涣方君活得太清醒,他的热血早已经凉寂了。他先虞夏敖宴二人一步猜到了局势变幻,并且当即舍弃了保住敖宴的想法,强硬地给虞长乐挣得了一条命和几乎全部的灵力。
而他做这一切想要什么?
不过但求一死!
虞长乐感到一种浓浓的悲哀。
涣方君太聪明了,他早已给虞长乐找好了怒气的发泄口——
来,杀了我吧。
“这片景色太不好看了。”涣方君轻声道。他扬起手,残败的悬台蔓延开去,无边无际的雪白花朵从地上冒出来,无垠的孤徘徊取代了血海。
他也曾意气风发,一手化虚使得出神入化,剑意能斩山海。
然而,如今呢?
他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都不属于自己,骄傲锐气被磋磨殆尽,活在人世是鬼,魂魄乌黑,即将要碎在血池里,连阴间都下不得,连轮回都入不了。
如今,他的心愿只剩下一个。
让他死。不要死在尸山血海里,而是死在花海之中。
“你不是问衔魂是怎么做到的吗?”
虚幻的蓝天之下,孤徘徊珠浪摇曳,香风吹拂。虞长乐站在花海中,对面的涣方君银发飞舞,灰衣映着阳光,一时恍若新雪。
“化虚印其实不止有十印。”涣方君双手依次将十印演示了一遍,从第一到第十,从聚灵到断空,“它还有第十一印,曰之……‘归寂’。”
“灵力、妖力、魂力,化虚为实,此皆为虚。我教你的是灵力和妖力,你就不奇怪魂力是否也一样吗?而这第十一印归寂,便是抽出他人之魂力,化为己用。”
“虞长乐。”涣方君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此印事关重大,那白鹿来问我的时候,我只教了她皮毛表象而已。而你不同,我为你师,必当倾囊相授。”
虞长乐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弟子知道。”
师徒之称,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师徒相称,也是最后一次了。
“时间很短,我只教你一次。”涣方君宽袖飘摇,“你务必这一次就要学会。”
来不及伤感,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了。虞长乐压下心中所有情绪,聚精会神地看着涣方君的结印。
“学会了么?你一直很聪明,胜过我。”涣方君的神情柔和下来,浅笑,“然后——打败我,杀了我,带走我的魂魄。”
这片孤徘徊是纯白的,花朵还未完全开放,没有露出中心的血色。雪白的花海里掀起了一小小的龙卷,花瓣漫天飞舞,锐意四射。
“太慢了。”涣方君躲过一击,脸颊上擦破了一点,淌下细细的一行血来。
二人身形都快到了极致,交织成了残影,带起了无数破碎的花瓣。只是一个游刃有余,另一个却在逐步提升到极限。
铮!
剑形从虞长乐手中一闪而过,割下了涣方君一片衣角。但他也被剑意划破了胳膊,红线飚出。
这是一场指导战,一人为师,一人学徒。但那师父却是在教自己的徒弟怎么杀了自己。
“还不够快,”涣方君道,“这一招你本该拧断我的脖子了。”
两人眼中都充斥着纯粹的战意,再无其他。
一灰一白两道身影在花海里周旋,逐渐双方身上都染上了血色。血滴落在雪白的花朵上,孤徘徊浸了血液,相继盛开,绽开花心的红色。
在过程里,涣方君能清晰地察觉到对面虞长乐的灵力逐步提升。他果真天赋卓绝,生死之战里在一次一次地突破自己的瓶颈,臻于至境!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都失色了。
忽然,涣方君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竟然是先露出颓势的那一个。
“很好,”他温声道,“继续。”
眼前已经有一点模糊了,今天他也是拿出了全力。涣方君眯起眼睛,想打量清楚面前的少年人。
太像了。
可又一点都不像。
同样是天才超群,但这个年轻人却是浑然天成的纯善,眼神清澈,没什么骄傲,自然也少了自己的那一份锐气。可是这样也很好,让每个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自古以来,有伤仲永之说,也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说,这个少年人……应当能够逃脱这些定语吧?
涣方君依稀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往。
都说人死之前回忆如走马灯,果真如此吗?
他是父王的第三子,比两个哥哥小了一轮,却比他们都惊才绝艳。父王也最喜欢他,在他启蒙后表露出了才华后更是如此;母后也更喜欢和他说体己话,下人们也都更喜欢这个温和的三殿下。
他生来就习惯了万众瞩目。
他成人后,便与兄长理念不合。兄弟阋墙。他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却没想到王位之争,他输了。连父王都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意气之下,他自请出北海,将自己的名字从谱牒上划去,要做一个逍遥散修,四海遨游。从此再无北海三殿下。
龙岂池中物?……数年徒守困。
年轻时的意气之争,代价竟然这样大,大到他根本承受不起。根本来不及等,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恍惚中,涣方君想起了一首诗。年轻时他曾笑自己绝不会有这等心事,思乡之情与他无缘。只要个逍遥快活。如今将死之人,那诗却浮上心头了:
旅地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①
霜鬓明朝无一年。
终是要客死他乡了。
……
“铮!”
第十印,断空!
一把完整的长剑凝聚出实形,灿灿夺目,如日之灼灼。
一剑定胜负!
对面的少年没有哭,可眼中却已盈满了哀伤。涣方君笑了一下,他想说,别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死。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胸中冰凉。那把趋近于完美的断空长剑,已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第十一印,归寂。
……
魂魄脱体而出。万籁俱寂,归于虚无。
*
塔身开始崩塌,业火吞噬了一切。石块落入了血池中,很快就被灼成一缕白烟。满池残肢,这里怎么看都不像还有活人的样子。
然而,一只白皙的手从血池里伸了出来,撑在了池边岩石上,青筋分明,纤细薄削。
紧接着是一条如雪堆砌的胳膊,白玉色的肩头,乌黑的青丝,浸透了血的白衣。
一股庞大的力量,从血池里爆发开来!
金色的纹路自皮肤上蔓延,犹如古老神秘的图腾。姿容无双的青年睁开了血色的双眸,金色的尾巴自尾椎延伸而下,缠绕在脚踝上,两只灿灿如金铸的角生在他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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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除夜作》高适
别担心,宴宴不会有事的。
今天这章听着《Star sky》纯音乐码的,啊。
第60章 乍是秋悲
“你说那塔里现在怎么样了?”
桃花窟, 百花塔十五里之外。
“探头探脑地打听什么呢?小心触了主上的怒。”
那座百花塔现在已成为人人都不敢提的禁忌。不知里面的人触犯了什么禁忌,主上将整座塔封闭, 血池自上而下倾倒于塔中, 整座塔都化作了一座熔炼炉。
此刻距离封塔已经整整四四一十六天,百花塔静如死寂。
两个朱衣侍卫小声对话。年长的那个望了一眼窗外的雪色。峰顶常年积雪, 哪怕山下是春日,这里都仍是万里冰封。
从这里能看见那两座双生子一般的高塔,漆黑色, 仿佛两座棺材。这里是离塔最近的落脚点。
“我就问问……”年轻的侍卫嘀咕了一句, “诶,你怎么没拿草料?”
年长侍卫道:“忘了。”
他们面前是一只铁笼子,里头关着一只看不出人形的东西, 依稀是个人。它或者他见二人来了, 发出怪叫, 尖锐的爪子伸出笼外。
“怪恶心的。那就不给了吧。”年轻侍卫道。他出了会儿神, 脱口而出, “……你说, 那是什么感觉?”
年长侍卫踹了一脚铁笼子,让那怪物安静了。他奇异道:“什么什么感觉?”
浸泡在岩浆里, 是什么感觉?
从皮到骨一点一点被腐蚀,是什么感觉?
血肉化为残渣,痛得喊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年轻侍卫光是想一想, 就忍不住打个冷战, 感觉骨头缝里都在疼。
那……
一连这样, 一连十六天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幸死不了,有人能扛过吗?
之前听说那白鹿夫诸只受了两天就疯了,再叠加八倍——连神仙都得疯了吧!
年轻侍卫不敢想了。他厌恶地打量了一会儿那怪物,想随便把它的草料糊弄过去,却忽然听到了风雪里送来一点声音。
“那边是什么动静?”
年长侍卫抬头看了一眼,道:“呷,我怎么知……”
他话没说完,就僵住了。
只见远处棺材似的塔,突然斜向出现了一条裂缝。那是一条金色的裂缝,宛若流金滚烫,逐渐扩大,如蛛网般蔓延开去!
“怎、怎么回事?”年轻侍卫嘴唇发白。
一种极恐怖的威压从百花塔的方向扩散开来,好似有一个什么怪物苏醒了过来。他脚都在打战,忍不住要跪下,但恐惧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这辈子里最不可思议的场景。
百花塔身整个爆裂了开来!
巨大的爆炸声,年轻侍卫耳边充斥着噪音,他的眼睛失明了一瞬,像有一把烈火泼到了他的眼球上,灼热而刺痛。
热浪扑面而来,隔着十五里,却依旧炙热。侍卫听到身边的前辈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但声音被吞没,他一个字也听不清。心脏如同被摄住,这惊魂夺命的一刹那过后,他终于看清了面前的场景。
成千上万的流火像下雨般,密密麻麻地飞到空中而后落下来,溅落在白雪里,百花塔已经夷为平地。身边的年长侍卫被砸中,已经死了,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啊!!”年轻侍卫不可抑制地惊恐大叫起来,跌坐在地。
万千嘈杂之中,他倏尔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音。
叮。叮。
空旷而优雅。
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而来的,侍卫脖颈僵硬,风雪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渐渐清晰,来到了他的面前。
说是人应当并不准确。尽管这个青年有一张极漂亮的脸,哪怕世上最妙的丹青圣手,从他如画的容颜上都挑不出什么错来了。
但他眼尾却隐有流金闪过,额上两只尖角,身后连着一条鱼一样的金尾。青年身段薄削,还没脱离少年人的青涩。
这样大的风雪天,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看不出材质的白色薄衫,赤脚踩在雪地里,两片胜雪的白袖在风中舞动。
青年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下端没在了衣领里。
那双血色的眼睛冷冷地自上而下打量着他。
快逃!
快逃!!
侍卫身上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惊恐的尖叫,让他快逃、快点逃。但他却动弹不得。
这青年的脚腕上有一段镣铐,上头符文全部熄灭,已是一块废铁了。
刚刚那金属之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他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锦官在哪?”
他听到了青年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侍卫牙关打战:“在、在……”
侍卫头脑里一片空白。青年忽而微笑了起来,艳过桃李,他说:“不知道吗?那抱歉了。”
“我知道!!我知道殷主上在那里!”
眼看青年的手就要掐上自己的脖子,侍卫陡然爆发出求生本能,呐喊道。
“说。”青年微笑着道。
“我告诉你!!你别杀我、别杀我……”侍卫一把鼻涕一把泪,抖抖索索地说了殷子闻所在之处。
在过程里,青年一直是含笑地看着他的,那双桃花眼让人有种温柔的错觉。
“原来如此。”青年笑意不变,“谢谢了。”
——这是侍卫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笼中的怪物看到朱衣侍卫的身体软倒在地,脖子被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姿态。他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猛烈地撞击起铁笼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求生,还是求死?”那青年道,却好像觉得自己说了句好笑的话,嘴角勾了起来,阴郁轻佻,“求生别找我,死我倒是能给个痛快。”
怪物磕了个头。
青年走近了,一道剑光出现在他手中,恍若神迹。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配得上这把剑。”
*
虞长乐有些难以分辨自己在想什么、说什么了。
好像总有人在替他说话。
吞噬了那么多灵力,那么多魂魄,那么多命。它们变成了无数道声音和无数张脸,挤在脑海里,一会儿是涣方君,一会儿是那只三眼狐,一会儿又是什么陌生的脸。
在哭,在笑,在叫他替自己走出去,在向他索命。
他定了定神,把这些残象从脑海里压下去,回到了面前在做的事上。
“往这里走。”殷子闻低声道。
殷子闻脖子上横着虞长乐的化虚剑,走在他前面。十分驯顺,没有一点反抗,简直不像个被绑架带路的人。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座佛窟,处于仙府山大大小小的佛窟中的一座。
仙府山为钟氏故地,钟氏虽为灵门世家,其仙府山却是同时有道教和佛教的痕迹,道观不计其数,佛塔也不计其数。在钟氏鼎盛时,这两教并存之景让世人称赞其包容并济,能兼天下,仙府山佛门也盛极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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