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上前一步将人拉起,才认出这小个子正是村长的孙子虎子,虎子看也不看严璟,甩开他的手就继续往前冲,严璟眼疾手快将人捞了回来,低斥道:“不要命了你?”
虎子挣扎着想要挣脱严璟,却徒劳无功,干脆一撇嘴嚎啕大哭起来:“你放开我,我要去找爷爷!放开我!”
严璟跟侍卫交换了一个眼神,见虎子还是哭闹不止,干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去哪找爷爷,他不是应该跟你们在一起吗?你爹娘呢?”
“爷爷是村长,要等所有人走了才能走,所以去了村口李爷爷家,”虎子抽噎道,“可是李爷爷家着了火……爹娘,我跟爹娘跑散了,我要去找爷爷。”
严璟忍不住扭过头朝着村口方向望去,今夜没刮什么风,因此火势扩散地并不快。但从这个角度看起来,那位李爷爷家应该也烧的差不多了。
更重要的是,北凉人此刻就在村口,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场面,崔嵬那几个人又是否能够撑得住都不得而知。
严璟在转瞬间做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他直起身,将虎子塞到侍卫怀里:“你把他送到他爹妈那儿去,我去村口看看。”
“殿下,”侍卫抱着虎子颇有些措手不及,“还是您……”
“不必,”严璟打断他的话,“哭的太吵了,我怕我半路忍不住把他丢掉。”严璟抬眼朝着侍卫身后看去,他不得不说这几个手下实在是胆大心细,逃难的时候也没忘了把自己的剑一起带上。严璟微微眯了眯眼,突然伸出手去,直接将那剑拔了出来,剑刃在夜色中绽放着寒光,“我只去看看,找不到人便去与你们汇合。”
那侍卫还待争辩,严璟突然轻笑一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也觉得本王是个废物,只不过是平白去送死而已?”
“属下并无此意!”
“没有就快走。”严璟话落,再不给他争执的机会,手腕一转,将剑横在胸前,朝着那火光处而去。
村子里的人已经逃的差不多了,因此越往前走越觉得安静,但很快又有另一种声音传入耳中,严璟凝神屏息,分辨出那是打斗的声音,并且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声音也越来越大。
严璟接连穿过数间屋舍,才总算来到村口那间着了火的屋子跟前。眼前的一切让严璟根本回想不起前一日自己在这里下马车时是什么模样。他放轻了脚步,边走边四处打量,却只看见着了火的屋舍,散落一院子的各种物品,还有几具……尸首。
打斗声就在屋舍的另一面,严璟四周却静的骇人,除了他,再也不见一个人影。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长剑,朝着四周看了一眼,最后缓缓地走到那几具尸首跟前。
鲜血从尸首上蔓延到严璟脚下,严璟向前走了一步,那血迹就沾染到鞋子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缓缓地伸出手,一具一具地将尸首翻开,露出正脸。
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严璟有一刹那的轻松,但其后,却觉得心头更加的沉重。眼前的尸首里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身上大都胡乱地穿着里衣,大概是这间着了火的屋子的主人,北凉人摸进村子的时候首当其冲,慌乱之中想要逃生,想要呼救,最终却还是惨死于北凉人手下。
严璟将自己方才胡乱套在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弯下腰轻轻地盖在那小孩身上,盖住了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庞,还有没有合上的双眼里的惊恐。他双手交握在胸前,怔怔地看着这几具尸首,最终轻轻地闭上双眼。
他原本以为,厮杀与血腥都应该发生在战场之上,却没想到会有人如此残忍地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下手,面对穷凶极恶的匪徒,这些百姓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引颈待戮。
屋舍的打斗还在持续,严璟能够清楚地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马匹的嘶鸣声,还有人死之前的惨叫声。
他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剑,转过身,朝着火光后面走去。
第二十五章
严璟只在那些话本与传说中见过这样的场景——身后是漫天的火光,映红了半面天空,每向前走一步都会踩到的黏湿鲜血,一不小心还会踩到一具没有任何知觉的尸首。小说
纵使之前心底对这里的情况已经有了预料,却只有亲眼瞧见的时候才会知道这场面是如何的惨烈。
严璟用剑尖拨过一具离自己最近的尸体,从身上的衣着认出这应该是北凉人中的一个,又朝附近的几具看了看,确认都是北凉人,才悄悄地松了口气,虽然崔嵬他们在人数上要远逊于北凉人,但是现在看起来,在战力上,却十分的惊人。
严璟攥紧了手里的长剑,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数丈以外的战局。
北凉人虽然人多,但面对武艺高强的对手,还有不断增多的同伴的尸骸,难免心生怯意,已经不再执意朝着村中而去,有了且战且退的迹象,离村口也逐渐远了些,这才连凭空出现了严璟这么大一个活人在附近,都没人能够察觉。
严璟悄无声息地向前走了几步,终于认出了人群之中的崔嵬,大概也是从睡梦中被惊醒,那少年甚至连一件外袍都没来得及穿,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现在已经被血污浸染地看不出本来模样。
可是少年的气势却完全没有因衣着而被掩盖,就在这刹那间,他手腕横转,反手将长剑插进了身后一人的胸膛,那人哀嚎着挣扎不止,他却毫不在意,回手收剑,向前疾驰几步,借着余势凭空跃起,竟是将几步之外一个意图离开的北凉人从马上飞踢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剑刃划破那人的颈项。
鲜血四溅而出,直接喷到崔嵬脸上,他那张巴掌大的白皙小脸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崔嵬却毫无察觉,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挑起长剑,杀向了下一个人。
严璟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相信那一日在大漠之上,这宣平侯出手的时候是留了分寸的,不然,他可能像方才那般在转瞬间就划开自己的喉咙,而自己与这满地尸首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也怪不得这人敢只带着六七个随侍就来这村口应敌,或许从出门的那一刻,少年心中想的就不是拖延,他就没想过让这些北凉人活着从自己面前离开!
严璟的喉头微颤,眼前的场景已经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想,目光却忍不住仍旧追寻人群之中的那个明明有些单薄的身影。他看不见崔嵬的眼睛,却没来由的相信,少年那双澄澈明亮的眼里此刻应该只剩下肃杀与冷漠。
一个北凉人突然用北凉语大喊了几句,跟着,崔嵬的一个手下也提声朝着崔嵬吼道:“将军,他们准备撤了。”
崔嵬挥剑横扫,声音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的冷漠:“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连日来严璟与崔嵬打过不知多少交道,哪怕那日在大漠之上初识之时,他也从未听过这般包含杀意的声音,忍不住抬眼朝着那少年脸上望去,正茫然间,突然听见身侧传来细微的声响,侧目过去,就瞧见方才被崔嵬刺进胸口的那个北凉人竟然还没有死,寻着无人注意的间隙,拖着一口气爬向不远处的一匹马。
崔嵬冷淡的声音仍犹在耳,严璟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间已经烧的面目全非的屋舍,脑海中浮现起方才在那院门口看见的画面,尤其想起那具幼小的尸首,微微闭了闭眼,握剑的右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就好像有什么难以抑制的情感涌上心间,还没等他分辨清楚,下一刻已经大步上前,将手里的长剑狠狠地刺入那北凉人心口。
严璟虽然武艺平平,却也是自幼习武,这把长剑是当年他母妃专门找了匠人打造,跟在他身边十余年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却没想到会在这一日,被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有了这样的体验。
鲜血顺着剑刃缓缓地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那北凉人本就是强弩之末,甚至连回头看看是谁的力气都没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扑倒在地,再也没了知觉。
严璟在这一刹那间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感官,身后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联,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具尸体,有一种后知后觉地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会提剑杀人,也不敢相信,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原来可以如此地轻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依旧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开始剧烈地息。
一只手突然轻轻地拍了拍严璟的肩膀,严璟在刹那间清醒过来,回手将长剑拔出,转身朝着那人刺了过去。但是他这样的招式在那人眼里实在是不值一提,那人身子没有挪动分毫,只是抬手抓住严璟的手腕,就轻而易举地让他长剑易手。
严璟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掌心,再抬头,对上一张满是血污的脸,还有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整个人愣了愣,抬眼朝着四下里看去,才发现厮杀不知何时结束了,崔嵬那几个手下正在满地的尸首间走过,清理残局。
崔嵬没有在意严璟的怔愣,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狼狈的中衣,勉强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料,顺手将严璟的剑在上面蹭了蹭,抹去上面的血迹,而后才将剑柄倒转,递还到严璟手里,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殿下的剑,还请收好。”
这一会的所见所闻所做所为对严璟来说实在是太过震撼,以至于到了此刻,他还无法完全地回过神来,木然地接过剑,轻轻开口:“多谢。”
视线却忍不住落在崔嵬那件更加脏乱的中衣上。
崔嵬察觉到他的视线,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反正这衣服已经这样了,殿下不必介怀。”
“嗯。”严璟简短了应了一声,却再多说不出一个字。他看向崔嵬的目光格外的复杂,尤其是看到他手里自己的剑还在滴着血时,忍不住抿了抿唇。
这人把别人的剑擦的干干净净而后奉上,却浑不在意自己的剑几乎被血迹染红。严璟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如此简单的回应实在不像是严璟的性格,所以崔嵬忍不住朝他脸上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方才起就想说的话问出了口:“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是孤身一人,是跟侍卫走散了?”
“没,没有。”严璟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醒悟道,“我是来找村长的。”
崔嵬察觉到严璟在刹那间就紧绷起来,忙道:“方才我们一路过来的时候,瞧见了他,所以我让人将他送回去了,殿下不必担心。”
“那就好。”严璟心底最后的那块大石缓缓的落地,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又忍不住看向崔嵬,平生第一次察觉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困窘。他脑子里仍是乱成一团,这么半天过去,依旧理不出一点头绪。
崔嵬也察觉到这人此刻似乎有些奇怪,却不明白为何。正思量间,一个手下来到二人面前,先是颇为意外地看了严璟一眼,才抱拳朝崔嵬道:“将军,战场已经打扫完毕,这只北凉小队一共二十八人,全部格杀,无一获免。”
崔嵬颇为冷淡地朝着严璟身后那具尸体看了一眼,而后点了点头:“我们的人呢?”
“起初北凉人颇具气势,又在人数上占据着优势,所以我们多少还是吃了些亏,但刚刚属下问过了,虽然各有所伤,但并没有危及性命的,待会回去包扎一下就好。”那侍卫说着话,严璟便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人在说话的时候,右手还在按着左臂,仍有鲜血从中流出。
严璟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摸,这才想起自己起的实在太匆忙,除了这把长剑已是身无长物,更别提还带着什么伤药。比起他,崔嵬却冷静的多,他朝着那人点了点头:“先去包扎吧,其他的事之后再议。”
严璟看着那人慢慢走远,这才回过头看了崔嵬一眼,崔嵬对上他的视线,一双眼里带着分明的困惑:“殿下是有事吩咐吗?”
严璟目光从崔嵬身上上上下下地扫了一遍,只是这人身上这件衣服实在是沾染了太多的血污,严璟根本无法分辨他究竟有没有受伤。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从何问起,崔嵬已经不再瞧他,而是抬腿走向严璟身后那具北凉人的尸首,用一直拎在手中的剑将尸身翻了过来,蹲下身在这人身上翻找了一番,最后只找出一块浸了血的牌子,他盯着那牌子看了一会,随手丢在地上,才回手将剑收回鞘中,低低叹了口气。
严璟在他几步之外,听见叹息声忍不住问道:“怎么?”
崔嵬微垂眼眸:“不过是北凉一个偏远部族的人,也敢如此大胆地犯我国境,侵扰我百姓。北凉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第二十六章
严璟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地上的那块牌子上, 其实他有点想将那牌子拾起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让崔嵬能够如此迅速地认出这尸首的来源。但这种事平日里他是不会做的,哪怕今日经历的震撼实在有点多, 让他已经有些反常,但当着崔嵬的面,这种事他还是不太做的出来。
思索再三, 严璟终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将目光收了回来, 四处瞧了瞧之后,又重新转回到崔嵬身上。他在等崔嵬接下来的反应,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虽是个废物,却是个既有脾气又有主意的废物, 做事情从来不会看别人的脸色,更不会等别人的意见。
可是眼下却不一样, 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 在战火过后满地尸首面前,这是严璟从来没面对过的场面,让他觉得陌生且不知所措, 眼前这个半大却目光坚定的少年在这种时候变得莫名可靠起来,以至于连严璟这种与之有过龃龉的人, 在此情此景下都忍不住想像他的手下一样,上前抱拳拱手, 然后真心实意地问上一句:将军, 接下来应当如何。
当然, 尽管这种冲动十分强烈,严璟也还是问不出口。所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崔嵬,等着他下一步的动向。
崔嵬对于他的目光却没有什么察觉,他的注意力全在身后那间已经烧了大半的屋子上。方才一直被北凉人所拖,没有空闲,直到现在崔嵬手下的人在草草包扎了自己的伤口之后才终于分出精力上前扑火,火势渐渐小了,但终归是来不及了,这间屋子已然是救不回来了,就像这屋子的主人一样,崔嵬他们已经将所有的北凉人除掉,也无法挽救回他们的性命。
崔嵬盯着那火光看了会,握紧了手里的剑鞘,大步朝着那屋子的前院走去。他没有说话,严璟却仿佛知道他要做些什么,脑海中立刻浮现了方才见过的画面,脸色微微凝滞,却也没有犹豫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二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火光已经渐渐止了,但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慢慢地亮了起来,所以他们可以清楚地看清这个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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