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又低下头来,她没说“你不懂”,怕伤了孟娘的一番好意,可事实就是如此,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也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以前很自信满满,觉得一定能回去,可是去西凉一趟,当她亲眼看到了那些妖蛇的力量后,她便有些不敢保证了,如果当时她的手中没有孤鹜剑,那她现在肯定已经命丧黄泉了。
妖蛇会来,还有什么会来呢?传说中的魔族会来吗,如果连他们也来了,她不敢想象人间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而那两柄分属于不同主人的神剑,能否抵抗人数众多的妖魔呢?很多很多的如果与假设,让拿着剑的她瞬间没了把握。
见公主不说话,孟娘也不知道如何劝慰了,但她不想看到一直活泼可爱的公主突然如此叹气连连。她转头又望了一眼太后,心中叹气,刚站起来,就被天安一下伸手拦住:“要干什么!”
眉头拧起来,语气凶煞,一瞬间竟然有些吓人。
孟娘愣了下。
天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立马把手放下来,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问:“婆婆,你要做什么?”
孟娘也跟着笑起来,有些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公主,我就是想起身收拾一下这桌上的糕点。”
“您以为我要干什么啊,第一次瞧您这么凶。”
天安赶忙摇头,刚刚她想得太入神了,突然站起来的人虽然没有别的动作,却让她误以为对方要攻击她身后的人:“不好意思啊,婆婆。”
孟娘摇头,明白了:“以为我要伤害太后娘娘?”
“没有的事。”天安摆摆手,这怎么可能。
孟娘瞧着天安掩饰的动作和不住往身旁瞥的眼神,忽然就来了兴趣:“公主,您是不是特别敬佩您的老师啊?”
天安啊了一下,又立马点头。
敬佩麼?她低头看了眼躺在她手边的人儿,眼睫毛翘翘的,两瓣嘴唇抿在一起,微微上扬,脸蛋白净,看起来像一尊睡着的小玉佛。小玉佛阖眼时安静乖巧,睁眼时冷漠疏离,这样的人,她可不敬佩,她最喜欢。
“公主,您说谎时,会下意识勾手指。”孟娘见提到太后娘娘,天安没那么难过,便又接着说道。
天安立即把两手松开,蹙着眉尖嗔怪道:“婆婆。”
“哎,婆婆也没说公主什么啊。”孟娘摇头,坐下来望着天安,先是温柔地笑了下,又正经地道,“这一路上,公主您可是寸步不离太后娘娘啊,连抱都要自己抱。”
“她受伤了,昏迷了。”天安耷下眼角,“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
用“她”称呼太后娘娘?
孟娘又想起天安不顾一切去西凉救人这事,心中突然间有些不太适宜的想法:“公主……您是不是……”
“不是的。”天安立即摇手否认。
这回轮到孟娘啊了一声,笑出来:“婆婆还没说是什么呢?”
“是的。”天安又认真点头。
“啊?”孟娘看着天安一秒钟内变了两个答案,扶额叹息,“公主,您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天安咳了一声,咬着下唇尴尬地笑了两声:“婆婆,要问什么?”
语罢,还咽了咽口水,十分紧张的样子。
孟娘活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情啊爱啊没见过,有些东西,她不觉得奇怪,就是一时间有些惊讶罢了。公主才多大,去年十四,今年十五,于太后娘娘而言,其实真是个小孩子,连悲伤难过与满腔关心与爱意都藏不住的小孩子。有些事,甚至不用外人多猜,一个眼神就泄露了万千。
“婆婆想问,公主您是不是把太后娘娘当作母后对待了。”孟娘原本就没打算直接问出那句话,“公主是不是喜欢太后娘娘”,这句带了意味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大逆不道。
天安皱了下眉,回答得果断:“不是的。”
“不是的。”天安望着孟娘,又说了一遍。虽然确实是老师带她长大,但是她从来不把对方当作母后,甚至,在孟娘说之前,她都没这样想过。
至于为什么,这实在是太难说了。
反正她早就对老师图谋不轨了。
没有理由的回答让孟娘实在接不下去,她就只能点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一段对话。
“不过,婆婆啊,我之前有把您当作母后看。”天安说着笑起来,“你给我洗脚和敷药草那次,我很开心。”
孟娘慌忙摆手:“公主,千万别这么说,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娘瞧见有人真心为我好,在天上肯定特别开心。”天安俏皮地吐了下舌头,“不像我那个父皇,呵呵,只想着怎么把我利用得最好。”
孟娘的笑僵在脸上。
天安偏着头,哼了一声:“不回去正好,反正我不想再见到他,真不是我说那个老头子,越活越回去,皇后不爱他,一众儿子想篡位,朝臣不服他,他偏偏还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
“九哥早就不喜欢他了,就我这个女儿对他还有半点感情,隔三差五地还要去跟他说说话,他呢,只想着后宫的美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他的,后宫的美人却想把他的所有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儿子,他却觉得那些女人的谄媚是对他好,真是可笑。”
“公主……”孟娘不敢对皇帝妄加评论。
“他日后要是被篡位了,那就是活该。”天安忍不住继续道,“如果是九哥篡位,那我就帮着九哥。”
“公主!”孟娘叫天安不要说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天安撇了撇嘴,她说的是实话,朝中权力斗争之下,迟早要来这一遭的。
孟娘见着天安较真的表情,拧着眉头叹了口气,其实她知道天安说的是对的,甚至她心疼这个小孩,可是她仍希望公主记住,越长大越要谨言慎行。
有些话,在她面前能说,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么说。周围百名铁骑,虽是花将军的人,可到底人心难测,她不是仅仅指这些铁骑,她说的是所有人。
两个人一沉默,车厢便彻底安静下来。
天安低着头捣鼓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头,才掀开车帘往外望了眼:“婆婆,过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孟娘答。
“我们只剩半个时辰了吗?”天安愣了下。
孟娘望了眼小太后,忽然道:“公主,您在里面歇歇吧,我出去帮忙驾车。”
“等……”天安话还没说完,便见孟娘朝她点头,然后弯腰推开马车门走了出去。
“哐”的一声,马车里便只剩下天安这一个还清醒着的人。
“只剩半个时辰啦。”
天安皱着眉头,似哭似笑地又说了一声。
“只剩半个时辰了。”
天安回头看着小太后,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
天安忽地躺下来,掀开小太后的被子,把对方抱在怀里。对方一动不动,她就只能越抱越紧,然后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鼻子一酸,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
“老师,我能抱你半个时辰吗。”
“你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但我不亲你,真的,你放心。”
马车内的两人紧紧相拥,自顾自地说着胡话的天安没有看到她的老师在某个瞬间其实睁了下眼睛。
但也仅仅是那一下,在天安忽然泣不成声地说“老师,天安爱你”的时候。
马车离开酆都,过江陵,至汉中停下。
彼时的两人都没想到,这一程,竟然是她们在人世间共同走过的最后一程。
甚至人世间的最后一面。
第111章 青山有幸(一)
敖泧跟着九皇子偷偷南下汉中, 在见到天安带着小太后与西凉的古佳公主时, 都忍不住大为吃惊。她们只听九皇子说有要事相求, 却没想到是如此一等一的大事。
天安沉默着没解释别的,只问敖泧能救醒老师吗, 敖泧提着药箱诊断了半刻钟后,确信地说了句能,天安便安了大半的心,让敖泧说到做到。另一边, 天安又质问她九哥, 认识古佳公主吗,九皇子皱着眉头, 似乎不明白天安为何要这样问,但等到他见到古佳公主的面容时,他便倏地了愣住, 眼里又惊又喜地问了句:“她是西凉的古佳公主?”
“看来确实是当初的画中人了。”天安第一次瞧见他九哥面上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她说, “九哥, 古佳公主是落霞剑的主人,你是孤鹜剑的主人, 这两柄神剑与古佳公主我都交予你,怎么处置全凭你的心意, 你交给皇帝也好, 不交给皇帝也罢, 天安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垂下眉眼, 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有一件事,天安希望哥哥能保护好我的心意。”
九皇子龙瑔的目光在小太后身上顿了下,拧着眉头望着眼前的姑娘,原本富贵的面庞竟然有些许染上风霜之感,虽然没受伤,但是黑了,手掌心起茧了,教他这个哥哥觉得自己十分没用:“天安。”
他喊对方名字的时候温柔又无奈,就像小时候趴在床边细声细语地逗小孩儿笑时那般。
天安蹙着一对漂亮的细眉,抬起眸时眼睛里亮闪闪的,不知道是因为眼泪,还是因为见到哥哥后,小姑娘原本就有的娇羞可爱:“哥,怎么了啊?”
九哥、哥哥、哥。
龙瑔觉得自己好像好多年没跟眼前的小姑娘好好说过话,以至于听到这些喊法的时候,像回到了天安握着他的手指头,牙牙学语的的时候:“不跟哥哥回去吗?”
“哥哥做了决定,以后可以保护你的。”龙瑔把天安拥入怀中,小姑娘也没长多高,才碰到他的肩膀。
其实长大了就有嬷嬷开始教导礼仪,哪怕是亲兄妹之间也不能如此亲密的,天安推开龙瑔,低头又想了下,才扬起头呲着一口小贝牙,轻声说:“哥,我不能回去的。”
不是不想回去,其实也很想回去,只是回不去。
回去了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不能做,倒不如在边关守一处安宁,成为哥哥牵制朝臣的助力。
天安眼里的失落,龙瑔不是没看见。他能确信自己以后保护得了天安,却不确信现在的自己能保护好天安。天安不回去,驻守边关,其实倒比在宫中安全。宫中有野心的女人何其多,想整死天安、利用天安的又何止皇后娘娘一个人。
龙瑔无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天安的肩膀,沉着声音对现状服输:“自己和舅舅好好的,小太后回宫不会出事的,不会有人敢动她。”
“哥哥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老师。”
天安抿着唇笑起来,知道两柄神剑的启封方法,自然是没有人敢动老师,可她要的便是龙瑔最后的一句话:“哥,任何人,也包括赵将军。”
她的目光认真无比,让龙瑔看不出半点玩笑。
是的,她不喜赵将军,虽然这人是老师的亲爹,但从知道是他让老师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喜欢赵将军。从老师被送去西凉的时候,她就讨厌赵将军。
龙瑔失笑,抬手轻轻揉了下天安的脑袋,郑重地道了句好。天安皱着鼻子点头,那是她视如珍宝的人,不容任何人进行利益交换。
道别的话说到尽头,便是转身离开了。
天安回头望了眼提着药箱的敖泧与站在一旁凝视着她上马车的龙瑔,果断地收回目光,登上马车,系上披风:“听令!回酆都!”
百名铁骑齐齐吼了声。
马车便头也不回地南下离去,只余下些许留恋的灰尘。
龙瑔望着马车的踪影消失在远方,才转头叹了声:“敖泧姑娘,一路上有劳你了,让小太后醒来是头等大事。”
敖泧跟在身后,点头领命,见九皇子离开去嘱咐军队,她才又回头望了眼天安离开的方向。
什么时候,天安竟然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冷静克制,大局为重,步步为营,不再开心。
而反观花小肆,那人每天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念及此,敖泧摇头失笑,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
南下的道路原本应是十分通畅,但是忽然间,就变了天,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遇到暴雨天,哪怕走得是官道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前进,毕竟路滑容易出事。天安叫军队赶至江陵府便暂行停下来,休息个把时辰,等雨停后再上路。
江陵府是古殷中部的一个城池,地势平坦,丰饶富足,清江穿城而过,是个极易被攻下的地方。因此,这些年来,江陵府的知州都在请求工部于江陵四周修建一些人为的防御工程。但工部归左相管,这事就显然成不了。
因此,当天安借着休息的共赴,正儿八经地登上江陵府的城楼时,她的眉头一直紧锁着。
知州战战兢兢地撑着伞站在一旁,实在揣摩不透公主的心思:“公主,非老臣不愿修防御工程,而是……工部和兵部不拨钱下来啊。”
天安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说,这些事她都知道。左相手里的银子哪里有流到外人手里的时候,左相的睿智言论便是江陵府丰饶富足,难道连修个防御工程都修不起吗?右相在朝堂上驳他个狗血淋头,仿佛这江陵府不是古殷的一样。
“巫山不破,江陵府便可永享太平。”天安将手中的雨伞抬高些,极目远眺天边隐藏在雾气中的连绵起伏的巫山,“保巫山,则先保酆都。酆都若破,巫山岌岌可危矣。”
“保酆都,则要御西凉。”知州低下头,没底气地说了声,“牵一发而动全身。”
天安闻言,偏头望着这还算明事理的知州:“看样子,你还挺关心眼下局势的。”
知州赶紧低头,他哪儿敢不知道啊。从天安第一次火急火燎地路过江陵府时,他们就发现势头不太对,不赶紧问问,只怕到时候他们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公主啊,老臣身居江陵,看不到远处的情况,还请公主告知一二,老臣也好早点有些准备,”知州垂头丧气,“哎,这朝廷不拨钱,老臣得想法子从各大乡绅地主手里弄到钱来,把这防御工程多少弄一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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