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和鬼王一边“吧唧吧唧”嘴,一边点评远远望见的战况,一个说:“我的刀速度虽快,如和茨木叔叔的拳正面相撞,也会被弹飞出去。”另一个便道:“不错,小家伙有点眼力,但是鬼切只用了一把刀。作为妖力的输出媒介,三刃和双拳的调动难度大不相同。你觉得他要接下茨木刚才那拳,至少得再加几成力?”
赖光为鬼王的问题冥思苦想之际,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鬼王却一直风风火火,很快就将金黄油亮的栗子去壳大半。“喂,小家伙,张嘴。”酒吞嫌身边的小男孩一想事情就半天剥不出颗栗子,磨磨唧唧,瞧着碍眼,于是他干脆掐了赖光的下颌,将自己剥好的栗子全塞进了小男孩的嘴巴。“吃。”鬼王赖洋洋道,“多吃点,快长高,也许有一天本大爷心情好了,会带你去鬼王座瞧瞧,让你见识见识大江山的至高之所。”
赖光眨了眨眼,点点头,努力咀嚼将腮帮撑得鼓鼓的栗子,使劲吞咽了半天才全部咽下去。他将自己剥出的一颗放进了酒吞的手心,扬起脸对鬼王说:“我会长大的。如果我长到比酒吞叔叔还要高,你不要生气哦。”
鬼王放声大笑。
第十九章
鬼切张狂跋扈的恶劣行径令妖怪们忍无可忍,小妖怪们三五成群去找赖光告状,终于让小男孩正视起事态的严重性。
这一晚,赖光照例与他的爱刀同榻,但小男孩一反常态地没有钻进被窝,抱紧爱刀的手臂就香梦沉酣,而是在床上正襟危坐,语气严肃地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命令:“吾刀,变成赤雪。”
鬼切只短暂地吃惊了一下,就顺从地“砰”地一声,将自己幻化为雪绒赤尾的小犬,钻出散落于床的红色里衣,扑进了赖光的怀里。
小男孩先是摸了摸小白狗毛茸茸的额头,再摸了摸它蓬松柔软的脊背,而后冷不丁摸向小狗的肚皮,掐了那圆滚滚的小肚子一把。
“我听其他妖怪说,你最近总抢他们的食物吃。为什么变得这么馋嘴,赤雪?作为你的主人,我的投喂不足以令你满意吗?”小男孩将小狗翻了个身,让它四脚朝天,于是赤雪犬再怎么努力收腹都掩盖不了自己那小山丘般的圆肚皮,“你变成了一只小胖狗,赤雪。这么胖,还能跑得动吗?还能跟上我的脚步吗?”
小男孩责怪的声音中含着俏皮的打趣之意,但被史无前例地说“胖”,还是令赤雪犬的本体——至强之刃“鬼切”羞愧万分。“砰!”他没有得到命令便变了回来,抄起床上的衣服就冲出了小屋,围绕着大江山的鬼原疯狂冲刺跑,玩命消食跑,直跑到连身为大妖的他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才头重脚轻地挪回了小屋,“咚”地跪坐于床前,向小主人低头认错道:“对不起,赖光,我不该抢你给别的妖怪做的食物,我更不该吃那么多……但我、我只是不想浪费,因为那些是你做的,坏掉了很可惜……”
他偷偷地抬起眼,恰好撞见托腮凝望他的赖光的视线,那双赤瞳蕴含的笑意宛如静水深流中的红枫倒影,他好似又被望穿。“但、但是我吃多了也没有长胖,真的!赤雪肚子上的肉本来就很多,赖光以前没有发现罢了,而我……我一直很瘦……”大妖躲避着小主人的凝视,心虚地暗自憋气,外加挺胸收腹,但赖光自床沿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轻轻地拂过大妖左眼之下的泪痣,如同停于河畔的小鸟伸出羽翼,漫不经心地撩了撩水面。他说:
“我会有很多个朋友,但我只有你一把刀。无论赤雪是胖是瘦,都是我最喜欢的小狗。”
他将鬼切拉上床,毫不在意大妖浑身湿透,皮肤又黏又咸。“有很多天,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宁可去找我的朋友们的麻烦,也不愿陪我……你这把坏刀。”他将面颊贴近鬼切汗涔涔的腹部,用小手拍了拍大妖的肚皮,靠近听了听声响,抬眼便笑道:“还说自己不胖?小胖狗!”
他伏在鬼切的身上,如矜贵的幼猫一般笑着,而鬼切痴痴地向下眺望,望入他左眼中的刃之妖纹——他的妖纹,如刀般锋利,但又有花的形状,令大妖蓦然就想起一桩久远的往事——
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很久以前某一天,他还没有察觉到源赖光的谎言的某一天,源赖光端坐于源氏本宅幽静角落的某条廊下,而他守在主人的身后。
他们的眼前是一爿新种植的龙胆花圃,花朵盛放得葳蕤而热烈,源赖光好似突然就来了兴致,命令他道:“告诉我,鬼切,我目之所及,有多少朵花?”
虽然只是数花朵的数量,但主命不可违,他聚精会神,凝望花圃,很快就答道:“总共一百二十六朵,主人。”
但源赖光却道:“一百二十九。”
他就像被戳了背脊的小狗,差点一跳三尺高,“抱、抱歉,主人!请允许我再数一次。”
可是第二次,他耗费了双倍的时间,却还是得到了同样的数字:“主、主人……共计,一百二十……六、六朵。”
源赖光偏头托腮,瞟了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语气却漫不经心:“一百二十九。”
与主人所数竟然差了三朵,可谓天差地别!但花就那些,不可能数出两个数。鉴于主人永远是对的,错的只会是他!这让他既如芒在背,又觉愤懑不甘。但他尝试后再尝试,却只能数出一百二十六朵,源赖光却始终告诉他:“一百二十九。”
那一天,直到夕阳西下,他也没能找到自己数漏的三朵花究竟藏在哪里。
但如今,他在赖光的眼中找到了。
“告诉我,鬼切,我目之所及,有多少朵花?”——曾经源赖光的“目之所及”,如今,正是他的“目之所及”啊。
他曾经数漏的三朵花,是他左眼中的三朵龙胆。他曾经那般愚笨,没有理解源赖光隐藏在笑容之下的真意,但现在的他绝不会犯过去的错误,他发誓要以最直白的方式,向赖光坦露自己的心声:
“您会有很多朋友,但请让我做您唯一的小——胖、胖狗,主人。”
赖光眨了眨眼睛,他左侧虹膜之上的三刃之纹便也如花瓣般开阖。
小男孩笑着回答他:“你已经是了。”
第二十章
作为魑魅魍魉的群聚要地,大江山的重磅消息总能在极短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每日都有大小妖怪慕名前来,想瞅瞅“大江山的孩子”究竟有何等能耐,让鬼切试图带着小主人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计划彻底流产。
鬼切对来访的妖怪们向来横眉冷对,从无好脾气,因为他可清楚得很,那些不速之客的真正目的除了“来逗一逗变小了的‘源赖光’”,就是把千奇百怪的各种食材塞给赖光,恬不知耻地借赖光的厨艺打牙祭——真是太无耻,太卑劣,太下作了!岂有此理!
但他满腹牢骚,他的小主人却心态平和。赖光有自己的盘算和计划,他虽善良大方,却从不做滥好人,妖怪们向他索取,他便也会向妖怪们提要求,比如想要平安京阴阳寮新刊印的非流通文献,想要源家、藤原家聘请的知名讲师最近教授的课程纲要,想要皇室贵胄私藏的唐国兵书,也想要上等的刀油与稀罕的酵母,用来替爱刀保养,以及精进酿酒技术。
赖光在提要求时,格外注意“看菜下饭,量体裁衣”。如果对方是盘踞一方的大妖怪,他会提出苛刻的要求,譬如勒令远从铃鹿山而来的大岳丸:“我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种不同的海鱼,用来做鱼丸。送到我这里时,必须都是活的。”——纵使身为铃鹿山少主,大岳丸绞尽脑汁还是未能做到,只得饿着肚子忧伤地打道回府,被鬼切好一阵嘲笑。
对一些打架全靠吼,实力堪忧但天真无邪的小妖怪,赖光就极为宽容,常常在绯红色的大眼睛转了一圈后张口就道:“陪我玩吧。想玩捉迷藏。”
毕竟是小孩子,再怎么少年老成还是离不开“想玩”。赖光很喜欢捉迷藏这种既能与同辈斗智斗勇、分个高下,又能漫山遍野跑、无拘无束的战略游戏,而小妖怪们也乐意奉陪,常常与赖光玩得忘记了时间,导致鬼切也不得不加入“就差小赖光了,他到底躲在哪里呀?”的寻人队伍,翻山越岭地大喊:“主人——你在哪里——”
他的小主人总能躲到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茨木童子的头发下面。“啊,鬼切在叫我了。谢谢茨木叔叔,我先回家了,明日见。”然后小男孩就跳下茨木童子的后背,将罗生门之鬼浓密厚重的白发扒拉开一条缝,钻了出去,再朝茨木挥手作别。
茨木则冲他威胁意味十足地挥拳,厉声道:“满脑子坏心思的小混蛋!明天别再来了!”
可赖光完全不以为意,因为茨木嘴边还沾着他带来的桂花发糕的碎粒呢!
凡是要动用策略与谋划的游戏,赖光的胜率都奇高无比,但若有大妖怪的加入,小男孩也会棋差一着,比如大天狗干脆地展翅高飞,用羽刃暴风将赖光藏身的草垛尽数吹飞,更将小男孩也卷上了天空,而后大妖怪一把拎住小男孩的后衣领,对他挑起半边眉,高傲又得意地说:“你输了。”
然后再压低声音,补充一句:“上次的茶碗蒸……很鲜嫩。可以考虑再做一次。”
与喜好速战速决,是非输赢黑白分明的大天狗不同,彼岸花那类亦正亦邪的大妖怪就极为恶劣,他们为逼赖光主动现身,会用惊悚的幻术吓唬胆儿瘦的小妖怪,让赖光在漫山“小赖光救我——”的尖叫声中不得不自投罗网。与“绝代之妖”玉藻前的对战更是如此,千年狐妖的魅惑之术神乎其神,小妖怪们纷纷被他的明眸顾盼所蛊惑,竟为狐作伥,追着赖光满山跑,非得把他赶去玉藻前那里不可。
与玉藻前的“捉迷藏”是赖光最为狼狈的一次,他不仅玩得不开心,更在狂奔中弄丢了晴明赠予他的御守,虽然之后鬼切、茨木与酒吞、鬼兵部等妖兵、以及其他大小妖怪都帮他来来回回的搜寻,但那枚御守就仿佛长了脚,不知跑去了哪里。
刀之付丧神不忍小主人闷闷不乐,携刀就闯到了绝代之妖面前,质问他是否拿走了小主人的御守,但倾世的狐妖只是暧昧地一笑,用男女莫辨的低缓声音轻柔道:“你和我那乖侄儿,又能维持这虚假的美梦多久呢?那孩子究竟姓不姓‘源’,很快就会知晓了。”
鬼切对绝代之妖谶语般的回复感到心惊,他用最快的脚程从逢魔之原赶回大江山,却在刚踏上故园边陲之时,被等候在那里的小妖怪们一拥而上,山兔打头哭诉道:“不好了鬼切不好了!小赖光不见了!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他,怎么办啊!”萤草更是用袖口抹起了眼泪:“呜呜,我和白狼找了一整晚,茨木大人也是,但怎样找都找不到……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鬼切后退一步,紧紧攥住了心口。他的脸色过于可怕,让小妖怪们登时不敢再哭。但萤草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催他:“鬼切,快用用血契,只有你能找到小赖光了。”
但鬼切摇了摇头,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马上就要抱头痛哭,他说:“我感应不到……我感应不到我的主人。”
“我又弄丢他了。”
大江山的小孩走丢了——这一骇闻一夜之间就横跨陆地,甚至传到了荒川。为了找到那半妖男孩,大江山的妖怪们可谓倾巢出动,掀开了每一块石头,掘开了每一个树洞,就连蚂蚁窝都被捣开,但妖怪们心急火燎瞪大了眼睛搜寻后的对话永远是:
“你找到小赖光了吗?或者那个块头很大的,叫‘鬼兵部’的家伙?”“没有啊!我饭都没吃,光顾着找他了!你呢,有发现吗?”“我也没有,唉……”
“对了!鬼切大人的血契呢?还是没感应?”“是啊,你说怪不怪,那可是血契哎,以前源赖光用过的那个。”“血契都没反应,难不成——?”“呸呸呸别乌鸦嘴!继续找找吧,也许小赖光掉进哪条缝里了,正愁一个人爬不出来呢!”
时至第三夜,赖光仍不见踪迹,几乎所有妖怪都觉得“大江山的孩子”凶多吉少了。愁云惨雾笼罩在妖怪们的心头,他们唉声叹气,心想赖光来大江山还不过两年,那么善良聪颖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呢。明明那个可恶的源赖光丧尽天良,还能恬不知耻地安享晚年……果然只有祸害才能活得长久?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随着第三个夜晚的夜色越来越深,大江山的妖怪们逐渐选择放弃,但大江山的鬼王却选择一连三天三夜未合眼,并将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为目标,继续在他所庇佑的鬼之国寻觅。“茨木,你看好鬼切,别让他做出什么傻事。本大爷刚才想起还剩一个地方没找过,这便去一趟。”
鬼王座是大江山的至高之所,壁立千仞,地势险奇,狂暴烈风宛若鬼哭,承载了百年前大江山与海国之战的惨痛回忆。酒吞本不指望赖光那样的小豆丁能靠自己的力量攀到这里,但半妖男孩总能给堂堂鬼王以惊讶与扶额的冲动:他在这里。带着鬼兵部。
小男孩躲在巨型妖兵的脚后跟的阴影中,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带有鬼切妖纹的外衣包裹着自己,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鬼王盯着那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瘦弱背影,盯了半晌才冒出个念头:可算是让他给找到了,“大江山的孩子”啊。
“喂,小不点?”鬼王大步走向小男孩,无视了鬼兵部警告的俯瞰,他在赖光身边蹲下,发现小男孩闭着眼睛,牙齿打颤,手指深陷掌心,冷汗沁透了那缕鲜红的额发。鬼王连喊他几声,但他毫无反应,仿佛正处于噩梦之中,不走到最坏的终点就永远无法醒来。
“啧,麻烦了,该不会又是那残留于此的心魔幻境……”酒吞朝鬼兵部比了个手势,示意巨型妖兵加强警戒,他自己则盘腿而坐,将一只手搭上了赖光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动用妖力,潜入赖光的梦境一探究竟——
鬼王刚在小男孩的梦中睁开眼睛,就为满目疮痍的炼狱之景大吃一惊。只见血与火冲天而起,残肢与碎肉堆积成山,腥臭的泔水在寸草不生的焦土上缓慢流淌,无尽的硝烟将腐尸染成脓涕般的颜色。酒吞举目环顾,发现远处隐约可见桅杆断折的搁浅海船、破烂碎裂的源氏旌旗、以及七零八落的妖兵残骸,鬼王立刻就确定了小男孩噩梦的发生地:山海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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