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地就着新腌制的脆藕吃了一碗粥,谭昭伸了个懒腰, 刚要进里头去瞧瞧那小福娘子情况如何了, 便见到一阵风冲了进来。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才发现这阵“风”竟是小青。
小青喘着大粗气, 衣服全黏在身上,毫无女儿家的仪态, 叉着腰吼着:“夏天无, 小爷跟你没完!”
“……是什么给了你我店里挺安全的错觉?”
小青得意洋洋道:“最危险的地方, 就是最安全……”
谭昭“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接下来的场景他有点不忍卒看了。
只见不大的大门口, 法海提着降魔杵,进来了。
小青:!!!
“妖孽,哪里逃!”
“哎, 大师大师消消气,你看这头鱼,连逃跑都不会,就这脑子,要不再观察观察?”谭昭被迫横在一人一妖中间,开口道。
法海还没表态呢,小青先炸了:“喂——小爷的脑子聪明得不得了,要你说!”
“大师,你看,他这样……”
法海……法海竟然觉得这人说得有几分道理,他思忖了一下,眉头蹙起愈发紧了:“夏施主,你为何几次三番要搭救这青鱼妖?”
小青拳头一紧,耳朵微微一动,显然也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双眼睛盯着他,谭昭想了想,道:“顺心而为吧,人分善恶,妖也分善恶,这头鱼虽然冲动了些,嘴巴坏了些,还男扮女装……”
“喂——”
“男的?”法海看向青鱼的眼神,愈发奇怪起来。
“但总的来说,本性不坏,大师不如这样如何,便按人间的规矩来,怎么样?”
法海想了想,很快摇头:“人妖岂可一视同仁,妖便是妖!”
小青一听,火得要命,他也不是惜命的主,立刻就嚷嚷开了:“妖怎么了!妖吃你家大米了,就因为我们妖会法术,会变化,比你们凡人厉害,你们就歧视我们!你们凡人还要不要脸啊!”
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
谭昭想了想,其实不是歧视,更准确来说,是畏惧。
妖有法力,凡人少有企及,故而令人惧怕,使人远离。鬼呢,是由人而来,本质上也是人,可人还是厌恶鬼,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心中的害怕。
所以,小青鱼啊,你根本不用委屈的。
“夏大夫,你快来看看小福,她又喊痛了!”原本容尧不敢往前头来,可事关妻子,他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冲出来就喊。
“果然还有一只妖!”
谭昭:……大师,咱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看妖怪窝的眼神看他,他会慌。
小福的情况不大好,她原本体质就偏弱,树妖的精气带着植物特有的生机,按照基本法,应是能强身健体的。但凡事都有个度,过犹不及,便是这个道理。
“原本,老夫是准备配合你循序渐进演完这场戏,但现在看来,恐怕是不成了。”
容尧都要哭了:“我只要小福活着,只要她活着!要我的命都可以!”
法海站在旁边,眼中显然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愕。
谭昭便安抚他:“那倒还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你介意‘早产’吗?”
容尧:“哈?”
“小福体内滞留了大量草木精气,你是不是因为培育新‘幼苗’,已经做不到对它们的掌控了?”见容尧点头,谭昭才继续说,“所以,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
谭昭道:“早产呀,你能不能一下子催熟你的‘幼苗’?”
容尧讷讷,好半晌才点了点头。
谭昭得到答案,转头对法海道:“大师,帮忙救了人,怎么样?”
佛和道,其实还是有本质区别的。谭昭自己是个完完全全的道修,精通的不是剑,就是符咒,这替凡人疏通气脉,其实还是佛家的人更为精通一些。
法海眸深似海,不过对于救人,他还是责无旁贷的:“夏施主,你说便是了。”
于是,小青和容尧两只妖就被赶出去了。
“小青,你说小福她会不会有事?”
“那夏老头医术还不错,死不了。”
又过了一会儿,容尧又问:“这都多久了,会不会……”
小青脸上烦不胜烦:“喂——你好歹也是一只大妖,有点大妖应有的沉稳好不好!我比你小了整整一千岁呢!”
容尧:“……”可他还是担心。
小青气得想去西湖里游泳,可那该死的和尚在门口画了道结界,凡人能自由出入,妖怪却不成,若不是他法力不够,非要将这和尚做成糖醋凡人不可!
“小青,我……”
小青沧桑地摊在太师椅上,他现在好想回山修炼啊,说起来,那许呆子哪里去了,怎的不见人?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不禁念,小青眼瞧着许仙从外头走进来,紧随其后的:“姐姐,不要进来!”
小青吼这一声,把许仙吓的,一个趔趄就要栽倒下去,后头的白素贞见此,立刻伸手去接,触到结界,她本能地缩手,许仙“啪叽”一声,脸着地砸到了地上。
三只妖:……
“小生没事,真的没事,白姑娘你莫要自责。”
白素贞简直想哭了,她报恩没报成,还让恩公摔伤了,着实是她的不该,于是两人一个道歉,一个安慰,小青……小青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小青,你姐姐和他……”
小青凶巴巴地吼了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容尧:那是哪样?
“许公子,我就不进去了,你拿了伞与我便是。”
许仙连连点头,很快跑进去找伞了。
见许仙离开,白素贞立刻收了脸上的温柔,道:“小青,你又闯了什么祸?”
小青苦着脸,开始喊冤:“姐姐,这回真不是我,是……反正就不是我,姐姐你快走,金山寺的和尚在里面呢。”
“那他又是谁?”
小青简单说明了容尧的身份,白素贞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只变幻出宝剑,便要劈开结界救小青出去。
小青连忙阻止,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阻止:“姐姐,不必如此,若是伤了修为,我们就真没有一战之力了。”
白素贞有些犹豫,犹豫的片刻,许仙已经抱着油纸伞出来了。
“白姑娘,给。”
白素贞连忙收了剑接过伞,仍是不放心,她焉能将弟弟置于此等险境。可要让她当真恩公的面动手……
“容尧,进来!”
容尧早已等得急不可耐,刚听到声音,便直接冲了进去,他一眼便瞧见妻子的腹部已经瘪了下去。
两行热泪,从他眼眶里流了下来。
见此,法海握着降魔杵的手紧了紧,什么话都没说,沉默地走出去,又沉默地看着谭昭推着轮椅出来,这才开口说话:“你是道门中人。”
谭昭点了点头:“嗯,我身上戴了隐藏修为的东西。”
法海的眼中愈发不解:“为什么?”
“每个人走的道,都是不同的,有人志在天下,也有人藏匿市井,诸如大师你修的佛一般,无论是修的何种佛,只有大师你自己想通了,才是你心中的那座佛,对不对?”
不得不承认,法海有些被面前的人说服了。
“其实,你应该修佛的。”
谭昭立刻拒绝:“不用了,修道使我快乐,我爱修道,修道爱我。”
“……”不,他收回刚才的话。
两人交谈的功夫,病房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为了跟凡人在一起,这树妖也是拼了,竟拿着自己的精元与本体当儿戏,法海是愈发看不懂了。
“大师,要不要留下来看看杭州城的景致?”
法海没答应,也没摇头,他走出去,就像没看见一蛇一鱼一样,伸手挥散结界,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
“他……莫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谭昭刚出来,忍不住砸了个红果过去。
小青捂着头,一脸的怒气:“疼!你找死!”
白素贞跑进去拦人,反正到最后,辛苦的大姐姐总算是把家里不省心的弟弟拉回家了。
是夜,谭昭喝着容尧上供的猴儿酿,一时惬意。
“既是来了,还不下来。”
屋檐下,跳下来一个青色的身影。
谭昭一瞧,好悬一口酒没喷出来:“你还是作女装比较好。”这猛地一看男装打扮,他还有些不习惯呢。
小青一身青色长衫,他面若好女,却并不显得女气,其实还是挺好看一头鱼。
“切,谁要你喜欢!”
谭昭砸吧了一下嘴巴,啧了一声:“那你接二连三半夜跑来找老夫,是为何故啊?”
“你——”
“嗯?”
小青偏头看天上的残月,谭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摇曳:“你白日里的回答,还未说完。”
第47章 小青与小白(七)
谭昭一愣:“什么回答?”
小青气得又想去西湖里游上两圈了。
“哦,我想起来了, 你是想知道老夫为什么几次三番搭救于你, 是与不是?”
这冷冷的月光照下来, 平白给人一种清秋冷寂之感,小青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桌上的酒,不明白凡人为什么喜欢喝这种辛辣难以入口的东西。
谭昭轻轻抿了一口酒,夏夜的风, 倒是不太恼人:“其实, 你是不是更想问, 老夫身为道门中人,却为何对妖怪没有憎恶之心, 对不对?”
全中, 小青无言以对, 又点了点头, 这个凡人当真是可怕,可偏偏他竟然觉得这人不会伤害他, 简直让妖难以置信。
“小青, 你行走人间, 多久了?”
小青回忆了一下, 道:“不足三月, 我与姐姐以前一直都在深山中修行。”
难怪单纯又好骗呢,谭昭忍笑道:“一季的时间,你在人间可曾听说过什么义妖、好妖的事迹?”
小青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 多是狐媚挖心、吸人阳气的故事,可那当真只是少数,我们妖怪修行不易,才不会像那样自甘堕落!”
“可是呀,我们凡人能看到的,都是你们妖怪坏的一面,你还能指望所有的凡人都能像老夫一样透过现象看本质吗?”谭昭摊手道。
“你……我……”
“你们族中,是不是也有长辈告诫你们,凡人都狡诈,功利心强,对妖怪好就是想利用妖怪,千万不可相信这样的话?”
“……”全中,小青无言以对。
谭昭一合手,盖棺定论:“你看,这就是人妖殊途。”
“那你们凡人也不能见到妖怪就打吧,我们也有好妖的啊,我们妖怪可没有见到凡人就要吃人的!”
“老夫不是没出手吗?”谭昭无辜地眨了眨眼,为自己撇清关系。
小青被噎得不轻,他席地而坐,望着桌上的酒出神。
“想喝?”
小青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谭昭就当着鱼的面将酒一饮而尽了:“啧,好酒,未成年鱼不能饮酒,喏,吃个果子吧。”
小青摸着砸到怀里的果子,牙根有点痒痒。
“世事繁多,是人是妖,心中皆有惧怕不安,常言道人妖殊途,却又道殊途同归,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脚却长在你的腿上,你要走什么样的路,除了你自己,谁也奈何不了你。”
小青擦果子的手一顿,又狠狠地咬了一口:“哼!小爷只长了鱼尾巴,不长脚的,走了!啐,这果子真他妈的酸!”
……胡说,这是刘娘子亲自挑的果子,甜得不得了,要不是太甜,他还准备拿来酿酒呢。
不过嘛,算了,他不跟一头鱼计较,这世上漂亮话谁都会说,他也会说,但倘若这漂亮话能起到些作用,那么也对得起这“漂亮”二字了。
妖怪来去自如,谭昭摸了摸自己的腿,心里算着康复的日子。
可他这般样子,落入墙头之人的眼中,便全成了落寞与不甘。法海今日自出了永济堂之后,心绪全乱,他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等到他回过神来,又回到了永济堂的门口。
只是此时,夜已经深了。
他是个自律的僧人,纵然本事大,也绝不会凭此来让自己过得舒适,否则也不会走到三餐不继的地步。
原本他要离开的,却在闻到妖气后,听了一场墙角。
什么样的感觉?说不上来,模模糊糊的,但并不令人难受,他从前时时坐在佛前虔诚地念经,心里自然是平静的,可如今他没有念经,心里竟也非常平静。
“大师,可是眷恋这杭州景致?”
法海脸上微微有些红意,不过清冷的月光照下来,并不明显:“嗯,劳烦夏道友了。”
“……这称呼听着怪怪的,能换一个吗?”
“……”
“哦对了大师,你吃过饭了吗?晚上有三鲜时蔬,要不要来点?”
“……”
法海脸上,是大写的贫僧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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