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像是乞丐。”天安立即答道, 像希望得人褒奖一样,“我叫巡城军将领周大人将他们安置在布施堂里,现在应当是用过晚膳了。”
“他们死了。”
杯盖清脆一声盖住涌动的热气, 小太后抬头一派冷眼地盯着笑容僵在脸上的天安, 无奈叹了口气:“在皇后娘娘来的那个时候, 他们便已经死了。”
天安紧皱着眉头, 也盯着眼前人,沉声道:“老师, 可是在开玩笑。”可当她看到小太后沉下眉目,恬静地一颗接着一颗拨着手心里的佛珠时, 终于怒不可遏, “凭什么!谁杀了他们, 他们凭什么这么做!一定是郑统领, 我现在就去找他的麻烦。”
“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小太后及时出声,叫住了火气冲冲,一只脚已迈至门外的人,蹙眉道:“这件事,是皇上的旨意。”
轻飘飘的话语落进天安的耳中,叫她瞬间怔住。
她愣在门口,看着地上的雪覆了一层又一层,才回头红着眼望着一脸倦怠的人,心里难受:“那群百姓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才必须要死吗?”
“前阵子讲时赋的时候便告诉过你,王城最近并不太平。”小太后招了招手,唤人进来,别站在那风雪口。
天安解下肩上的红色斗篷交予丫鬟手里,又规规矩矩地站至方才的位置,弯着一双秀眉,失望地道:“难不成他们是燕山以北下来的戎族?”
小太后凝视着眼前还未及笄的小女孩,目光深邃,不置可否。观如今天下之势,古殷王朝虽大面积实现统一,但仍有不少部族窥视,如燕山以北的戎族,大雁以西的木桑部落以及酆都以西的西域古国中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对古殷王朝虎视眈眈。而且,除却人族部落,冥、妖、魔三界亦对整个古殷心怀不轨。
小太后掐着时间,有些忧愁。
在她的所知中,古殷十六年,天下大乱。
一晃眼,竟然只剩下两年,可她所要辅助历劫的这位天安公主,仍没有肩负天下的能力。
而且,不仅是天安,将军府的另外两个姑娘,也都还没有这种自觉。
“老师,你叹什么气啊?”天安站了好一会儿,见小太后低着头愁眉不展良久,默默寻了一个凳子搬到对方跟前,“我坐了啊。”
小太后瞥对方一眼,坐都坐下来了,还问她干什么。
天安迎着对方的目光笑了一声,捡了个茶杯,拎起茶壶倒了点茶水,有些生气:“戎族杀我戍边战士一千余人,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闯入王城麼。”
“原本不能闯入的,遇见你这个公主后,就根本不需要闯了。”小太后瞥着天安垂眸喝茶,心中的忧愁稍微平复了些。眼前这人,虽还不能肩负起未来的重任,但至少已经懂得站在一国公主的立场想事,并且,不是只懂得立场,还怀有善恶之心,这比她想象得要好得多。
天安听着小太后这样一番调侃,羞愧得连茶都不敢喝了,幸亏没因自己的一时冲动惹出什么大事,不然不仅她要倒霉,老师都要跟着她受到牵连。毕竟,自己从小就是被老师教导的。她其实也明白的,现在的皇后娘娘由于没法控制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整老师。
老师一受连累,赵将军为保女儿,必定会与皇后娘娘的朝中兄长,左相较起劲儿来,支持严刑峻法的左相是个厉害角色,朝中党羽众多,不到万不得已,碰是碰不得的。
小太后见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的雪,方才已经罚站了许久,现在应是长记性了:“下次注意莫再意气用事。”
天安立即点头,像颗落地的黄豆似的。
“眼下若无他事,便早些去向皇上禀报这次的名次吧。”小太后起身,像是跟皇后娘娘吵了一天有些疲倦。
天安忙伸手扶着她朝屋内走,小太后今年虽然二十有六,但瞧着比新进宫的秀女还要年轻漂亮,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天天没事就睡觉的缘故。
天安是这样想,小太后可不是这样想。
她下凡辅助历劫可不是像其他弟子那般,是转世之躯抑或续命于婴孩之躯。如进云涯时那般,她仍是真身留于须弥,而仅以五百年灵力下界,缚之于十四年前,阳寿已尽、与她模样几乎相同的少女肉身之中。
这样子的身体没有活力,她处于其中,常觉困顿不已。
天安哦了一声,说这就去。
可走了几步,她又折返回来,望着坐在床沿闭目养神的人道:“老师,今年大雪,你仍陪我去清平寺吗?”
小太后没说话,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有劳老师了。”天安笑着将袖里藏的暖玉塞到小太后手里,“这是今年赢的彩头,送给老师,那天安便真走了。”
天安说完,接了丫鬟手中的纸伞,回头又望了一眼,见那人没睁眼,才轻轻叹了口气,终于离开。
“小公主是真的很喜欢太后娘娘您呢。”丫鬟立在门口,见天安消失,才转头望着握着玉的小太后道。
小太后凝视着温润舒适的羊脂玉,翘起嘴角若有若无地笑了下。
她都记不起这是天安第几次给她送礼物了,从四岁会同人较真起,这人便变着花样在宫里宫外赢无数的彩头送予她,因为这人总是觉得这偌大的慈宁宫太单调了些,总觉得呆在慈宁宫里孤孤单单的她不开心。
可对于她来说,这跟以往的任务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要轻松得多。
她只需在这深宫中,陪着天安从一个懵懂婴孩慢慢长大成一个巾帼英雄,然后,再过两年,她们便可回须弥山。
不过,风雪满山河,人间歧路多。
古殷十四年的大雪之际,木桑部落欲与古殷王朝交好,古殷王朝欣然同意,派九皇子龙瑔于玉门关迎接木桑使者——木桑三王子,木桑部落为表诚意,进贡汗血宝马二十匹、黄金百两、美人二十余人给古殷皇帝。
但这欣然同意的背后,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古殷右丞相胥伯言胥大人极力反对,认为若战,古殷可以攻下木桑,且木桑并非真心求和,进献美人乃是别有用心。皇帝大怒,先是斥责右相如此好战,不顾天下安定,后又斥责右相明嘲暗讽他是一个只顾美色的庸君。
右相险被革职,经花将军与赵将军力保才得以留了下来。
右相失势,以皇后母族为首的左相便顺势愈发强大,甚至想要谏言废除元皇后之子,天安公主的嫡亲哥哥,九皇子的太子之位。
木桑部落的使者三王子来到古殷城的那天,正逢古殷的国宴与天安公主的诞辰。
天安自打记事起,便不过生辰了,而是前往清平寺为她母后祈福。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这件事比较可笑,所有人都把她当作古殷王朝的福星,只有她,觉得自己是扫把星,一出生便害死了她的娘。
但今年,由于木桑三王子的到来,皇帝便提前给她下了禁令,叫她不必去清平寺祈福,而是留在宫里参加国宴。
朝中私下有不少人在传,木桑三王子此次来,不单单是交好这么简单,更多地,是为了想与古殷和亲。和亲之人,自不必说,古殷皇帝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天安公主。
纵平时再如何宠爱天安公主,若牵扯到和亲与国之安稳,就不会如深宫儿戏那么简单。
此话一传开,便不止天安一人拒绝了。
小太后端坐在慈宁宫,阴沉着眉头摔了一地的玉棋子,她预料过很多事,知道古殷皇帝老来昏庸,可她独独没想到古殷皇帝为了一时的交好,竟然胆怯到真要将十四岁的天安公主嫁与那二十三岁的木桑三皇子。
年迈的花将军气得当场在御书房内指责皇帝,骂他被冯妖后迷了眼,欲废太子不说,还要将元皇后唯一的女儿天安公主嫁于他乡。
后右相、赵将军、九皇子相继求情,皆被驳了回去。皇帝震怒,大骂他古殷文臣武将儿女情长,身为公主,和亲出嫁,为古殷保太平,是要流传青史的壮举。
“我壮举你的皇帝位置不保,你敢嫁天安公主,九皇子绝对起兵造反。”
国宴过后,花小肆坐在将军府的庭院里痛骂当今皇帝,敖泧听得赶忙捂人的嘴:“小祖宗,这是要掉脑袋的大罪,你别什么都敢说。”
“我说错了嘛,昏君!瞧他盯木桑美人的眼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花小肆气极,拍开敖泧的手,“木桑美人也就算了,你是没看到他盯小太后的眼神,昏君!小太后是他能觊觎的人吗?他这个皇帝怕是想被天下人笑掉大牙!”
“小肆!”敖泧无奈,拉她坐下来,皱着眉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咱们得想想办法,不让公主出嫁。你看那木桑三王子,似乎十分中意天安公主。”
花小肆听闻此话,当即闭口,趴在桌子上,两眼发呆地瞪着敖泧:“是呀,这才是重点。”
两人当即沉默了下去,大眼瞪小眼地开始思索该怎么办。木桑三王子看样子只中意天安公主,只要他不愿娶天安公主,那么和亲一事就可当作没发生。
怎样可以让他不愿娶天安公主又不会怨恨古殷呢。
花小肆转着眼珠子,突然抓着敖泧的手,开口严肃道:“我想到了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但是绝对管用。”
“……”敖泧皱眉望着她,“你且说说。”
“木桑三王子绝对不会娶已经跟他人有过夫妻之实的公主!”花小肆格外严肃道。
“这怎么可以!”敖泧吓得当场站起来,“就算是制造一场假的这种事,你让天下人怎么看天安公主?而且,参与这件事的男子,绝对会被诛九族,你这根本就不是馊主意,你这就不是个主意。”
“你让公主以后怎么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花小肆眨着眼睛看着敖泧,坦白道,“天安本来就不想嫁人。”
“你又知道。”敖泧道。
花小肆犟着嘴:“我本来就知道,她喜欢慈宁宫里那位。”
“你胡说什么?”敖泧着急,“你快别说了,你听听你今天说的话。”
“你别不信。”花小肆哼了一声,懒得再去跟人争辩,“我进宫去找天安,你且看着就是。”
敖泧看着花小肆往府外走,直叹气,真是笨蛋,若现下去找了天安,明日天安就出事,谁不会怀疑到将军府头上:“你留下,我进宫去找天安。”
敖泧看着花小肆,沉声道:“我是太医院的学生,以往从未参加国宴的天安公主吃了今日饮食,身体不适。”
第99章 集萤映雪(四)
国宴第二日晚, 天安公主失踪的消息在殷都王城内不胫而走。
城中百姓所传版本众多, 最令人信服的一个版本是有妖精爱慕天安公主, 不愿其嫁给野蛮的木桑部落,而将之掳走了。因为有人说他亲眼看见一个长着两只角的妖怪把公主装进了一个麻袋, 公主那时穿着粉色袄裙,头上系着朱红色的丝带。
于是,殷都王城炸开了锅。皇帝震怒不已,下令封死城门, 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 不容半只苍蝇飞出去。巡城的三位统领带着十队人马,挨家挨户地搜查, 誓要把王城翻个底朝天。
皇宫内,灯火通明,无一人敢安然入睡。
朝中重臣跪在御书房内, 暗地里是各怀心思, 明面上却都是战战兢兢。
“这可如何是好, 这可如何是好!”皇帝将檀木桌上的奏折“哐”地一下朝跪在地上的众人砸去, “一个公主,在这守卫森严的皇宫中, 被人掳走了?你信吗?你信吗!平日什么事都没有,偏在这和亲之际闹出此等大事!”
“右相大人, 你平时不是最爱谏言吗?你来说说, 你来分析分析, 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皇帝指着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郎吼道。
胥伯言抬起头,目光清澈,毫不慌张地恭敬行礼:“回皇上,依臣所见,公主确实有可能是被妖怪掳走了。”
“胥大人无解的题,也开始不问苍生问鬼神了?”皇上冷笑了一声,“你们呢,你们其他人还有什么高见?一听到妖怪,你们一个个都心慌得不敢说话了?”
“依老臣所见,”开口说话的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当朝左相,他望着皇上,一派痛惜之状,“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赶紧找到天安公主。公主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男子掳走一夜,这……这说出去,可如何是好啊!”
“给朕住口!”皇帝气急败坏地坐到龙椅上,他眼下最担心的便是此事,“若公主真被劫掠,朕倒是宁愿她眼下已经死了!”
“皇上,不可啊,公主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的。”左相皱眉哀嚎,瞧着十分痛心。
胥伯言和朝中两位将军低下头,心中冷笑,却不再言语,将所谓的皇家尊严看透,失望至极,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与此同时,依旧烛火未歇的昭阳殿中。
皇后娘娘正身披凤袍,目光焦灼地等待着宫人的传信。她可不信什么公主被劫掠这档子事,她只相信天下没有如此赶巧的事——和亲、国宴、公主不舒服、太医院的学生敖泧进宫与离开、公主消失。
“娘娘,娘娘,郑统领来了!”昭阳殿的宫人遮遮掩掩地往外瞧了一眼,见无人尾随,才拉着一身小厮装扮的护城外军统领进入昭阳殿。
“娘娘,如您所料,臣弟确实发现此次事件不止公主一人参与,赵将军以及花将军府,似乎都有高手在暗中帮忙。”郑统领正是前几日在殷都王城外殴打戎族,被天安公主教训的人。
“他们怎么敢?”皇后娘娘拧着眉头,敲着扶手,“这可统统是掉脑袋的大罪,你可有证据证明他们参与?”
“娘娘,你忘了,这两个府内养出的兵可是连皇上的话都敢不从。”郑统领皱眉,“他们参杂在搜寻的军队里,当然是翻遍了全城都找不到公主。”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不过是一个公主,至于这般不要命吗?”皇后娘娘皱眉,又想起死去的元皇后。
古殷如今这个局面,是在未破城之前便形成的。那时还在阴山以外的他们,是一个大型部落联合,每个部落都有一支军队,元皇后在嫁给当今皇上时,便陪嫁了两支军队,皇上可以使用,却不是真正的主子,这两只军队便是如今花家和赵家的两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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