又摇头,“只是的确什么人都能来,恼的很,差点惊到里头的姑娘好几回了。”
雪雁冷笑道:“他们习惯了,还以为林姑娘是以前的孤女呢。”
光是今天,贾母、凤姐儿和王夫人的人就共来了三回,宝玉亲来了两回,薛姑娘来了一回,薛姨妈又来了一回,惜春姑娘和湘云姑娘也来了一回。
一问,除了薛家要搬走,都没什么大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潇湘馆是陪客馆呢。
于是基本都拒了,给薛家送了些礼就托言林姑娘身子不适,也不见。只在黛玉醒后允了惜春进去。惜春是来借书的。
雪雁知道,黛玉近日神思懒怠,都是撑着气力接待客人的,对于闲来没事就来走走的人并无太多好感。现下能拦,自然基本都拦着了。
林老爷忧心林姑娘在贾府的日子,派了四个婆子来守着,果然是派上了用场。
屋里头,黛玉看了两页书,有些倦,吃着饭,思绪繁杂纷飞。
忽然就想到先前惜春和她说的话。
“你这有许多外头难寻的孤本,都是千金难寻的,”惜春是带着羡艳的语气的,之后疑惑,“如何并无家财,外头人都说你吃住都靠贾府?”
她微微一笑:“谁知道呢。”
惜春歪歪头,忽然就望向红阴沉沉的纱窗外,颇寂寥的一笑:“真是污浊。”
黛玉吃完了饭,就命道:“把纱窗换了吧,换成浅淡一些的颜色。”
雪雁领命,先把食盘撤了。
翻箱子找纱窗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撤下去的食盘,剩下的饭菜好像比先前的少了些。
……
第二日,贾母又派人去请林姑爷,林府的人抱歉的说,林姑爷在户部那开会。
第三日,贾母耐心的再派人去请,林府的人抱歉的表示,林姑爷和其他五部的老爷在议事。
第四日,贾母颇有耐心的再派人去请,林府的人回道,林姑爷在面圣。
第五日,贾母没耐心了,坐在主位,摆出自己国公府夫人的威势来,对着林府的人道:“林姑爷总不可能连着四日都不得空罢!为老身挤个空闲,都不能吗?”
林府的人颇不好意思的躬身笑道:“国事繁忙,还请老夫人谅解。”
贾母心想,也没见着贾赦贾政忙到这个份上啊!又有点心虚,万一呢?户部尚书啊,接近实权文官的顶峰了吧?再登顶就是内阁大学士,位同权相,统领朝廷。
林如海今年还没五十岁,未来可期。
不知为何,贾母的心有些颤,腿肚有些发虚。
作者有话要说: 雪雁(一脸正色):你搬你的家,与我家小姐何干!她要睡觉别打扰她!
林如海(一脸正色):户部尚书身为国家领导人,本来就是要天天开会的!
贾惜春(一脸正色):贾家对林姑娘一点都不好!都是丧了良心的!
第27章 林黛玉(4)
在她回过神的时候,林府的人已经告退, 走了。
一会儿, 又有人禀告:“林老爷请黛玉回林府住两日。”
贾母坐在荣禧堂高高的主位,摔了杯子,色厉内荏的怒道:“不是说林老爷国事繁忙吗!”
外头兵戈声交错, 伴随着压抑的尖叫声和惊呼声。
脚步声渐渐近了。
有眼生的将军模样的人径自走入荣禧堂, 拿出奏折, 捧读道:“……今检查家产, 男者羁押,女者暂且留府,俟定罪后一并处置。”
林府的人笑道:“贾家有事,林家的姑娘自然是当暂避的。”
那将军点头道:“如今门都守好,各处也都控住了,待林府姑娘收拾好行李出去后,再行抄家。”
就有面色狠厉的媳妇忽然尖笑道:“就不怕林家把能给贾家定罪的罪证带出府吗?”
将军嗤笑道:“贾家待林姑娘如何,众所周知, 林家如何还会帮贾家?”说罢手一挥, “把那些人都控制了,不污了林姑娘的耳。”
宫里出来的女番役立时从屋外进来, 押住那个媳妇,嘴巴也堵上,拖了出去。
一个姑姑穿着宫装,梳着妇人发髻,朝贾母一福礼, 道:“老夫人,得罪了。”
贾母木呆呆的睁着眼看着,听着,半晌吐了口血,晕厥了过去。
晕过去前,她最后的念头是零碎又繁杂的。
宫里出来的……抄家……面圣……户部尚书……
在思维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明白了,林如海消失了这三四天的原因。
*
林黛玉在林府安歇,第二天,听林家老仆给她报了贾府的消息。
荣宁二府府库和积年老仆的私库里抄出不少林家的摆件珍玩,按着林如海给的单子,能找到的都入箱抬回了林府,队伍浩浩汤汤能有半个京城。
又抄出一些御赐元妃的金银财宝,抱琴已经认了沟通宫外的罪,首罪贾母。
还抄出了获罪甄家的一些物事,窝藏之罪跑不了。
再抄出了一些大小王氏放利的凭证和账本。
最后,还抄出了一些比较尴尬的物事……
林家老仆想到林老爷的嘱托,硬着头皮说完了。
将军毫无藏私,严格履行抄家流程,最终在怡红院里,抄出了北静王的、琪官儿的、秦钟的、香怜玉爱的、柳湘莲的、宝钗的、还有些认不出来的贴身之物。汗巾、手帕,串儿,不胜枚举。
林黛玉听着,小脸儿煞白,稳稳的坐在位子上,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晃。
她端端正正坐着,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林家家风肃静,仆人并没有碎嘴的。林家老仆并没有说更多,非议之言更是一句没有。只是把事实列了出来。
林黛玉没有问林家老仆是如何得到详细消息的,如同她昨日听从建议收拾全部东西出贾府,并无多言一样。
一会儿,她说道:“请让守贾府的人务必不苛待园里的姑娘们,亦不要让薛姑娘的事传出去。”
林家老仆知机笑道:“都在一个园中,小时候不懂事时错拿了一方帕子,也是有的,老奴这就去。”
林黛玉点点头。
……
大观园业已封锁,碍着是元妃省亲的园子,抄家后并没有派人进去守着,只在园外围着,铁桶一般。
紫鹃被派去侍奉贾宝玉后,一开始能哄贾宝玉说些“林姑娘不会走”之类的话,地位超然。但是,到黛玉明言要换人伺候,不要紫鹃后,她的地位就尴尬了。
不再侍奉黛玉的她,于贾宝玉眼里,和寻常姐妹也没什么差别。她在份例上领的是二等,但怡红院里斗争激烈,她难以上手,很快就被挤出屋内,只能去廊下干些喂鸟的活儿。
贾宝玉不知道黛玉为什么不要紫鹃,但林黛玉不喜欢的,他便也不喜欢,派人去送东西给黛玉时,只派晴雯去。
紫鹃有着愚忠,内疚自己试玉的一番话让黛玉伤心,心想,她被厌弃也没关系,只要林黛玉能嫁给贾宝玉,她能看着林黛玉幸福,就够了。
然后,名为国公府的大厦哗啦啦倾倒了,宝玉被抓到大狱中。她和着一堆面和心不合的丫鬟一起困在怡红院里,面面相觑,胆战心惊。
这里头反应最快的是袭人,几日前听说薛家搬出梨香院后,立刻托人求了恩典,明面上由花家做主,没等封院就嫁人去了。秋纹也想跑,在门口被逮住,生死不知。
晴雯被惊病了,镇日躺床上昏昏沉沉的。麝月硬着头皮统领全院,院里却还是乱了一阵子。
被搜院了,能不乱吗?
紫鹃居然也偷乱进了屋里,循着记忆,把贾宝玉放东西的箱子柜子开了,把黛玉送他的帕子络子等失物都收到了自己的袖袋里。其他的又原样放回去。
幸亏没被发现。
紫鹃回去,把黛玉的东西锁到自己的箱子里后,才躺在床上喘气儿。
她这才敢回想,心下咦了一声。她好像看见了些薛姑娘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深思,就有女番役踹门而入,命道:“看看她是不是和那位姑娘一样病了。”
紫鹃忙道自己没病,随着番役到院内阴凉处和诸位丫鬟一起,被集合看守。
有人咂舌感慨:“晴雯真的好命,居然还能允许在屋内歇着。”
另一个人笑道:“可别装病,他们可带了医师来的。”
又有人叹道:“态度这么好,说不定贾家会没事呢?”
众人心里顿时升起希冀。可守着的番役登时嗤道:“贾家罪证确凿,处置结果没几天就要下来了!是林姑娘好心吩咐要好生安排你们的,别认错了恩人!”
又有一个番役冷笑道:“林姑娘甚至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呢,从贾府里抄出了不少林家的家产来。也不知道是谁丧尽天良,说林姑娘寄养在贾府,吃住都靠贾府呢!”
众人登时又是哗然又是感慨。紫鹃听着,心内百感交集。她这才发现,林姑娘并不是只有嫁给了宝玉,才算是有了好结果。
……
林如海面圣几次,又约刑部尚书喝茶几次,贾家的处罚结果就很快出来了。
宁荣二府爵位皆褫夺,贾珍斩监候,贾赦贾政流三千里,贾琏王熙凤流两千里,王夫人流一千里。薛蟠打死人的事曝光,薛蟠杖八十,流一千里;贾雨村夺官,杖六十。另,贾蓉与贾家其余子弟皆夺官,赖大家的秀才功名虢夺。贾母获优待,允归史家以国公府夫人身份获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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