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既然敢说出口,就不会骗大老爷。”村长站起身,“老爷,适才我们一路行来,您觉得咱眠春山的人怎么样?”
暮残声沉吟片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脚勤手快。”
“您看老朽今年多少岁数?”
暮残声打量他一眼:“耄耋之年吧。”
村长笑了起来:“老朽还差三十载,便是双百寿数了。”
这老头子竟有一百七十岁了!
暮残声惊了一下,不信邪地伸手去摸,只觉得皮肉衰老松弛,其下筋骨却还硬朗,难以判断骨龄。
他沉下脸:“我如何信你?”
村长道;“老爷一路走来,没见到一座荒坟吧?咱们眠春山,已经百年未有丧事了。”
生老病死,是万物逃不过的轮回,对于凡人来说,一百年便是一生了。
暮残声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怎……怎么可能?”
“怎么做到的,自然是眠春山的秘密。”村长摊开手,“老朽已经向老爷给出了诚意,不知老爷要如何表示呢?”
暮残声露出压抑狂喜的神色:“金银珠宝,香车美人,哪怕是再送你一座山头,老爷也做得到!”
村长摇摇头:“对于长生不老的人来说,这些都有漫长的时间去追寻,并非我们需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
村长反问:“老爷在长乐京权势如何?”
暮残声回忆了一下金盛的讯息,冷笑道:“人生食色性也,我有栖花楼在手,长乐京的达官贵人无一不识我,哪怕是京卫大将军也给我三分薄面。”
“好极,好极!”村长抚掌而笑,“那么老朽的条件对老爷而言,易如反掌。”
“什么?”
村长凑在他耳边:“我要您在长乐京修一座庙。”
“庙?”
村长的神情激动起来:“一座山神庙,供奉我们眠春山的虺神君!不求万家香火,但要添油不熄!”
暮残声嗤笑道:“你们眠春山的山神,却要供奉在长乐京?你当那些百姓钱多了没处烧香火吗?”
村长道:“如何做成,是老爷的事情,老朽只能提出条件而已。”
暮残声面色不悦:“这样的条件,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村长避而不谈,只是道:“老爷若有心做生意,不妨好好想想这个条件,用一座庙换三十年甚至更长的寿数,相信老爷这样的大商人一定能想清楚。”
听到“寿数”二字,暮残声果然迟疑了。
他犹豫了片刻,脸色阴晴不定:“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也要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
“您是眠春山的贵客,哪里都可去得。”
“这么大方?”暮残声看着他,“你不怕我发现长生不老的秘密后直接逃走,反手就卖了你们?”
“老爷是生意人,当然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情。”村长微微一笑,“何况,如果秘密这么容易被发现,那就不是秘密了。”
有如此自信的,若非自视甚高的蠢货,就是有绝对的倚仗和把握。
暮残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大笑起来。
“老爷有些欣赏你了,村长。”暮残声对他竖起手指,“两天,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村长舒了口气,只手虚引:“老朽这便为您安排住处和伺候的人。”
“老爷住不惯破旧屋子,也不习惯粗人伺候。”暮残声掸了掸衣摆上的灰,“闻音住在哪里?我过去便是。”
村长脸色僵了僵,赔笑道:“这……闻音是神婆的孙子,一直住在山神庙,恐怕不太方便。”
暮残声笼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闻音说过,神婆在眠春山的威望比村长更高,仅次于虺神君之下,可他从来没讲过自己与对方有血缘关系,看来这人也瞒了不少事呢。
他心念千转,面上故作遗憾地道:“既然如此,就随村长安排吧,给我找两个手脚利落、长相干净的人使唤,否则老爷看了堵心。”
“好说、好说……”
村长亲自把暮残声送出院门,唤来一个长相齐整的年轻人,叮嘱他好好招待大老爷,然后目送他们消失在山林间。
等到暮残声的身影完全消失,村长脸上的笑容也缓缓褪去,他朝树上招招手,一个藏匿在上头的小男孩就落在他面前。
“去给神婆传话,就说‘替身来了,请尽快点出命主’。”见小男孩点头,村长犹豫了一下,“还有,你让神婆注意闻音,然后去盯住这个金老爷,小心为上。”
“明白。”小男孩冲他咧嘴一笑,眼神是不合外貌的阴沉。
第十七章 古庙
小剧场—— 暮残声:这货虽然弱鸡,但貌似除了身高之外,智商也比机智的我要高一点。 闻音:其实我还比你大一点。 暮残声:你端着一张无害脸开车要不要碧莲? 闻音: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来住碧池呀╮(╯_╰)╭ 暮残声:?!
村长交代完事情就背着手回到了屋子里面,那小男孩一溜烟跑没了影,原地一时间只剩下风拂枝叶的“沙沙”声。
男孩手脚麻利,跑起来不比四肢着地的野兽慢,穿林寻径十分熟练,偶尔还停下脚步回头观望,唯恐身后跟了什么人。
这样跑了数百步,他才算是放了心,不再在林子里兜圈,找到条隐蔽的小道加快脚步往山顶去了。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路边的草丛里就探出个脏兮兮的狐狸脑袋,目光微冷。
狐狸生性多疑,村长在交谈时越显得坦荡大方,暮残声就越不能对他放心。因此跟了那带路年轻人走了没多久,他便在拐角旮旯寻个空隙,使了分身法继续伪装“金盛”,本体化为原形,仗着个子小又是走兽,轻易钻入林子里,迅速往回赶了。
他回来得快,将村长的变脸尽数看在眼里,满腹疑云升腾起来变成了头顶雾水。
村长将“金盛”叫做替身,那么被代替的本身是什么?他既然怀疑闻音,为什么还对神婆深信不疑?村长与神婆之间的联系,是否与他口中那必须由神婆挑点出来的“命主”有关?
暮残声权衡片刻,继续跟了上去。
眠春山越往上就越不便于行,草木虽然茂密,地势却陡峭起来,稍不留意就要摔成个滚地葫芦,路径荒芜,怪石横生,一看便少有人通过。
小男孩伏地身体,手脚并用地跨越了这些路障,灵活得像只野猫。暮残声一路跟着他前行,越接近山顶越觉周遭风水凶恶,连空气都变得浑浊粘稠,带着一股子腐朽的臭味,叫人恶心,与下方生机盎然的山林有云泥之别,比起万鸦谷的乱骨沟也毫不逊色了。
终于,男孩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停了下来,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庙。
这地方颇有意思,正巧在两座峭壁的夹缝中,左右山势向中间倾斜,恰如交顶遮天蔽日,故而哪怕此刻天色正明,这里也是阴云垂地天光暗淡。除此之外,这里地处夹缝间,背靠无风死路,入口处的三棵大槐树活像是坟头香,上面挂满了纸钱幡子,乍看不像个小庙,倒像个吊丧的灵堂。
暮残声动了动鼻子,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死气。
小男孩到了槐树下就不敢再前进,他满头大汗地喘了会儿气,然后从衣服下勾出了木哨,吹了三短一长。
哨声不大,只能在这半封闭的地方盘旋,最后一声长音未落,暮残声就看前方那座小庙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名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约有花甲之龄,身着宽大的灰色袍褂,半白的发并未束髻,而是披散在肩背,手里撑着一根盘蛇木杖,腰间挂着一串白骨风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她生得慈眉善目,像个妙善菩萨,可是小男孩一看她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腿肚子都有些打颤。
“神、神婆大人……村、村长让我来告诉您……”小男孩磕磕绊绊地说道,“新的替身来了,请您尽快点出命主,还、还有闻……”
“闻音擅自离山犯了规矩,我自会处置。”神婆微微一笑,“至于命主……我听闻音说他带回了贵客,此人怎么样呢?”
“一个穿金戴银的胖老爷,据说是长乐京来的,脾气可臭又不好伺候。”
神婆眯起眼睛,掩去一闪而逝的精光:“长乐京,那可是个好地方呢。”
小男孩听她这样说,踌躇几下才壮起胆子,低声恳求道:“神婆大人,您看这都过去一百年了,我、我还是这副长不大的孩子样,实在是……这一次,您就发个慈悲,成全我好不好?”
他说到后面竟然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给神婆磕起了头。
“成全……”神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们每个人都想让我成全,可我又不是神,怎么成全你们?一个个的,当初选择了那般的因,现在又何必怕这样的果?”
她语气轻缓,仿佛只是说着再平淡不过的事情,却让藏在暗处的暮残声无端背后生寒。
小男孩伏地大哭:“都、都是那蛇妖害了我们……神婆大人,求求您,看在我们这些年诚心悔过的份上,让山神大人救……”
他话没说完,木杖底端就点在他后脑上,将本想抬头的人生生压了下去,整张脸都埋在土里。
“你们还有脸提山神大人?”神婆冷冷地道,“那蛇妖一日不死,山神大人一日不能醒来,与其现在求我,不如滚回去看好那个替身,说不定这回该你走运呢。”
木杖撤回,神婆再也没看他一眼,步履蹒跚地往山顶走。
小男孩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脸上神情半是愤怒半是忐忑,忽然仰头朝着山顶方向喷了口唾沫,这才狠狠一跺脚,往回路去了。
妖狐从青石后走出来,先看了眼这两人分别离开的方向,然后转身奔向了那座小庙。
此地如此阴森,小庙却建造得十分精致,门口两根石柱分别雕刻山水草木和花鸟鱼虫,内中四根合抱红漆木撑起头顶一片琉璃瓦,边角飞檐吊灯,门扉金粉刻咒,黄布幡挂满四方砌得严密无缝的砖墙,正中央的神龛上立着一尊神像金身。
长发直垂脚踝的男子眉目低垂,双手合十状似祈福,头上的藤蔓花环半开半谢,一条灵蛇盘在颈间,扬首吐信,似在亲吻他的脸庞。
如果没有猜错,这供奉的应该就是虺神君。
山野之地没有能工巧匠,这尊神像却不仅用材贵重还手艺精湛,以至于暮残声站在它脚下时,蓦地生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他眯了眯眼,纵身跃到神像肩膀上,近距离观察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眉眼,可是任他怎样打量,都瞧不出这神像有什么异样。
小庙建造得精致讲究,内里摆设却不多,除了这神龛神像和一张香案并一个蒲团,就再没什么值得观察的东西了。
除了味道。
香案上仍有香烛燃烧,暮残声凑过去仔细嗅了嗅,发现不仅是香柱,连蜡烛里面都添加了香料。这样浓郁的香味充斥在庙宇里,使得暮残声刚才在外面还能闻到的些许腐臭死气已经被完全盖过。
这庙小,也没有安居歇息的地方,说明神婆除了祷祝并不在此居住,而别人也不入内。既然如此,添香者必为神婆,而她这样做无非为了两点——敬畏神像,或者掩盖那股味道的来源。
暮残声吹熄了香烛,然后打开了门窗,默念一句风字诀。
一阵山风席卷而入,将庙里原先的香味扫荡一空,当暮残声重新把门窗关上,那股熟悉的臭味果然出现了。
臭味来源于神像背后。
暮残声将香烛点燃,然后围着神龛底座转了几圈,终于在靠墙的死角处发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穴。
那像是耗子打出来的,横竖不过半掌宽,直通后方的山体,里头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见。暮残声用爪子摩擦了一下洞口,只觉得石面光滑,再嗅嗅爪垫能闻到些许腥气,应是有活物经常出入这里。
洞穴光滑低矮,此地又阴暗潮湿,暮残声托着爪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人对话时提到的“蛇妖”,立刻抬头看向了石像颈间的长蛇。
如果是蛇,自当以腹而行,那么洞口的痕迹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当暮残声犹豫要不要委屈自己变成蛇鼠钻进去探究之时,大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因着来前那道诡异的目光,暮残声没有贸然铺开神识警戒四周,而是将自身气息隐匿到近乎于无的状态,故而这一下虽然来得突然,他倒也不慌,直接藏在了神像背后。
进来的人竟是闻音。
山路难行,盲眼青年手里也多了一根木杖,他摸索着走到蒲团边,却没有跪下去,而是直挺挺地站着,面朝神像。
若非那双眼睛黯淡依旧,暮残声几乎要以为他是在与神像对视。
他犹豫了片刻,耳朵一动,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然后把自己藏得更隐秘了些。
第二个人也进来了,是神婆。
老太太一进来,便看到他站立着的背影,幽幽道:“音儿,怎么不跪拜?”
闻音在外表现出来的温和到此刻完全消失,他双手紧握成拳,道:“婆婆,您从小教过我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
“山神大人,算不上你的天地吗?”
“算。”闻音嘴角嚼着冷笑,“所以,我不跪!”
他话音未落,盘蛇木杖便重重打在了他右腿膝弯,青年脸色一白,用手撑住了地砖,好歹是没跪下去。
“闻音,你是外来的孤儿,因为天生瞎子被父母遗弃,当年是我和山神大人收留了你,给你起名,教你技艺,否则你早不知道死在何处去了。”神婆冷冷道,“我这辈子最恨忘恩负义的人,眠春山养活了你,你就不能忘山神大人的恩情。”
“婆婆,我不敢忘。”闻音低着头,声音微哑,“可是我现在……宁可你们当初没有收留我,让我死在外面被野狗叼了骨头,也好过在眠春山做个长命人。”
17/238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