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光线下,第一排中间靠左西装革履的男人盯着一身校服走上台来的蒋末,眯起了眼睛。
“少…呃他是校长安排作为高三的优秀学生上台发言的。”旁边的秘书小声跟男人解释。
男人双手交握在一起,淡淡点了点头,“嗯。”
致辞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只不过也没有特别亮眼的地方,底下掌声雷动,蒋末却已经是满头冷汗,他强忍着想吐的冲动,朝下面鞠了个躬,然后匆匆忙忙下了台。
等他在厕所吐完,脸色惨白地回到后台时,王主任说的领导已经在那里坐着等着他了,身边还陪着学校的几个领导。
蒋末看着坐在中间的男人那张熟悉的脸,愣在了门口,他记得这个人在高二的时候给他颁过市三好学生的证书,他现在也终于明白许劲远给他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蒋末,快进来…”发现他的王主任朝他招招手,这时男人如同鹰隼一般锐利深沉的眼神也朝他这边扫过来,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姿态,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蒋末低了低头,朝里面走进去。可能是真的因为中午吃多了,明明在外面喝了热水,胃还是疼的愈发厉害。
蒋末规规矩矩地跟他们问了好,然后依着男人的指示端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如同王主任说的那样,对方没有为难他,就只问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关于学习和生活上的问题,他也都一一照实作答。
沉默了一会儿,蒋末以为他问完了,男人又突然问:“你以后想去哪儿上大学?”
蒋末愣了一下,随即说:“…这个还没有想过。”
“你这么好的成绩,有没有想过出国?”
“没有。”蒋末摇了摇头,他虽然没有想过去哪里上学,但他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何毅不可能跟他一起离开。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抛出了一个敏感话题:“是因为经济方面吗?我听说你是单亲家庭。”
第26章
这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问题,起码对蒋末来说不是。面前那些衣着光鲜的领导们闻言立马换上一副了然又悲悯的神态,却也自发地划分出了他们之间的阶级差异。而关于这其中包含的那些怜悯,到底是惺惺作态还是出于对弱者关怀的情真意切,蒋末无心去探究也并不需要。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不卑不亢迎上男人的目光,干脆答道:“不是。”
似回应,似嘲讽,男人交握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轻轻笑了一声。他不再开口,一时间自然也没有旁人开口,室内又恢复了一片静默。
问题看上去似乎是问完了,可是没一个人开口让蒋末回去。屋里空调温度调的很低,他唇色泛着不健康的白,胃里那不间断泛上绞动灼烧一般的痛意像是要把他吞没一般,使得里侧的校服短袖都被冷汗打湿,冰凉粘腻地贴在后背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胃里的不适感也愈发的强烈,再去看眼前的东西似乎都带了重影儿,晃晃悠悠。他看到王主任跟校长说了什么,校长又亲自给那个男人倒了杯茶,说:“高三课业重,如果没什么要问的,就让学生回去上课吧。”
男人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然后看着蒋末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嗯,好好栽培的话是棵好苗子。回去上课吧,好好学习。”
传来的声音像沉在水底,遥远又模糊,蒋末依着本能回应了一声并与他们道别。他撑着椅子把手站起来,那带着虚影儿的世界顿时晃的更加剧烈了,混沌的意识也渐渐消亡,最后彻底沦陷在一片黑暗寂静里。
设施完善的独立病房大而空旷,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穿白大褂的医生摘掉蓝色医用口罩,露出一张深邃阴柔的脸,他朝旁边坐着的男人比划了下手中装了血液样本的试管,说:“盛㟶哥,好了。”
许盛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盯着病床上昏睡着的人皱眉道:“除了出生日期对的上,我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与我相似的地方,太像那个女人了。”
医生也转头看向蒋末,狭长风流的双眸眯了眯,“我倒觉得他鼻子和下巴长的很像你,不过验一验也求个安心,免得找个山寨货回去。”
“要不是何佳月那个女人…”许盛㟶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冷哼一声,“算了。”
病房的门这时候开了,王主任拿着手机走进来,说:“许厅,我联系上他家人了,一会儿就到。”
“嗯。”许盛㟶点点头,从单人沙发上站起来,“那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好…”王主任忙不迭过去,然后一路再把他送到门口,点头哈腰道:“许厅,真是这么点小事还要麻烦您亲自过来一趟,您辛苦了,是我们这些老师学生的榜样。”
“不必这么客气。”许盛㟶同他握了握手,“其实我们的工作恰恰应该是由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组成的,真正地了解每一个群众的需求才能更好地完成我们的工作。况且学生一直以来都是社会中的一个重要阶层,他们的健康问题不容忽视。”
“是是是…”王主任不住地点头,“您说的太对了,我们以后一定会在这方面多加注意。”
送走了许盛㟶,王主任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在许盛㟶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一转头,才发现不知蒋末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哎,蒋末你醒了?”王主任倒了一杯水,走过去,“怎么样,胃还疼不疼?”
蒋末摇了摇头,“我怎么了?”
“来先坐起来喝口水。”王主任把病床摇到一个合适的角度,“医生说你是因为吃了多了生冷油腻的东西,急性肠胃炎,疼昏过去了。你这孩子,难受也不知道说。”
“谢谢王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别说这种话,你是我学生,这不是应该的嘛。不过是许厅帮你找的医院和病房,有机会还是要谢谢他。”
“好…”蒋末垂下眼帘,沉默地抿了几口热水。
“对了,我已经联系过你家人了,你妈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就打了你哥的,他应该一会儿就能过来。”
之前因为学校联系家长时经常联系不到蒋慧欣,三番几次下来老师也烦了,就让他要不填一个能联系上的,要不回去跟他妈好好沟通一下。而他无奈之下就填了何毅的号码,好在无论是由于什么原因的驱使,对方倒是一直很乐意充当这个角色。
“嗯,谢谢王老师。”
没过几分钟,病房门就被打开了,何毅面色严肃地进来,呼吸不太平稳。他目光先在蒋末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才落在王主任脸上,同对方握了下手,“王老师您好,我是蒋末的哥哥。”
“你好。”这是王主任第一次见何毅,他想当然地以为两个人是亲兄弟,“医生说蒋末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吃多了油腻东西引起的急性肠胃炎,挂点水,饮食方面尽量清淡一些就行了。不过胃病这种还是要慢慢调养,就是辛苦你们家人了。”
何毅点点头,“好,给您添麻烦了王老师,您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着他。”
“没事,别客气。”王主任笑了笑,“不过我下午的确还有节课,那我就先走了,蒋末你好好休息。”
何毅把门关好,回头便对上蒋末的视线,而对方见他看过来也不像平时那样躲闪,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快步走过去,因为生病,那张白净的小脸显得更小,乌黑的眼珠盯着他,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仿佛轻轻碰一下就要碎了似的。他用手背碰了碰蒋末的额头,柔声问:“难受吗?”
蒋末沉默地摇了摇头。
何毅以为他是因为生病才导致情绪不太高涨,便没太在意,问:“晚上喝粥行不行?待会儿我去给你买。”
第27章
蒋末依然摇头,他指指床头边的输液架,“打完点滴就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呆在这里。”
“我说了不算。”何毅看了他一眼,“这个得看医生同不同意。”
说曹操曹操就到,穿白大褂的年青医生推门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推着车的护士。
“查房。”
何毅转过身,却在看清来人长相的那一瞬间脸色攸地变了,而那医生也是同样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不确定地叫了一声:“何毅?”
何毅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城市遇见故人,被刻意掩藏的那些回忆纷至沓来,他脸色变了又变,迟迟没有应声。
医生见他不说话,又说:“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我是秦川。你…”
“我记得。”何毅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秦川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感慨道:“你变了好多…所以这么几年就一直待在这么一个地方?”
何毅敷衍地点点头,他迅速看了蒋末一眼,然后低声提醒面前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看到床上半躺着的男孩,想起来什么似的,秦川脸色突然变得有点难看,“你跟他?”
“朋友的儿子。”
“朋友?你…”秦川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何毅装作没有看出他的异样,淡淡问:“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说起工作上的事,秦川敛了敛神色,他跟身后的护士要了病历本,说:“建议留院观察一晚,如果没什么问题明早就可以出院。”
何毅“嗯”了一声,然后扭头看向一直朝他们这边看的蒋末,“听到了?医生说明天早晨才可以出院。”
蒋末紧抿嘴唇点了点头。
秦川看了眼表,又看看何毅,“我也快下班了。待会儿有时间吗,一起吃个晚饭?”
何毅想也不想地拒绝,“改天吧,要照顾小朋友。”
秦川不悦地皱起眉头,“你今晚还打算一直在这儿陪着他?”
何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秦川面色愈发难看,但最后到底是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没什么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何毅,“留个你的手机号给我。”
何毅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在他手机上输了一串数字。
秦川按下拨号键,听到何毅口袋里传来振动的声音,他这才放心地把号码存好。
何毅沉默了几秒,说:“我还没打算回去。”
秦川盯着何毅脚上有些泛旧的运动鞋,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何毅,你放心,我有分寸。”
吊瓶里的药剂还剩小半瓶,秦川走过去调了调液体流速,问:“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蒋末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小声说:“没有。”
秦川一愣,男孩看他的那个眼神里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绪,但当他想仔细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虽然心中觉得奇怪,但他没太在意,只当是自己多虑了,嘱咐道:“待会儿这个小刘护士会来给你换药。最近注意饮食尽量清淡一些,有什么事就按床头的呼叫铃。”
蒋末乖巧地点点头,“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中途护士来给他换了一瓶药,出去送人的何毅还是没有回来。蒋末侧躺着,盯着那扇蓝色的门,盯着玻璃后面经过的的每一个身影,心中无端生出一种孤独感。
何毅回来时,提了一份小米粥和一笼水晶蒸饺,离得近了,蒋末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他将盛粥的纸盒打开,用勺子用力搅了几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何毅在桌边站了一会儿,然后端起粥坐到床边,“喝粥吗?”
“嗯。”蒋末伸出手,打算把粥盒接过来。
不知是没看到还是什么原因,何毅自顾自低头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
蒋末愣了愣,才张嘴把它含进去,吞的太快,粥都到了嗓子眼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烫,却又不得不皱着一张脸咽下去,然后张大了嘴巴吸气。
“烫?”何毅试了一口,随即扔下勺子皱着眉头去捏蒋末的下巴,“让我看看。”一看舌头和嗓子果然都红的厉害,他不由有些愧疚,问:“疼不疼?”
蒋末被他掐着下巴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何毅突然对着他被烫红的口腔轻轻吹了两口气,问:“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蒋末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但口腔内壁灼热的地方接触到凉丝丝的空气又的确舒服了不少,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何毅便又给他吹了几下,才放开他,“还好没有烫出水泡。”
蒋末傻傻地笑了一下。
后面何毅喂给他之前总是先在嘴边试一下温度,像喂小孩子一样,一顿饭吃下来,蒋末耳廓红的能滴出血来。
他看着何毅把剩下的东西吃了,然后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净,又坐回到他身边。
“今天早点睡吧。”
蒋末犹豫了一下,说:“还很早,我…我想跟你聊聊天。”
何毅盯着他沉默了几秒,才说:“嗯,聊什么?”
蒋末直觉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会将这融洽的气氛打破,可不问又实在不甘,“今天那个医生,你们认识?”
“嗯。”何毅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主动答:“以前的朋友。”
蒋末见他态度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排斥,胆子也大了起来,笑道:“你从来没有提过你以前的事。”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何毅,是在他上初二的时候,某次下午放学回家巷子拐角那家陈旧冷清的音像店挂上了一个崭新的招牌,何毅当时头发还剃的极短,穿了一件黑色背心坐在皮卡的后厢抽烟,两条修长的小腿悬在车厢外面,眉宇间全是戾气,两人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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