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对付梵伽罗,早在这场审讯开始前,专案组就在宋睿的指导下确定了整个审讯的流程。首先,庄禛会用和缓的态度与梵伽罗闲谈,问的也都是一些有关于生活方面的无关痛痒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梵伽罗感觉不到威胁,给出的答案应该大多数都是真实的。
当他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时,他的眼珠会转动,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什么东西,脚尖会挪移,这些微小的动作都能为审讯者和心理学专家提供一个判断他的话是真还是假的基准,从而确定审讯的方向是否正确。
另外,让梵伽罗打开话匣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接下来的审讯中,他会再难保持沉默,因为他刚开始说了那么多,忽然一下子不说了会显得很心虚。为了掩盖这种心虚,他无论如何也会硬着头皮说下去,这是一种思维惯性。一旦他说得多了,审讯者总能从他嘴里获得想要的东西。
这一招往往很管用,哪怕是泰班那样的大毒枭也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出卖了自己。
然而现在,宋睿终于意识到,专案组把自己请过来对付一个二十出头的小明星并非杀鸡用牛刀,而是无计可施了。
审讯室的每一个角落都安装的有摄像头,可以全方位观察嫌疑人的一举一动。宋睿眼下正坐在几台监控器前,拧着眉,肃着脸,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年轻人。对方本就白皙的皮肤在强光地照耀下白到发光,一双眼睛却黑黢黢地望不见底。
当庄禛开始问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微笑,嘴角的弧度不减一丝也不增分毫,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庄禛,未曾转动,因此也无法判断他在用哪一边大脑进行思考。他的双手互相交握着摆放在椅子板面上,指尖纤长柔韧,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双腿交叠,脚尖自然垂落于地面,未曾挪转。
他的姿态很随意也很优雅,却又像是雕塑一般凝固着,唯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透彻灵动。
宋睿没有办法从梵伽罗的行为举止或微表情中得到有用的讯息,于是也没有能力确定一个真话假话的基准。没有基准,庄禛就不知道自己的审讯方向是正确还是错误。他们制定的审讯方案,从一开始就被梵伽罗打破了。
得到宋睿的指示后,庄禛只花了几秒钟来转换思路,继而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知道网上那些有关于你的黑料有一多半是高一泽放上去的吗?他对你的印象似乎很不好。”
梵伽罗笑了笑,并不答话。
庄禛继续道:“他表面上对你很照顾,背地里却肆意诋毁你,你知道原因吗?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他对你下这样的狠手?”
梵伽罗笑望庄禛,摇头不语。
庄禛加大了语言攻击的力度:“据我们调查,STARS组合从出道到爆红,用的都是你提供的资源。也就是说,高一泽是靠着你的扶持才有今天,他对你的仇恨毫无缘由。我们还查到,他从某个圈内人那里得到你即将被梵家放逐的消息,于是很快就开始在网络上散播你的黑料。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整死你。你们如果未曾结怨,他为什么要这样干?”
梵伽罗依旧笑看对面,不仅表情毫无变化,就连瞳孔都没有缩放。
宋睿全神贯注地盯着监控器里的青年,喟叹道:“这个人真的是滴水不漏。我毫不怀疑,如果这里有一台心率监测仪,那么我们可以看见,他的心跳频率也是没有变化的。他对情绪的把控已经到了极致。”
庄禛压下猛然蹿升的挫败感,逼问道:“你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吧?据我们调查,你仅是违约金就要赔偿一亿三千万,还有几个公司把你告上法庭讨要巨额损失费,你的人气没了,名气也没了,现在是全网黑。要不是高一泽在背后推了你一把,就算是被梵家驱逐,你也能在娱乐圈混一口饭吃。但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娱乐圈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一无学历二无技能,只能靠典当东西度日。以后等这些东西都典当完了你该怎么办?去街上讨饭吗?你已经被高一泽害得身败名裂,走投无路了,你难道就不恨?”
一般人听了这么多扎心的话恐怕早就恨地咬牙切齿了,但梵伽罗依然浅笑地看着庄禛,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的肢体语言与柔和的脸部线条都表明他是真的不生气,反而恣意懒散,就像是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
庄禛等待了两秒,未曾等来预想中的反应,内心又是一阵挫败。
罗洪挠了挠头,表情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气馁。这个梵伽罗怎么这么难搞,没请律师竟然也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艹他奶奶!”站在透视镜前的刘韬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这个梵伽罗嘴巴是被缝上了吗?只知道笑笑笑,一句话都不说!老子看见他的笑拳头就发痒,想狠狠给他来一下!”
“副队,你别捶镜子,免得他听见。”两名年轻警员一左一右把刘韬从透视镜前拉开。
宋睿摘掉金丝眼镜,揉了揉略有些隐痛的眉心,吩咐道:“语言攻击对他不起作用,给他一些视觉上的刺激。”
事先制定好的审讯流程已经被梵伽罗全部打乱,而专案组的审讯方法也在一步一步升级,这种特殊待遇只有穷凶极恶之徒和恐怖分子得到过。庄禛想不通梵伽罗是怎么把自己锻炼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对方根本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反而更像一只成精千年的老狐狸。
再一次调整好审讯思路,庄禛从文件夹里取出四张照片,一一铺开在梵伽罗面前,冷声道:“你认识他们吗?”
梵伽罗一直凝视着庄禛的眼珠终于转了转,往下垂落。
四张血腥至极的照片令审讯室内的空气更显阴冷,从左往右数,第一张照片是高一泽坠楼而亡的尸体,脑浆迸裂,四肢折断,浓稠鲜血淌了一地;第二张照片,一名年轻男子横躺在狭窄的巷子里,腹部被捅了一刀,鲜红的血打湿了他的衣裳;第三张照片,一名年轻男子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左手的食指和无名指断裂,流了很多血,脖颈一圈暗紫色勒痕,小便失禁,黄的尿液和红的鲜血弄脏了白色床单,现场一片凌乱;第四张照片,一名年轻男子蜷缩在马桶边,大张的嘴里满是泡沫,左手臂弯处密密麻麻遍布针孔,右手紧紧握着一支针筒。
四张照片昭示着四种惨烈的死亡方式,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映入梵伽罗的眼帘。庄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唯恐错过他的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第15章
一般人看见尸体是什么反应?不说吓得屁滚尿流当场失态,恶心、慌乱、恐惧,这些代表抵触的情绪总会多多少少带上一点。但梵伽罗却再一次用行动证明他不是一般人。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眼,殷红的唇微微勾着,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视线在每一张照片上流转,却又轻轻而过,自然地像是在欣赏几幅风景画。
当他直面这些死者青白的脸和扭曲的身体时,他的呼吸毫不凌乱,深邃眼眸里没有一丝半点的涟漪。
“不认识。”他摇摇头,然后伸出细长的指尖,将这些照片归拢在一处,又一张一张重叠。被他放在最顶上那张便是高一泽坠楼惨死的照片,而他的指腹则停留在高一泽脑浆迸裂、面目全非的脸上。
普通人哪里敢这样干?普通人若是把指尖往死者的脸上放,哪怕只是一张照片,也会因为恐惧而感到手指仿佛被咬了一口,然后惊骇地挪开。
庄禛差点被梵伽罗气笑了。唯有冷血无情的杀手才能拥有如此强悍的心理素质。说这桩案子与他无关?这个人想骗谁?
“不认识你发什么死亡预告?”庄禛用力点戳桌面,咄咄逼人地道:“别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张死亡素描是怎么来的?不知道你说什么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你骗鬼呢?”
梵伽罗把深邃的视线从照片上抽离,转而去看庄禛,嘴角的笑弧微微一弯,竟透出一种“这个场面很有趣,我有点喜欢”的意思。
庄禛咬了咬牙,字字笃定:“让我猜猜,你并没有亲自参与这些杀人案,但是你与真正的凶手接触过对吗?”
不等梵伽罗摇头否认,庄禛便快速接口:“你偶然得知了凶手的杀人计划,但是你与高一泽有仇,他毁了你,所以你恨不得他去死,于是你非但没举报凶手,反而主动参与了这起连环杀人案。”
庄禛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说道:“凶手在前面杀人,作为他杀死高一泽的回报,你就在后面帮他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扰乱警察的侦办思路,好让你们的计划能够顺利施行。你的杀人素描、杀人预告,包括一开始的不在场证明,都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如此,被你掩护着的真凶就能顺利逃脱抓捕,而你也可以全身而退。”
梵伽罗静静聆听,未曾反驳一字一词。
庄禛继续补充两人的犯罪计划和犯罪细节,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般,这也是他和宋睿提前商量好的审讯方法。他们事先根据推测编造一个故事,尽量完善细节,以此引诱梵伽罗开口。在聆听故事的过程中,梵伽罗一定会想尽办法否认,而庄禛会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他的否认,继而扰乱他的思维、挑动他的神经。他的脑子一乱,在反驳故事的过程中自然会给出一些细节来佐证自己无罪,这些细节有真有假,同时也是宋睿和庄禛之前极力想要得到的基准。
有了这个基准,梵伽罗到底是不是凶手就一目了然了。无论他说再多谎言,只要警察看穿了他,他就无处可逃。
但眼下,庄禛看似咄咄逼人、言之凿凿,实则越说心里越没底,只因梵伽罗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说,只是安静平和地听着,在语音停顿的间隙,他还会略微扬起下颌,示意庄禛继续往下说。他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而非有关于自己的严厉控诉。
躲在监听室内的刘韬等人已急得抓狂,素来淡定的宋睿也紧紧皱着眉头,有些无计可施。虽然他们猜到梵伽罗背后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但是查遍了对方的人际关系网和社会背景,却都找不出来,否则办案进程不会始终停留在原地。
梵伽罗根本不像资料里记载得那般是个情绪容易失控的狂躁症患者,恰恰相反,他的心恐怕比钢铁还硬,比冰川还冷。想要凿穿他的心理防线,找出幕后凶手,其难度不亚于拿着一把小钉锤却试图凿穿一座大坝。
庄禛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以为自己没参与杀人就能全身而退?错了!一旦我们抓住凶手,你也要坐牢!知道吗,你现在已经犯了包庇罪,要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曾经的你是梵家的大少爷,是娱乐圈的偶像明星,以后的你是一个囚犯,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如果你现在坦白并供出凶手,我们会向法官求情以减轻你的刑罚。但是如果你执迷不悟,你的量刑会加重。三年后再出来,你怎么混?身败名裂还可以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有了案底那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你好好想想吧!”
庄禛双手撑着桌面,尽量压低身体,用锐利的视线牢牢锁定梵伽罗。
梵伽罗垂头聆听,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却随意摆弄着那些照片。他先把高一泽和王伟的照片拨到右边,把高一泽的放在上面,王伟的放在下面,边边角角对整齐;再把赵开和毛小明的照片拨到左边,两张都放在下面,与王伟的照片齐平,上面与高一泽齐平的地方却空着。
摆放好之后,他把照片全部打乱,又按照同样的方位和顺序摆了一遍,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看得出来,他现在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了。是的,不是紧张、慌乱、恐惧,而是无聊,实实在在的百无聊赖。
对上这样的他,庄禛除了恨得咬牙,什么都不能干。他向来傲人的自制力隐隐有了崩溃的迹象,用力拍打桌面,低声怒吼:“你到底与凶手是什么关系?你是如何知道他的杀人计划的?说清楚了我们或许能帮你减刑,不说清楚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想必你坐牢的消息一定会传遍网络,届时你就真的臭名远扬,永无翻身之地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戳中了梵伽罗的某根神经。他五指轻轻一划便把所有照片归拢在一处,继而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庄禛。他的脸庞苍白无比,他的嘴唇鲜红似血,但最夺目的依然是他那双眼睛,黑,纯粹的黑,深彻的黑,几能勾魂。
慵懒而又漫不经心的笑容从他的脸上退去,他身体微微前倾,逼近了庄禛,呼吸勾缠着对方的呼吸,一字一句开口:“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好,我告诉你,我是看见的。”
只这一句话便让庄禛、罗洪、刘韬、宋睿等人全部屏住了呼吸。交锋多次,本以为最难攻陷的对手却在猝不及防之下选择了坦白。为什么?是哪个点触及了他的心理防线?
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庄禛和宋睿,但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只能全神贯注地聆听梵伽罗接下来要说的话。这桩连环杀人案能不能告破,成败在此一举!
“你是怎么看见的?凶手是谁?”庄禛抛出一个引子。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梵伽罗盯着庄禛看了两秒,忽而又浅笑开了。
庄禛的某根神经已崩到极致,满以为可以松缓一下,却被这句一百八十度转折的话骤然割断。他颈侧的青筋急速鼓跳着,再开口时仿佛能喷出火来:“梵伽罗,你在耍我?!”
“我耍你做什么?好玩吗?”话虽这么说,但梵伽罗嘴角不断加深的笑弧却表明这的确很好玩。
在庄禛快要气爆的临界点,梵伽罗又凑近了些许,鼻尖只差一线就能抵住对方的鼻尖,轻声开口:“我当然是用眼睛看见的,但那只是一些模糊的光影和片段,并不真切,又怎么能告诉你凶手是谁。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并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只需一丝灵光或一个闪念,就能获悉很多东西。他们的眼睛能洞穿过去、明晰现在,堪破未来。他们能透过你的眼看见你之所见,也能透过你的鼻嗅见你之所闻,亦能透过你的舌尝见你之所尝,甚至能透过你的心窥探你之所想。”
梵伽罗伸出粉红的舌尖,在自己殷红的唇畔轻轻一舔,原本漆黑的瞳不知何时竟变得空濛潋滟,彷如一个妖物。
他的话毫无逻辑又概念模糊,叫人根本搞不清楚他在表达些什么。但所有人都没有办法不去看他,不去听他,不去想他。当他展露出最真实的一面,没有人能够抵挡这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庄禛被这个人的呼吸吹拂着,不能寸进也不能后退,整个身体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磁场牢牢包裹,只能定格在原地。他的表情依然冷硬,双瞳也始终锐利,但是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却从他的腮侧悄然蔓入脖颈,暴露了他不受控制的烦乱的奔腾的心绪。
梵伽罗再次靠近,当鼻尖快要碰触到庄禛的鼻尖时却微微偏头,笑睨着他,继续说道:“只要我愿意,你的感知就是我的感知,你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你的过去就是我的过去,你的现在就是我的现在,而你的未来,亦可以是我的未来。你有六感,既眼识、鼻识、舌识、耳识、身识、意识;而我有八感,在六感之外还比你多了一个末那识和阿赖耶识。你只能调动身体去了解这个世界,而我却能调动全部感知乃至于我的意识,去探索一切未知。世间所有,皆为我之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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