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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图(古代架空)——青山荒冢

时间:2020-01-03 14:25:30  作者:青山荒冢
  “我不是……死了吗?”北斗茫然地看着四周,目光定格在宋灵的背影上,“她……”
  “你那四个同伴还活着,都走了,把她一个人扔下。”幽瞑环着胳膊,嘴边嚼着笑,“我给你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机会,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时间,你可以回家与故人道别,给自己寻个风水宝地,也可以……独自完成这趟镖,你选哪个?”
  北斗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察觉不到冷暖和痛苦,尝试着站起来,骨骼发出有些牙酸的摩擦轻响,皮肉虽然还没僵硬,却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他是真的死了。
  北斗沉默了很久,问道:“你为何要帮我呢?”
  “我觉得无聊,刚好碰见有趣的事情,还没看过瘾。”幽瞑轻笑道,“你选好了吗?”
  北斗僵硬地走向宋灵,这姑娘被他拍拍肩膀后终于惊醒,吓了一大跳,可惜只能胡乱挥舞胳膊,说不出话来。
  北斗被她打了好几下,不觉得疼,只是问幽瞑:“你能治好她吗?”
  幽瞑道:“不到时候。”
  北斗默然片刻,识趣地没有纠缠他,而是试图深吸一口气,仿佛自己还活着一般:“我送她去沣州。”
  “不后悔?”
  “我没爹没娘,六亲不靠,知道他们四个还活着就好,剩下的……”北斗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就剩下这趟镖,我想走到最后。”
  幽瞑的笑容如淬了毒酒一般。
  北斗步履蹒跚地去打了河水,不顾宋灵的拍打,给她擦干净脸上血污,再把她手上绷带拆开重新包扎上药,像一尊木偶般守在她身边,直到她终于昏睡过去才抖开一件毛裘,把她裹住后背了起来。
  行尸走肉不知苦痛与疲惫,幽瞑慢悠悠骑着白鹿跟在后面,他就背着宋灵一路往前,哪怕阳光照在身上也没有暖意,他知道自己的死亡已不可逆转,也知道自己脚下的路不能再回头。
  宋灵不知道是发够了疯还是怎样,醒来后安静得过分,喂饭就吃,沾衣就穿,比北斗还像木偶,只是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终于,他们来到了沣州,北斗披上兜帽斗篷四处打听,才知道这里只有一个宋家,是城里大户。
  他背着宋灵去敲门,出示那奴仆死前交托的信物,宋家护院不敢怠慢,赶紧引他进去,请了当家人出来,原来是个病恹恹的中年男人。
  “我那苦命的兄嫂,可怜的侄女儿啊……”男人拥着宋灵泣不成声,眼眶里满是血丝,本来就干瘦的身体在咳嗽后更加抖似筛糠,看得北斗都有些担心,这人说不定没能养好宋灵,自己就先下去了。
  好在男人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强压悲痛地向他鞠躬致谢,打听了来龙去脉后,当场取出大量金银要作为酬谢,然而北斗只是看着宋灵。
  这姑娘的手伤得厉害,现在也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正用力勾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奈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北斗看得心悸又心软,奈何自己已是这般行尸走肉,哪里还能做什么,便只好抽回衣袖,对男人行礼道:“走镖信义为先,这一回我们如约而至,只希望您能够好生待她。”
  男人肃然道:“不敢失约!”
  北斗没有久留,一个月的时间已过大半,他怕自己会露出端倪,便狠心告辞。
  幽瞑在小巷等他,手里是一壶新打的酒,北斗看着他悠哉哉的模样莫名就有些不忿,抬手夺了酒壶,语重心长地道:“小神仙,我不知道你到底多少岁数,可看起来身量还小,这东西还是少喝,免得以后长不高。”
  幽瞑:“……”
  千机阁主在重玄宫横走多年,从未有谁如此胆大包天,尤其北斗这句话不知戳了他哪个痛脚,脸色刷地沉了下去,冷笑道:“事情办完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北斗垂下眼,“我想求仙问道,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没有亲人,没什么牵挂离别,我……”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人顷刻变成弃猫样,幽瞑的火气都降了些,他眼珠一转,道:“不如,你晚上陪我走一趟,我带你看好东西。”
  北斗茫然地看着他,点头应了。
  然而,北斗没想到幽瞑竟是带他回了宋家大宅,彼时夜深人静,护卫们把整个宅子守得水泄不通,廊下和院子里还摆了香案与白纸红字的灯笼,看得北斗有些惊疑不定。
  幽瞑带着他直接翻入宅院,如进无人之境般,来往护卫和奴婢没有一个发现问题。他们径自进了正院,将主屋瓦片揭开一块,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情景——
  宋灵身上只穿了一件画满血符的白色衣服,整个人被绑在床上,那个自称她叔父的中年男人一改白日神情,正大口大口地喝药,北斗看到那药罐里的残渣都是暗红色,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道。
  男人喝完了药,脸上就窜起不正常的潮红,边走边脱衣服,朝宋灵一步步逼近。
  “他——”北斗惊怒交加,下意识就要跳下去,却被幽瞑一把按住。
  “急什么?刚开始呢。”幽瞑勾起嘴角,示意他继续看。
  男人已经走到床边,俯身抵着宋灵的额头,少女惊恐无比地扭动身躯,却根本挣不开桎梏。很快,男人的身体发生变化,原本干瘦的体魄变得魁梧,肌肉上血管筋脉高高鼓起,看起来十分可怖。
  北斗瞪大了眼睛,就听见幽瞑的声音在耳中响起:“他是绝脉之命,注定命数不长且没有子嗣,为了强健体魄和延续香火,他给自己种了血蛊。这种蛊虫是贪食鬼所化,能够帮他吸收能量改善身体,但是对血食要求极高,要吃七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少女才能养活……这个小丫头,就是第七个。”
  北斗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幽瞑掏出那张通秽脸皮丢给他:“这是袭击你们那怪物本来的样子,仔细看看吧。”
  这张年轻男子的脸,纵使伤痕累累,还能依稀看出与宋灵相似的眉眼轮廓。北斗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因为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身体竟然会觉得冷。
  “他们兄妹俩是一对游方卖唱人,结果被这家伙派出去的探子看中了。”幽瞑环着胳膊,“探子杀了哥哥,掳走妹妹,却没想到做哥哥的太不甘心,竟然化身厉鬼一路追杀。于是,探子身受重伤,可他为了保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必须要把这货物送回宋家,便干脆拔了妹妹的舌头,毁了她的手指,然后铤而走险去了白家村……”
  “……”
  “妹妹不能说话,不能书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交给一群傻镖师,一天天靠近魔鬼所在,而哥哥变成了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
  “……别说了。”
  “哥哥在白家村找不到妹妹,就发疯屠戮了村子,顺着宗族血气一路追了过来,好不容易他们兄妹见面了,可是傻镖师们什么都不知道,阻挡他把妹妹救走,甚至不惜与他同归于尽……砰地一声,他就这样在妹妹面前变成碎肉,彻底死了。”
  “……我让你闭嘴!”
  北斗目龇俱裂,他死死卡住幽瞑的脖子,却半晌发不出力气,明明不知寒冷,却在这一刻浑身发抖。
  幽瞑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救了最聪明也最傻的那个镖师,让他再做一次选择,而他仍把妹妹送到了魔鬼身边。”
  粘稠的血水从北斗眼眶里流了出来,幽瞑拍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冷笑道:“天真的人啊,现在知道一个道理了吗?善良,其实跟愚蠢没有两样。”
  北斗的身躯好像在夜风中成了雕塑。
  屋里,中年男人浑然不知房顶上有了不速之客,他伸手掐住宋灵的脖子,缓缓咬向她的颈侧,那是少女身上最嫩的地方之一。
  下一刻,血浆喷溅在宋灵脸上,她愣愣地瞪大眼,看到中年男人的头颅飞起,尸身被人一脚踹开。
  北斗一言不发地斩断绳索,然后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低声道:“对不起,我带你走。”
  话音未落,宋灵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声嘶力竭:“我恨你!”
  她被拔掉的舌头、被掰断的手指,在这一刻竟然都长好如初,自己都愣在当场,北斗却不觉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头顶碎瓦处。
  幽瞑已经不见了。
  北斗没有吭声,也不知道疼,他有些粗鲁地把宋灵背起来,然后看到被惊动的护院们冲进屋子,看到尸身后先是惊恐,然后就反应过来,一边叫人,一边向他挥刀劈砍。
  很多人,很多刀,很多火光。
  他只有宋灵,只有自己,只有幽瞑留下的一把刀。
  幽瞑再见到北斗,是在五十年后。
  百年之期将近,他准备回重玄宫继续抬杠,却在临行时忽然想起了这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情,又一次回到白家村。
  曾经被通秽毁掉的村庄历经五十年光阴,早已经改头换面,重建成另一番模样,村名和大姓也都改了。幽瞑骑着白鹿走在乡间小路上,行人没有能看到他的,而他的目光扫过四周,不禁回忆起当年那个恶劣的玩笑。
  对于幽瞑来说,那件事早已注定了后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在乎是非恩怨怎样落幕,只有些在意那个聪明又不开窍的镖师。
  他不否认自己对北斗有种恶意,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这种恶意就从心底不能言说的地方蔓延出来。幽瞑承认自己在迁怒,哪怕那只是因为对方与心中那人长得有些像,就连脾气也类似。
  幽瞑一直想看到那个人崩溃的模样,可惜当年没看到,在北斗脸上竟然也没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他以为北斗会断弦的时候,那个人猛地抬手给了他一拳,抄起短刀就跳了下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其实北斗跟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那就没有意义了。
  幽瞑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踱步,猛然看到当年土地祠所在被改成一间小院子,里面有个老妇人正在晒药草。
  哪怕色衰容改,幽瞑也能认出这是当年的宋灵。
  她老了,身体倒还硬朗,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围绕着她嬉笑打闹,后面一个老头放下烟枪,端着一锅糖水出来招呼孩子们喝,然后又亲自送了一碗到她身边。
  宋灵只喝了一小口,就催促老头喝,幽瞑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就是个寻常的人族老头子,并非北斗。
  他猜到以北斗的能力和倔气,能够把宋灵送出沣州,可他不知道北斗后来如何了。只是五十年过去,那家伙的骨头怕都烂了。
  幽瞑这样想着,忽然就有些兴致缺缺,可到底是没急着走,而是在这村子多逗留了一天。
  当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向人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响在夜深人静后悄然响起。幽瞑骑着白鹿循声而去,看到一抹白影翻过宋灵家的院墙,停在了角落里。
  那是一具白骨,没有皮肉,也没有蛆虫,干干净净,除了骨架什么也不剩下,眼眶里亮着两点幽光。
  幽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斗。
  他竟然没有化成朽土,而是无师自通了尸傀法,强行把魂魄拘在残骨里,将宋灵送到了昔日的白家村。
  五十年,他保护着她成熟长大,保护她结婚成家,保护她子孙满堂,也保护这个村子重建新生。
  他放弃了轮回的机会,用五十年去偿还那五十天。
  他是个善良又愚蠢的傻子。
  幽瞑从白鹿上一跃而下,走到了白骨面前,轻声问道:“不知者无罪,你本不欠谁什么。”
  北斗自然也认出了幽瞑,当年他恨不得生啖其肉,过了五十年再见,他反而冷静下来。
  “你本也只是袖手旁观。”白骨的声音有些古怪,“可你给了她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恶劣的手段,最后还要回来看一眼。”
  “我跟你不一样。”幽瞑勾起嘴唇,“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者无罪,是狗屁。”北斗哑声道,“做了就是做了,我不会找借口,就尽力去弥补。”
  幽瞑毫不客气地道:“愚不可及。”
  北斗不语,他一身白骨在阴影下仍然森白,好在此时无人,幽瞑也不会被吓到。
  “我曾经觉得你很像一个混蛋,现在……”幽瞑眯起眼,“你们一点也不像,他比你聪明。”
  北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
  “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幽瞑向他伸出手,“看你天赋不错,要做我的徒弟吗?”
  北斗愣了一下:“你的徒弟?”
  “做我的徒弟,我让你活过来。”幽瞑的笑容在月下微微发光,“我让你血肉重生,我带你求仙问道,我允你长生不老。”
  “我已经……死了……”
  “吾辈修行者视死如生,纵是白骨亦成活,算得了什么?”幽瞑有些不耐烦,“做我的徒弟,我不让你死,你就是活着的。”
  白骨眼眶里的鬼火眨了眨,下一刻就黯淡了下去,整副骨架一下子散了。
  “话多。”幽瞑弯腰把白骨都收进乾坤袋里,这才拍了拍手上尘土,自语道,“得了,回去吧。”
  北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幼年丧母失父,少时受村人照顾习文学武,加入镖队走南闯北……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在脑海中闪过,好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又好像只是眨眼般短暂。
  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白玉砖,琉璃灯,连柱子上的鎏金花纹都是他前所未见。
  “醒了就别装死。”
  幽瞑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杰作,那具残损的白骨已经被修复完好,筋膜经脉、脏器血肉都重生齐整,连皮都由他亲手画色,保证一百年也褪不掉。
  北斗被他推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胸膛随着呼吸徐徐起伏,淡淡的熏香钻入鼻腔,光裸的脚底传来些许凉意。
  他似乎是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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