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从梦魇深处挣脱的感觉令人十分不适,胃部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抽搐疼痛地引发出一阵恶心,他低低咳嗽两声,虚汗细细密密地从脖颈与鬓角爬了出来。
小病小痛,在练习的过程里都是常有的,跳进这行的深水里的人,不论是仍旧暗无天日的练习生,还是出道后的偶像,或多或少都有身体的各种伤病。年轻是他唯一的筹码,他至少能够强撑过关节疼痛、肌肉酸软的每个夜晚,皱一皱眉,咬一咬牙,没有什么是不能对抗的。
“醒啦?”
乐时听到声音,往来源处看了一眼,于斐坐在他的身边,双膝曲起,手臂叠放在膝头,正歪着头注视着他,乖乖巧巧的模样甚至于有点儿讨好。乐时沉闷地应了一声,骤然起身时觉得头晕目眩,扶着墙沿又慢慢蹲下了。
于斐按了一把他的肩膀,说:“我给你买了点东西,你先吃一点,好些了再站起来。”
乐时心里虽然直泛倔强脾气,顶着手的力劲要试着再起一次,他总不至于孱弱到这个地步,语气僵硬的反驳出了口,倒是不争气地带着软绵绵的鼻音:“老毛病,不要紧。”于斐自然乖巧地笑得温温和和,双手的劲一丝不泄,理直气壮顶撞他:“很要紧,不行。”
乐时像是探头的地鼠一样被强行按回去,只好坐着发呆醒困,他向来有点儿起床气,但逆反情绪在于斐这儿像是重拳打在棉花上,放在从前或许会与他碰上几句硬邦邦的冷话,可总归变得不太一样,这样轻描淡写的温柔,接受起来总令他觉得有些别扭。
乐时接过他的饭团,还剩点儿余温,牛奶是热的。他看一眼于斐,熬夜通宵的应激对于斐而言简直立竿见影,“……你没睡?”
“啊?”于斐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哦……是没睡。”乐时平静的目光分明是在等待他的回答解释,于斐反问:“你怎么知道?”
乐时看着他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眼圈,面无表情回答:“像熊猫。”
“真有这么明显?不过……”于斐看看乐时,他正端端地坐着,小口地吃早餐,腮帮子一鼓一鼓,像是藏食的小仓鼠,他的眼睛又有点儿水肿,卧蚕因此尤为明显,于斐笑了一声,拾起乐时身边散落的歌词复印件,记满了需要注意的专业术语。
于斐没有提及楚湘东的事情,只是说:“过会儿你唱唱?我帮你听听。”
乐时点了点头。
“比起我的注解,你写的内容更像是专业的歌手呢。”于斐又认认真真把重点都看了一遍,条分缕析,思路清楚,每一个变化与转折都赋予了细致的剖白,教科书一样的严谨认真。“我在唱歌时只会想,今天的心情是什么颜色的,这一句歌词或许十分鲜艳,或许十分黯淡。也许是某个人的爱情,也许是一次分别。”
乐时沉吟一阵,猜测道:“《雪国》,好像是一首灰色的歌。”
“我却觉得恰恰相反,”于斐若有所思,“就像天亮的过程一样,先是冷而沉重的黑暗,后来却变成了满天绚烂的朝霞。这大概是首绝望里带着希望的歌——非要说像什么,”于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将内心的体验诉诸与人,此刻显出一种局促的兴奋,“我们第一次路演,那会儿半点名气也没有的,三分多钟的歌,唱到了最后二十秒,忽然满场掌声的时候。”
“好像那些籍籍无名的努力,都有了一瞬间的成全。”
乐时把手里的塑料包装揉成小小一团,无奈地垂下眼:“你一直都是这样。”
于斐像是没听清楚:“嗯?”
乐时摇摇头,无事发生的平心静气:“没什么。”
例行的练声之后,乐时把新编曲之后的整首歌,从头到尾唱了一遍。他的部分在中间两句,是情绪铺垫的部分,但整首歌他都唱会了。
于斐从隔壁搬来电子琴,又在自己的歌词纸上写写画画,脱去了往日里总挂在脸上的笑容,他将手背抵在嘴唇上,认真仔细地思考每一个细节。
“‘你在希望,而我在告解’。这一句不用唱得太高的,原调是这样的,”他没有看谱子,但在琴键上叮叮当当摸了两把,弹出了曲调的旋律,“稍微降一点,”他再弹,充满鼓励地等待着乐时跟着降调的旋律再唱一句。
乐时一顿,脱口而出的乐句还是原来的调子,生涩僵硬地没唱下去,于斐也没有太大的表示,只是又弹了一遍,琴声清清脆脆,看着乐时的表情,他颇为无奈一笑,“拿你没办法……我唱一句,你唱一句吧。”
“不用。”乐时别过眼去,“你在教小孩子唱歌么。”
“你在我眼里倒也不是小孩子。”于斐就事论事,话语十分真挚:“我很喜欢你的声音,也喜欢你唱歌的样子。我想你能更好,所以想和你一起唱。”
乐时拿他直来直往的话风毫无办法,轻咳一声,笑容、话语与琴声,配合音乐的柔和歌声,于斐一遍又一遍地教他,自己的部分唱好了,但高音段他仍然瑕疵不小,于斐显得有点苦恼,说:“声音直来直去,气息是通达的,就好像大叫一声用的那个音。”
“像这种感觉——”于斐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乐时下意识向后一顿,于斐嘿嘿一笑,“你也试试!不要害羞,这里反正也没人听得见。”
“我……”
于斐笑得春风和煦:“你在节目里人设崩塌也不是一回两回,我觉得你挺可爱的。”他的手指一并,向乐时比了颗心,“我的小心心,嗯?”
“那是……”乐时被他这似笑非笑的笑话说得面皮一热,动作明晃晃的,意味也昭然若揭,他塌下肩膀,声音越来越小:“……被迫营业。”
于斐得寸进尺,修长分明的手指从琴键上飘下来,轻轻向乐时耳后的压翘的碎发一拨,乐时的眼睛下意识一眯,于斐笑一声,扬声问:“你什么时候能在我面前多营业一下?”
“……比起和你说这么多废话,”乐时的话有些磕碰,猛地捉住于斐的手,力劲足够地拧了一下,那该死的笑脸蹙眉闭眼地扭曲了。尽管血气烫在他的面皮上,心里的感觉比怒气炽上三分,但又不足以令他生出厌恶,乐时克制着,却仍有点儿咬牙切齿:“不如接着唱。”
兜兜转转半天回到原点,达到目的的于斐拍了拍手,神采飞扬地登地按了一下琴键,说:“好好好,跟我吼一声——”
苏乔被练歌房里中气十足的呐喊吓了一跳,一看是乐时和于斐俩哥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面红耳赤地你来我回,他躲在门后听了一阵,才听见一阵希希零零的琴声,冰雕玉琢地敲击起来,右手主旋律精确而有力,左手和声随性而柔和,显然是自由发挥。
明明只在一个部分降了调子,清澈嗓音后的乐句却蕴含着某种孤独的温柔,那是纯乐器伴奏与易碎音质的微妙化合反应。他把这段练习听完,烦恼一夜的编曲似乎豁然开朗,苏乔敲了敲门,歌声即刻停了。
他打开门,看见乐时与于斐时一顿,这俩人一个眼睛肿了,一个眼圈黑了,一看就是熬夜选手,他尴尬地笑笑,却难掩脸面上的兴奋:“早啊。”
于斐像是心情不错,他朝苏乔扬扬手,“早!”
乐时则不说话,只向他点了点头。
苏乔迫不及待地坐下,看了一眼乐时,又看了看电子琴边的于斐,不似往常镜头前的迷迷糊糊、躲躲闪闪,他的眼中炯炯发光,带着灵感被点亮的兴奋,苏乔说:“刚才的歌是乐时练习生唱的呀?降了调,居然还蛮好听的。”
乐时补上一句:“叫我乐时就好了。”
“好的。”苏乔随和地和他们坐成一堆,从桌上随手揪下来一张纸,用铅笔在上头写写画画,顿笔时他咬了咬笔杆,说:“编曲方面,我有点儿新的意见,本身曲子前后都是一样的编曲方法,有点单调,但这首歌的意思是层层递进的,你们觉不觉得?”
“是啊。所有感情在最后才走向高处。”于斐随声附和,似乎意会了苏乔的意思,他说:“你想把编曲改得更有层次?”
“原来的曲子总归有点嘈杂,我想在第一段副歌以前加上更多的抒情元素。减少电音,加入感性氛围的鼓点和琴声。前半段比较单纯,后半段再激烈、复杂一些,形成比较鲜明的反差。给人一种破茧成蝶的感觉!”苏乔说得眉飞色舞,甚至上手弹了几个音,“没你刚才那段好,但你们觉得这个修改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于斐没有回答,反而是乐时先说了话,苏乔看着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会想办法多给你改几句歌词的,虽然爆发力不够好,但胜在音色很特别。做情感的叙述者一定很不错。”
苏乔打开了话匣子,不忘在话尾吐槽一句:“说实话,我觉得乐时的两句歌词实在太少了。”
于斐点头点得十分积极,比面无表情的当事人还要激动几分:“是这样的,他应该唱这么个三句五句的。没人比他更适合这首歌前半部分的冷调子了。”
苏乔悄悄又说了句:“在今天之前,我是觉得乐时是个冷冷的大佬啦……果然人不可貌相。”
于斐:“什么?”
苏乔摇摇手:“没有没有!我也觉得很适合他。”他捡过身边记着歌词的纸片,挠了挠后颈,又说:“修改歌词的份额,需要从别的队员的部分扣,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其他的部分问问江河和楚湘东吧,我先琢磨一下DEMO怎么弄。”
于斐与乐时面面相觑。
于斐无声地对乐时做了个口型:“做人好难。”
从这两人手上对换歌词,简直就是虎口拔牙。于斐和楚湘东结了个大梁子,表面上和平往来,背地里不知是怎样的水火不容,也不知道下一个绊子在什么地方,于斐见苏乔兴趣盎然,现在反而成为组里最单纯的一个人了。
“我看看我能不能把我的歌词让给你。”于斐看了看自己的部分,露出了十分苦恼的表情:“正经歌词很少,合音倒是一大堆。”他看了眼沉浸在声音剪辑软件里不可自拔的苏乔,若有所思:“他从前是C.sing的,会不会和江河关系好些?”
乐时轻轻摇摇头:“我没有听江河提过苏乔。他……也不常提原来的队友。”
于斐沉默了,换作他是队长,对于已经退队的前队友,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他自己同样也辜负太多人的感情,那样的情何以堪、难以置信,再次相见的有口难言,他不是不明白。于斐放弃了通过苏乔与江河交涉的念头,反而是乐时说:“等第一节 声乐课之后,我和江河说一说吧。”
苏乔写了一段小样,又录了于斐的一段琴,控制器在他的手底像是经事多年的老朋友,每一个键位和推子的操作都干净利落。采样做到一半时,江河与楚湘东也到了练习室内,苏乔简单与二人说了说编曲的新想法,似乎窃窃查查地低声交谈一番,三人似乎没能达成共识。
楚湘东面露惋惜之色:“昨天是按照第一版的节奏来练习的,突然改变调子和风格,好像有点过于仓促,不过你可以先写着,用几天时间打磨打磨,之后再和贝老师讨论一下,如果她觉得好,那我们就改。”
江河粗粗看了眼音轨,又戴上耳机听了一段,他的脸面一动,似乎想对苏乔露出微笑,但唇角一弯,却十分僵硬地凝结起来,他的眼神暗下去,连拳头也攥紧了,苏乔没有看他,似乎认定了他与楚湘东是一丘之貉,颇为失望地耸一耸肩,干巴巴地回答:“好吧。”
于斐很轻地叹一口气:“也不用去问了。”
“但也不是没有希望,”他低回的情绪没有长久持续,而是仍然坚定地注视乐时的眼睛,他的手指仍然放在电子琴的琴键上,黑键微冷的触感贴在他的指腹上,于斐说:“声音是不会骗人的。我希望这首歌能被老师听见,等会的课,我们要一起争取。”
他转过眼,凝视着那一排看似冰冷无情的琴键,如同抚摸易碎的薄冰,他几乎是喃喃自语,轻声说道:“我所喜欢着的宝物,总会闪闪发光的。”
他的指尖按下最高音键,清清脆脆一声惊响,如同宝钻银色的闪光,室内骤然一亮。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看!飞飞:你是我的小心心!!!
第48章 强盗
午后的声乐课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但当电子琴后坐着的人由于斐变成了贝锦之后,乐时还是产生了某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感觉。那个女人向来是不近人情的代名词,她严肃、苛刻,追求完美,偏偏有一双敏感的耳朵,对于音准的判断向来细致入微。
业内对于歌手唱法的科学性和专业性有不同的评判标准,当年她的唱腔也曾经被无情划入不爱惜嗓音的野路子范畴,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贝锦的进步有目共睹,尊她为长辈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这或许也是导致她心气甚高的缘由之一。
她漫不经心地调试着设备,信手弹出的乐句优美而轻快。贝锦向后梳着单束马尾,鬓间的鬓发收拾得一丝不苟,化整洁细腻的淡妆,黑色V字领的小黑套裙,一根橘红色的细腰带盈盈一束。真人极瘦,能看见过于突出的锁骨和随着呼吸时有时无的肋骨轮廓。贝锦的微笑是冷漠而公式化的,至于在她面前站成一排的练习生们,或多或少都打了个寒噤。
“《雪国》还没有唱出口,我就要被冻死了……”苏乔捏着手指头,趁贝锦看词谱和听DEMO的时候,凑在乐时耳边小声说。“我真的没法想象她夸人的样子,我听人说从前她在HP还很爱夸于斐,怎么会有这种事?”
乐时虽然很想说每一次月评的夸奖大会他都在场,然而事主并不给他们太多议论老旧八卦的时间,于斐全程缄口不言,脸色虽然一切如常地放松,可偶尔咬住的嘴唇、微微蹙起的眉毛还是昭然地表现出了——他很紧张。
“我一直认为,我教的学生是最好的。”
贝锦顿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看着站在最右侧的于斐,与站在于斐身边微笑不语的楚湘东,她又说:“从参加节目开始,你们就都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们能够在每一次的公演里,都能进步、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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