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肃捂着额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着,太阳穴一冲一冲地疼,视野时明时暗。
“别怕,没事,有我。”方卉泽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在身后低声地说。
萧肃的头更疼了。
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天井,进了电梯,方卉泽按了地下四层,也就是ElYsion最下面一层。
“叮——”电梯门开了,萧肃发现里面是一条幽深的通道,比通往机场的那条窄很多,顶高只有不到两米。
方卉泽推着他往前走,越走越暗,四周却没有灯亮起,萧肃感觉地面似乎并不是水平的,而是一个坡,他们一直在往上走。
大约十分钟后,前方出现了一道铁门,方卉泽掏出钥匙打开门,外面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经到达了地面上。
清冽的夜风扑面而至,萧肃被凉气一激,打了个冷战,脑袋恢复了一点清明。方卉泽反身锁了暗道的门,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萧肃问道。
“安全的地方。”方卉泽说。
他对这一带似乎非常熟悉,完全不用照明便能在幽黑的丛林中穿行。林中小路颠簸,萧肃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只听到脚下枯枝碎裂的声音。
走了大约五分钟,他们停在一块空地上,方卉泽掀开一块巨大的迷彩盖布,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出现在眼前。
他打开副驾驶,将萧肃抱上去,又将行李箱和轮椅放进后备箱,开着车子往丛林深处驰去。
萧肃打开车窗往后望去,方卉泽道:“别看了,山猫的人会处理他们。”
“谁?”
“布希娜和她的卫队。”方卉泽说,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他压抑着焦急的表情,嘴角浮起一丝残酷的冷笑,“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人,一样处理。”
萧肃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也不再忌惮什么,直截了当地问:“荣锐他们已经发现了ELYsion,是吗?”
方卉泽脸色一冷,取了跟烟,用点烟器点燃了,说:“谁来都没用,我说过,你后半辈子都属于我,就算死,也得是我把你埋在土里。”
他将烟递给萧肃:“抽一根,阿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142章 S3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越野车行驶在遮天的丛林里, 两道车灯光堪堪只照亮前方一小段道路。萧肃斜倚在座椅靠背上, 嘴角的烟在窗玻璃上映出一个橙红色的光点, 时明时暗。
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刚出地道的时候还知道他们在往北走, 后来方卉泽开着车拐来拐去,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但,他直觉他们是在往西开,因为空气中的潮气越来越重了,而只有向着鲸湖的方向走,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
他有些想不通,布希娜很快就会发现恩古夫已经死了,到时候一定会在整个西北山区通缉他们, 他们目前最明智的选择,不应该是迅速往东跑, 趁着对方部署还没到位的时候, 尽快离开叛军的势力范围吗?
鲸湖沿岸全部是布希娜的地盘,这种时候往西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萧肃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方卉泽神情如常,丝毫不见慌乱, 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早已成竹在胸。
不, 不对,他从来不是一个冒失的人,荣锐讲过, 方卉泽做事绝不会只有PLAY A,动手之前,他一定会提前布置好PLAY B,甚至是 C和D。
比如今晚,他接到布希娜的电话以后,立刻便预感到了可能到来的危险,放弃乘坐直升机逃走,改道陆路离开ELYsion。
而这辆车,应该是昨天下午就准备好,预先藏在地道出口的树林里的——萧肃记得很清楚,方卉泽傍晚的时候来房间里看他,穿着毛巾袜,裤脚上带着泥,那时候应该是刚藏完车回来。
太可怕了……萧肃心中暗叹,要知道,昨天中午在石屋里遇到方卉泽的时候,他似乎才刚接到有人入侵、收缩警戒的消息。几个小时之内,竟然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包括最坏的打算。
那么,他们现在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湖水的腥味越发明显了,萧肃在脑海中回忆着鲸湖周边的地图,寻找他们可能逃往的地点,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国境线!
没错,鲸湖横亘在乞力国西北国境线上,一共有三个国家隔湖毗邻,除了乞力,还有甘高、琼巴两国。
萧肃记起自己刚被维塔抓到,交给方卉泽的时候,他曾经吩咐维塔兵分三路引开追兵,其中有一支,就是要穿过琼巴国境线,去往尼日尔。
所以,他们接下来很可能就是要横渡鲸湖,逃往琼巴国!
萧肃恍然,不得不承认方卉泽实在是聪明,他们已经在布希娜势力范围的腹地,往东无论跑得多快,都快不过卫星电话信号,只要有一个队伍收到指令进行拦截,他们就得束手就擒——毕竟他们只有两个人。
但反向跑就容易多了,布希娜暂时想不到派人往西追捕,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转圜。
ELYsion离鲸湖不远,他们一旦上船就很难被追上,布希娜不是中国海警,没有水战的能力,也不敢贸然带兵深入外国追杀他们。
只要进入琼巴国境线,他们就像是一滴水洒进大海,谁也别想再找到他们的踪影。
萧肃心中发寒,转头去看方卉泽,这个人从来不是说说便算,打从抓住他的第一天起,便做好了永不放手的准备。
哪怕耶格尔不见了,病毒全部丢失了,没人再能够救他了,方卉泽也不打算放过他。
他是真的要亲手埋了他。
可是,荣锐明明已经来了,就在他的身后,也许几十公里,也许只有十几公里……
萧肃内心忽然萌发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想要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荣锐。
是,离开靖川之前,他是做好了永别的准备,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见一面荣锐,告诉他十二年前郑菲的死因,告诉他他的母亲即使在生命尽头依然爱着他,惦着他。
他想把怀里的绘本完好无损地交给荣锐,指引他去到母亲生前发现的世外桃源,找到那个原始生物,把它交给合适的人,完成她生前未尽的遗愿。
热血忽然涌上心头,萧肃真想立刻打开车门跳出去,一路狂奔,跑向那个用尽一切力量寻找他,解救他的男人。
他们,只差一步了……
萧肃下意识握住了车门把手,然而下一刻,咔哒一声,方卉泽锁上了车门。
瞬间清醒过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即使跳下车他也回不去,他连可以奔跑的健康的双腿都没有……萧肃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时刻,恐怕要到了。
面对现实吧,命中注定他要孤独地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再也见不到荣锐了。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方卉泽也留在这里。
车停了,方卉泽熄了火。借着车灯的光,萧肃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不远处水波粼粼,倒映着天际的星宿,微风送来阵阵涛声,鲸湖的水在拍打着石岸。
“你打算去哪儿?”萧肃问方卉泽,“琼巴?”
“嗯,你猜到了。”方卉泽下了车,从后备箱取了轮椅,将他抱下车安置在上面。
“何必呢?”萧肃按住控制器,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何必呢?”
方卉泽推了下轮椅,没有推动。萧肃说:“耶格尔死了,病毒没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东非,ELYsion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你何必还要带我去琼巴?”
他仰头看着方卉泽:“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即使逃出去也活不了多久,你何必多此一举?想亲手埋了我还不容易吗?你不是有枪吗?”
星光黯淡,方卉泽低头看着他,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耶格尔没有死。”方卉泽说,“昨晚的事一出,他就跑了。我接到布希娜电话,她说ELYsion的方位可能暴露了,让我连夜转移恩古夫去新基地。我去实验室找耶格尔的时候,发现他走了,还带走了一批重要的样品和资料。”
萧肃愕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在内心深处,他基本已经认定是耶格尔害了郑菲,只是一直还留着一个念想,希望能亲耳听到耶格尔说出真相。
想想昨晚耶格尔交出绘本时的表情,他又觉得这家伙跑得顺理成章——目睹方卉泽长期以来的雷霆手段,耶格尔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哪怕只是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也会认定子弹已经在飞向自己头颅的路上。
“剩下的东西都在车上,我把能带的都带出来了。”方卉泽对萧肃说,“所以,ELYsion计划没有失败,东西都在,人也都在,只要过了今天,我一定能找到耶格尔,让他继续从前的研究。你只要好好休养,至少还能活大半年……阿肃,我们远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黎明前的鲸湖清幽静谧,只听到湖水柔软的波涛声,他轻轻顺了顺萧肃的头发,语气有一种神经质的温柔:“我怎么可能杀了你?今生今世,我只剩下你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全都和你的存在系在一起。”
方卉泽蹲下来,微微仰视地看着萧肃,眼神纯净,近乎虔诚:“从十四岁到现在,我每一天都梦见自己站在悬崖上,身后是荆棘,面前是血海,脚下踩着刀尖……我觉得自己不是方卉泽,也不是石鹏的儿子,我根本找不到我自己。”
一滴水掉在萧肃膝头,方卉泽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气声:“只有心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你信任我,依靠我,不为任何身份,只为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我知道你不爱我,只把我当小舅舅,可是没关系,我要这一点点就够了,有这一点点,我就能踩着刀尖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又是一滴水掉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现在连这一点点也不会给我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停下来?我只好每一天都骗自己,骗自己只要你活着,我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求你了,阿肃,跟我去琼巴,活下去……让我骗自己再久一些,人生其实短的很,只要再骗一骗,就结束了。”
黯淡的星光从天穹洒落,照在他微仰的脸上,依稀映出浅淡的水色。远处的风声和着涛声,与他清冷低沉的表白混响,有一种动人的悲伤感。
可萧肃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大约是他听过的,最可怕的表白了。
有那么一瞬,萧肃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恩古夫,方卉泽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有思想,是爱他还是恨他……“萧肃”这个概念,在方卉泽的人生里,已经不具有任何生物学的意义,而是成为了一种抽象的图腾,跟郝运来每天祈祷的虚无神明一样,只要存在就够了,根本无所谓真实。
可悲、可笑,更加可怕。
“跟我走吧,我说过要救你的,我一定做得到。”方卉泽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起身推着他往湖边走去。
一艘船泊在一个用石头随意砌成的小码头上,方卉泽跳过去,搭了一块木板,将萧肃推到了船甲板上。
“别动,等我拿行李。”他跳上码头,往越野车走去,临走之前还不忘撤掉那块木板。
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萧肃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心一横,立刻转身往船舱里走去。这种船他还算熟悉,大学的时候帮萧然安排过一次水上生日,后来有一阵心情不好,还租了一艘在珑水河上住过一阵子。
方卉泽拖着行李箱回来的时候,萧肃已经回到了甲板上,裹着大衣,静静遥望着对面的山峦。
“去船舱里吧,甲板上冷。”方卉泽把行李箱放进船舱,从风衣内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开船。
一阵风吹来,船摇晃了一下,方卉泽打了个趔趄。萧肃的轮椅没有锁轮,往左侧一滑,重重撞在扶栏上,整个人立刻被甩了出去,越过扶栏,往船下坠落。
“啊!”萧肃惊叫一声,双手挥舞着抓向护栏。方卉泽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他的大衣,将他连扯带拉拽了回来。
两人抱在一起摔在甲板上,方卉泽惊魂未定,喘了好几口气才抬起身:“你怎么样?”
萧肃仰天躺在他身下,呼吸出乎意料地匀净,双眼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瞳仁倒映出星子的微光,又冷又亮。
方卉泽在那盛着星光的眸子里沉了一秒,或者只有半秒,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钥匙呢?”方卉泽手忙脚乱地摸了把衣兜,又抓住萧肃的手打开,冰凉的手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钥匙呢?!”方卉泽抓着他的衣领喝道,“给我!”
萧肃一语不发,单薄的嘴角紧紧抿着,眼中是冷漠的决绝。
“你!!”方卉泽爬起身,跑到刚才的护栏边往下看,只见水面幽深,暗得看不清颜色,一圈涟漪缓缓荡开,仿佛一个残酷的嘲弄。
“你真把钥匙扔下去了?”方卉泽难以置信地看向萧肃。
萧肃已经爬了起来,靠在另一侧的栏杆坐在地上,隔着甲板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这个……”方卉泽气结,但时间不等人,暂且顾不上找他麻烦,立刻开始脱外衣,准备下水去捞钥匙。
一转身的工夫,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抬头,只见一枚红色信号弹飞速升起,在黛青色的天穹下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你他妈疯了?!”方卉泽将风衣狠狠摔在地上,冲过去抢下萧肃手里的信号枪,一把扔进湖里。
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这么黑的天空,这么亮的焰火,方圆几十公里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方卉泽抓着萧肃的胳膊将他拖起来,狠狠摇晃着,“你从哪儿找的信号枪?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萧肃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眼光是坚不可摧的冰冷。
方卉泽将他推倒在甲板上,重重抽了一个耳光。
萧肃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他打得歪了过去,雪白的脸上瞬间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
“你就这么想死,啊?”方卉泽红着眼睛,脑袋里一冲一冲的,像是有什么魔鬼要跳出来。他在甲板上困兽般来回走动,几次冲过去想打人,又硬生生用残存的理智压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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