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憋着一股气。这把无名火大概是自天地来往天地去,中间就缠缠绵绵绕着傅剑寒乱飞。他不想一开口就喷火,只能低头拿着绷带折腾。忽然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就往他肚脐中间点了一下。
东方未明对于这种手贱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一喝高了就爱猛戳傅剑寒的酒窝。但他眼下心情不好,于是乎还是要矜持一下的,“……你干嘛?”
傅剑寒没出声,无比自然地挨着未明在榻上坐下,左臂撑在他背后,“未明兄有心事?”
东方未明被他挤得一机灵。他几乎没过脑子,张口就道:“你说——绝户枭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剑寒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未明兄在意的是那个啊。”
“我总觉得这话极有深意。他在暗示世上还有其他姓东方的有名人物,而我和那个人物有关系?啊!莫非,我是百年之前叱咤江湖的东方不败的后代?!!”
“东方不败没有后代吧……”
“说不定是收养的?就像渡元禅师还俗后化名林远图建了镖局一样……”
“未明兄,我觉得你想多了。”
东方未明见傅剑寒重新现出了一脸笑模样,胸口的那股憋闷却并没有减轻多少。他想了想道:“天意城……本以为他们的目的就是报复我们毁了药田的事儿,但现在想来似乎没那么单纯。剑寒兄,以后我们还是……别一道出门了罢。”
“未明兄,不愿与我一同游历江湖了吗?”
“不是不愿,就是觉得……自从去年我们一同南下惹了麻烦,危险人物便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跟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一茬。”东方未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有那么多好兄弟,想必没有一个和我一样,害你不是受伤,就是中毒……”
傅剑寒忽然左手搂过他的肩膀,把他往右拢了拢,“未明兄把傅某当成什么人了?”
“……啊?”
“傅某即便一个人行走江湖,路遇不平,也不至于袖手旁观。未明兄却将行侠仗义当做自己一人的麻烦,是否太小看了傅某呢。”
“也不是这个意思……你一人行走江湖难免也会遇上对头,不过倘若没有我越帮越忙,或许反而解决得更干净……要不是我总想着下毒占小便宜,你的手臂就不会伤得更重,小师妹也不会被人挟持。剑寒兄,你为人向来磊落,我的许多做法,你是瞧不惯的吧。”
傅剑寒左手勾过他的下巴,拇指在下唇上刮了一下,“傅某素来愚钝的很。东方兄智计百出,会不会嫌弃我?”
“……你别打岔。” 其实东方未明想说你愚钝个屁,又觉得太粗俗,故而隐忍不发。
“一样水养百样人。就像剑法似的,各门各派都有绝技传世,侧重不同,却不能说谁就强过了谁。”傅剑寒老气横秋地点评道,“未明兄的武功路数与傅某就大不相同,逍遥灵动,长于变化;遇上凶恶的敌人,对付的手段花样多了一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东方未明被他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自己也觉得这场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简直丢份儿。“我就是劝你……小心提防。你年初一个人出去就平安无事,看来今后我们分开行动,被天意城盯上的可能就小些。”
“但傅某的心存在未明兄这儿,哪儿都走不远。”
东方未明感觉脸一下子炸了。他头痛,胸口痛,哪儿都痛。那种感觉就好比被愤怒的二师兄迎头两个暴击。鼻涕都差点呛出来,丢脸极了。
“……未明兄呢?”
“啊?我?”
傅剑寒一副你不说我就不走的严肃面孔,死死盯着他不放。
“我……我的……我也……”
东方未明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耻度,最后一把抓住傅剑寒的前襟,在他耳边把话说完了。
傅剑寒听完愣了一下,随即把脸埋进他的手掌里,许久都没抬起来。
好烫。
东方未明感觉一股热度从掌心传到了脸上。他发觉傅剑寒的身子在发抖,于是恶狠狠地把他揪起来——果然看到那厮笑得跟偷了鸡一样。
“有什么好笑!”东方未明心想虽然我是为了哄你开心才讲那么没脸没皮的话,但你也不能浪得太过了。但傅剑寒忽然掰过他的脸,低头就贴上去。他先使一招“芙蓉并蒂”舔湿唇瓣,再接一招“白云出岫”伸入舌头,在口中搅动;东方未明不禁感叹这招式之间的衔接太过自然堪称水到渠成——他只觉口中含着两块软肉,像两只胖墩墩的雏鸟挤在一起,要互相磨蹭才觉得暖呼。他没办法吞咽,口角有一道水渍止不住地淌下来,悬在下巴上将滴未滴,痒得很。
两个人好不容易分开呼吸几口,仍是头挨着头,身子碰着身子,舌尖上一道细细的白丝还黏成一线。东方未明面上躁得慌,他向后分开一段距离,“……要死啊,小师妹就在隔壁!”
傅剑寒恍若未闻,摸了摸他的脸,“我瞧你好像要亲我,又怕你不好意思。”
东方未明气得想吼,却只能压低声音,“谁想亲你了!你不能这样凭空捏造——”
傅剑寒就不往下接,只管自说自话,“……你身子痛不痛?”
啊,我这是被无视了吗,东方未明辛酸地想。“不疼。” 然后傅剑寒就毫不客气地在他锁骨窝上抿了一口,又在胸口包好的绷带上亲两下。
“往后我们还是一块儿,只是你不可再这样乱来。”
他说得那样亲近,那样天经地义;就好像他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东方未明的梦里,和逍遥谷的师父师兄一块儿——是他东方未明最珍视、最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梦都是反的。梦中他砍瓜切菜、所向披靡,那是何等威风,醒了以后却连一只手的傅剑寒都推不开;那什么洛阳城中的雕像还是趁早别肖想。他捏了捏傅剑寒软绵绵垂着的右胳膊,抗议道:”还敢教训我?你又不是没胡来过。”
傅剑寒道:“是啊。所以未明兄更不可把大小事情一肩承担。傅某自认不是鬼祟小人,可若被逼到绝境,难免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只是为求自保,人之常情,未明兄何须萦怀?” 他说得无比真挚诚恳,好像他一开始就是来替兄弟排忧解难的,绝没有半点旁的念头。
东方未明也没料到他绕了一圈居然还能绕回来,对于这等正直坦率的功力不得不佩服倾倒。他摇头叹气,道,“剑寒兄,小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说狐狸修炼成了精,是狐狸精;猴儿修成精,是猴精;路边的树木石头得了道,自然是树精,石头精。那要是人修成了精,又是什么?”
“……神仙?妖怪?”
东方未明被自己逗得捶床大笑。他把“是傅剑寒”四个字裹进笑声里,好像把青涩的果子裹了蜜。
TBC
第十章 十、
这日货船终于在乐山县靠岸。码头上的工人往来卸货,船上的水手也将一具又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抬下船舱。幸存的寥寥几名客人目送着这些旅伴就此远去,回想起一路上的惊险刺激,不免暗自捏了一把汗。
大约过了半日功夫,舱内的货物搬空,人也走得一干二净,只有木制的船壳停泊在码头上,等待下一次的远航。东方未明一行在水边依依不舍地流连了许久,但见天际江水汹涌而来,惊涛滚滚,声震如雷;两岸山壁如刀削斧劈,峭拔险峻;更有些峰峦上悬下削,刺入云气之中,仰头遥看时,常有山势将倾的屏息之感。
傅剑寒仰脖豪饮一口,感慨道:“傅某每次观天地之寥廓,赏山川之壮美,总觉得人是何其渺小;江湖上为了那些个名利恩怨争斗不休,实在没意思。”
“可我觉得很有意思啊。”东方未明挑了挑眉毛,“无论是行侠仗义扬名立万,还是发家致富日进斗金,又或是琴棋书画,佳肴美酒,我统统都很喜欢。”
傅剑寒笑道:“这是东方兄的过人之处,一般人学不来。”
“只不过,这些东西统统加起来,也不及和傅兄喝酒有意思。”
东方未明一副轻佻的口吻说完,却觉得耳根有点烫,赶紧从傅剑寒手中夺过酒葫芦往嘴里灌。傅剑寒转头就连着他的手一把抢回来,指腹的硬茧擦着光滑如缎的手背,激得东方未明臂上竖起一片寒毛。
“未明这样看重我,傅某十分感激。”
他说的又诚恳,又郑重,让东方未明愈发心慌气短——明明自己只想调戏他两句,怎么搞得好像山盟海誓一样。都怪眼前这副山水渲染得太好。
王蓉忽然在边上咳嗽两声。
东方未明如梦初醒,赶紧一叠声地道:“师妹你饿不饿?师妹你渴不渴?师妹你累不累站了这么久咱们还是快走吧还有白捕头交代的事情千万可别忘了——走走走走走——”
“……小师哥我觉得你有点奇怪哎。”王蓉一脸疑惑地摸了摸辫子尖儿,“嗓子眼有点痒,大概是呛了风吧。” 她来不及思考,便被热情过度的东方未明给招呼走了。
说到被交代的事情,东方未明也有一肚子的埋怨。那位白捕头在船上发觉一连串惨案的元凶居然是故人之子,受了极大刺激;又或许当初他对萧家确实有什么亏心之处,总之在沐天死后便一直精神萎靡,明明没有受伤,却仿佛再也直不起腰、挺不起背,有如一下子衰老了十岁。在船靠岸的前一天夜里,他特地请来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将自己的印鉴、腰牌和一封书信托付给他们,请他们转交给成都府的一位姓黄的知府司狱。
东方未明隐约看出了他的意思,“白捕头,难道你——”
“不错,白某打算辞了这份差事,一到乐山便上凌云寺出家,再不理会这尘世之事了。麻烦二位少侠将这些东西捎给在下的同僚。”
“……白捕头没有家室么?不再多考虑考虑?”
“在下父母早逝,亦不曾娶妻,本无顾虑。东方少侠勿念。”
东方未明只得尴尬笑笑,将书信和包裹接过,“白捕头放心,在下必不负所托。不过……来的时候白捕头不是说您要到蜀中办一件大案?那案子如今怎么办呢?”
白术叹气道:“那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是十分棘手。上个月开始,成都城中陆续有流浪乞丐暴毙路边,本来衙门中认为只是冻饿而死,然而三四月蜀中已十分温暖,那些乞丐也并非各个瘦如饿殍,有的看起来还相当健壮,不像是饥寒至死。后来一名高明的仵作查出,这些死者俱是中毒身亡;而提到毒药,蜀中有唐门,百草门,西南有毒龙教,都是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势力极大,没有切实的证据,衙门里轻易也动不得。成都府衙便请六扇门中熟悉江湖事物的捕快帮忙,于是调了白某来。但如今白某已无心参与这些江湖纷争,去了也帮不上忙。东方小兄弟年纪轻轻,却心细如发、聪慧过人,连困扰六扇门数年的绝户枭都能查出底细;我在信中嘱托黄兄,遇到难解之事,可向东方兄弟多多请教。”
哇你自己不想办事就把我卖了吗?!这个腐朽的朝廷!东方未明心中怒喝,面上也只得有气无力地推托道:“白捕头太高看小子了。在下尚未出师,江湖经验又浅,这次的事情多半是靠猜测巧合……”
“东方兄弟不必过谦。”白术摇头道,眼色中显出一点殷切: “说起来,小兄弟有没有想过为朝廷办事?以东方兄弟的才智,若是入了六扇门,必定前途无量;只怕用不了几年,定会成为天下闻名的神捕——”
东方未明慌忙连连摇头:“过奖过奖!白捕头太抬举我了……在下天生性子野,受不了拘束,武功更是低微,担不得大任。并且家师年事已高,我还打算在谷中侍奉他老人家百年呢。”
“可惜啊可惜……人各有志,小兄弟孝心可嘉,在下也不勉强。不过这成都城的奇案,还请少侠得空时帮着参详参详。毕竟,人命关天啊。”
东方未明并不想招惹上更多麻烦。他原本打算把东西送到,再陪师妹见识一下赫赫有名的厨艺大赛,便立即启程回逍遥谷。经过这一次的事端,他已暗中下定决心回去后一定要苦练武功,不把小无相心法练满十层就绝不出来。但这日当他和傅剑寒在锦官城内吃喝闲逛时,亲眼目赌了几名官差抬走一具新死的尸体,不禁又回想起白捕头的话来。
“可恶——明明不关我们的事……” 他一面吸溜吸溜地吃着担担面一面抱怨道,“该管事的不是出家念经,就是缩在衙门里不出头,这样怎么可能查得出真凶?”
傅剑寒左手举着筷子挑了半天,面线却一再从筷尖上滑溜下去,还在碗里弹动了两下,“话虽如此,未明兄还是没办法放着不管吧?是不是有了什么头绪?”
东方未明放下自己的碗筷,顺手抄起另一幅筷子,夹着几根面条送到傅剑寒口边。他一筷一筷地喂,傅剑寒也就眼都不眨地一口一口地吃,浑然不顾其他食客和路人异样的眼神。面摊的小贩拿布巾子擦了擦眼睛,称赞道:“……二位小兄弟感情真好。”
“那是,我们虽不是亲生,可比亲兄弟还亲。”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道,“老弟你说是不是。做哥哥的什么时候不疼你。”
傅剑寒的笑声很低,仿佛是从丹田里逼出来的一般。“……疼你。” 他前面说了几个什么字,东方未明简直不想知道。
线索来得比他们料想得快得多。东方未明在城中转了转,意外发现先前拜访过的唐门门主之女唐中惠,在另一具当日毙命的乞丐尸身附近发呆,表情十分古怪。二人跟踪少女回了唐门,利用树木的掩护跃上屋顶,俯下身子倾听堂下的动静。很快,他们听见了少女和其兄长的一番争吵,乞丐陆续中毒的真相便一清二楚了。
“……以活人试毒,竟有如此歹毒之人。”傅剑寒蹙眉道,“唐门做出这种事,怎敢以名门正派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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