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狐狸不以为然,它做了三百年的妖,懂得些皮毛之术,能从那书生脸上看出富贵相,分明是个先抑后扬的命格,与其结个善缘,将来没准自己的子孙就有求助他的时候呢?
可它没想到书生回来得这般快。那年寒冬,书生雇了一大帮猎人来搜捕白狐,剥皮做衣好给北极边城的官家夫人暖身,山中的狐狸们就这样迎来灭顶之灾,就连身为妖类的两只大狐都被缚妖网罩了个严严实实,活活剥了皮毛。
妖狐那时候还小,亲眼见了父母同胞丧生,自己被箭矢射中腿脚,猎人们一来嫌它皮毛不足斤两,二来见它生得可爱,便留了它活口关进木笼里,准备一并带回讨赏。
小狐狸的一副爪牙,在那一天一夜几乎被磨烂。
它从笼子里逃了出来,拖着伤腿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最终栽进了冰窟窿里,侥幸逃过一劫。
走上化妖这条与天争命的险路,也是由此而始。
小狐狸回忆着父母教过的粗浅法门,吸风饮露,餐冰雪舐铁石,大雪山的猎猎寒风活生生把软毛细骨都摧折粉碎,然后又一次次地重接长好,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待三十年后有了些能力,它就去找那害了自己一家的罪魁祸首。
当年的书生依然没有迈入圣贤门府,却凭借一件品质上乘的狐氅讨得官家老爷欢心,又靠学识跻身幕僚,最后娶了小姐谋得官职,上通下达,如今已做了一方大员,在北极边陲的一座县城作威作福。
妖狐终于明白,自己父亲并未看错,此人确有富贵相,却非仁德之辈,他一旦得势便要欺压迫害他人,每进一步皆要站在他人血泪之上,故而天道抑制着他,使其郁郁半生不得志,直到被狐狸在无意中一语道破了天机。
从此他飞黄腾达,注定有千百人因其受苦受难,这诸般因果细究起来,狐狸便要同担罪责,倾一家血肉皮毛做了书生的第一块踏脚石,如此一因一果,便是天道。
然而妖狐大难不死,当向这书生讨回血债,这也是报应。
妖狐剖开他的胸膛,取走了一颗心,与那件狐氅合并烧了。第二天清早,妖孽杀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它被官兵和术士联合追捕,最终让一个道士抓住,打得半死后用绳子绑了扔进火堆,要将这妖孽活活烧死,盖因它虽为报仇,却以野兽妖修之身杀了灵长贵人,因果虽了断,世人却不容。
这竟也是天道。
烈火焚身的时候,天上正是夕阳迟暮,妖狐苟延残喘之声与围观众人的叫好声重合在一处,最后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余音,在耳中支离破碎。
——何为天道?何为因果?何为人?何为妖?
扪心四问,天道人法,刹那间灵台顿悟,心海开花。
前尘也好,恩怨也罢,都随着这一把火悉数烧了干净,当它从灰烬里爬出来,血肉在焦骨上重生,皮毛一寸寸长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一片血泊。
血泊里站着一个头戴幕篱的白衣女人。
她将满身血灰的妖狐抱起,道:“做我的弟子吧。”
它第一次口吐人言:“为……什……么?”
“我教你修成正果,我带你聆听天意,我许你不弱于人。”
“那……你要我……做什么?”
女人的嘴唇隔着一层薄纱印在他额头上,轻声道:“我要你撑起一片天。”
“你……是……谁?”
“我是净思,北极境重玄宫主,灵族三宝之一的地法师。”
“那么……我……是谁?”
“昔日种种已付诸一炬,今日的你浴火重生,头顶暮色,耳闻余音,便叫‘暮残声’吧。”
——暮残声。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本已渐渐被压弯脊骨的妖狐突然睁开了眼,压制在身体深处的力量终于解禁,刹那间贯通四肢百骸,身后五条长尾破空而出,它张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然后咬住了面前的黑暗一角!
它终于将这片令人无望的漆黑囚笼,撕开了一道重见光明的裂口!
“疯子!”
识海里瞬息万变,现实中也只在眨眼间,幕后之人暗骂一句,却已经来不及弥补缺漏,看着它从这道裂缝冲了出去!
暮残声甫一脱身,便见到已经长大的“宝儿”向冉娘狠下雷霆之手,它心头一跳,一条长尾暴射出去,卷住冉娘向后飞退,同时怒喝出口,夹杂暴烈真元的声音如有实质般戳在那藏匿人后的黑影身上,终于将其逼了出来。
御斯年被这变故惊住,倒是那眉心生有红痣的黑衣少年不闪不避,径自挡在了他面前,直视妖狐赤红如血的眼睛。
他的笑容很奇怪,有着孩子一样的天真无邪,却隐含着令人惊悚的恶意,此时难得放下骄矜,对暮残声颔首道:“本座是静观。”
暮残声脸色微变。
第六章 梦魂
此世名为玄罗界,依照五行地域根源划分出中天、北极、西绝、东沧和南荒等五境,其间众生有人、妖、灵、怪等四族。在这之中,人族虽有体魄和寿数等缺陷,却是先天开智的灵长之辈,兼之世代繁衍不绝,人口密布天下,势力日渐做大,虽无“号令出则天下伏”之说,却凭借历代王朝征伐和层出不穷的修行真人震慑五境,至今已位于四族上首,五境之内少有不见人族繁衍生息之处。
然而,北极境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北极境位于玄罗北方,越往境内越是苦寒,物资种类相对单调,气候地理也不宜人居,比起物流鼎盛、人口集聚的中天境有万分不如,因此占据北极境高位的乃是灵族。
天地万物皆有灵,如活着的人畜草木被称为生灵,生灵死后化为死灵,哪怕山间一块石头受了日月精华,也可能点化为精灵,故而灵是比人更广布世间的存在。然而大多数灵朝生暮死,难以修成神识,更难成肉身降临于世,它们数量虽多,却不成气候,唯有北极境的灵族得了造化。
北极境有一圣地名为“天净沙”,据说是天地初开时支撑三界的天柱所化,引灵朝圣,日夜受天地灵气笼罩,精魄生于其中便成有相之身,天生便能聆听自然之声,接受天命意志,是凡间众生中离神最近的存在,隐为凡生耳目,长居北极接天之境,不问人间政法之争,只顺应天意做事,被称为“神使”。
灵族的尊主共有三位,即常念、净思和静观,分别执掌天、地、人三卷妙法图录,被尊称为“三宝师”。
常念生为知命老人相,掌天法录,自诞生便居于天净沙,说是要侍奉真神、聆听法旨,从未出圣地半步;净思生为妙善女人相,掌地法录,执灵族大权,代表北极境最高意识;静观生为天真孩童相,掌人法录,多年来游历于玄罗五境,行踪诡异。
暮残声生而为妖,隶属于西绝妖族,却在机缘巧合下拜了净思为师,好在后者虽对它有教导深恩,到底还是放养居多,故而他从未去过灵族聚居之处,再加上此番不知为何落入这梦境里,连身份前尘都险些忘了干净,自然也就没能认出那眉心生有红痣的古怪孩童竟然是与师尊同为三宝师的静观。
它心念急转,并未坦露这层关系,以免不测祸福牵连到净思身上,然后下意识地看向那在片刻间长大成人的“宝儿”。
“小妖拜见人法师。”暮残声低头向静观行了不卑不亢的礼,挡在冉娘面前的身躯却未挪动半分,“敢问尊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座倒也想问你。”静观伸出细嫩的手指遥遥一指御斯年,“这是此人的梦境,其中屋舍城池、民生百态甚至天灾人祸都是他的记忆投影而出,就连我也只是以引灵术渡入这一道神识,你是如何以生魂之身进来的?”
这都是梦?
暮残声懵了片刻,它先是感受了一下身体内外的伤痛,半点不觉虚假,紧接着思及自己这一个月来的日子,无处不显真实。
可它也察觉到了违和。
忘掉前尘只记得救命之恩的自己,本为凡女却在死后迅速化为阴灵的冉娘,不时出现在城中择人欲噬的妖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商队,故意蛊惑冉娘化为恶鬼还唆使母子相残的静观,事变后瞬间陷入死寂的城池,那块神秘的木牌,突然长大的“宝儿”……
如果这是真实,难免荒诞;假若这是梦境,恐也离奇。
一念及此,它坦言道:“我自一个月前睁开眼便在此处,若非适才与尊者相斗破了识海壁障,连名字和来历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曾在五年前欠了这妇人一次救命之恩,需得结草衔环以报答。”
静观用那双黑如深渊的眼睛看向它,妖狐也毫不避讳他的打量。
“本座喜欢说真话的人。”静观环臂,兴趣盎然,“虽然你坏了事,但也带来了惊喜,本座准你再问一件事。”
暮残声双眸微敛:“是真也好,是梦也罢,冉娘都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纵使化为恶鬼也翻不出天去,如何能劳烦尊者亲自降临至此,却要借其亲子之手去杀她?”
它性情直率却不莽撞,面对静观允诺的这个机会,并未在梦境虚实和御斯年身上多做纠缠,而是飞快将杂乱的线索传来起来,想找出漏洞好套出更多的消息——
既然怪婴是静观,那么商队和蜘蛛妖恐怕都是他用来推动事态发展的工具,就算自己没有多管闲事,冉娘为了保证宝儿的安全,也得去对付那蜘蛛妖,到时候自然会遇到静观,然后被诱出心中戾气;
宝儿性情善良,但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突然看到冉娘变成恶鬼还大开杀戒,顿时便六神无主,若非自己提前告诉了他冉娘已是阴灵的真相,误打误撞让他有了些准备,恐怕他乍然见到惨状后根本不会认得那是自己的母亲,若被静观蛊惑,八成就要犯下弑母之过;
自己带着宝儿奔逃至此,却在看清木牌刻字后迅速被黑暗结界隔离开来,让恢复本相的御斯年单独对上面目全非的冉娘,化为恶鬼的冉娘欲啖其肉,若非自己及时破出桎梏,御斯年就要亲手掌毙了母亲……
之间种种尚有疑处,最清晰的一点却已经浮上水面,那就是静观要促成“御斯年(宝儿)杀了生母冉娘”这件事,倘若它所料不错,这就当是整件事的关键。
他这话问出口,静观笑意渐深:“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这虽然是他的梦境,却由您一手写好了戏本,里面的所有人都只是演戏的傀儡,只有知道您的想法,我才能明白真相。”
静观大笑,指向面无表情的御斯年,反问:“你可认得他是什么人?”
暮残声道:“他曾是身为冉娘之子的宝儿,现在已不是了。”
“不错,他是御斯年,中天境的昭王。”静观屈伸了一下五指,“天下运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中天境战乱多年,百姓民不聊生,此为注定的劫数。然而劫数过后当有福报,如今已到了中天境再度一统的时机,出身朝阙城的昭王御斯年乃是天命注定的中天境新主,当登基为帝,受中都麒麟印镇压此方邪祟祸患,使万民休养生息。可是此番有人掘其血亲骨灰,招魂炼制魇灵,使他深陷梦魂咒不得解脱,我身为人法师,奉天命推动人族运势,所以必须出手帮他渡过此劫。”
暮残声瞳孔骤缩,他终于仔仔细细地去打量御斯年此人,眼中神色渐渐暗沉。
御斯年脸上也闪过惊色,他已经恢复了记忆,知道了此方天地不过自己的梦境,却还是第一次从静观口中知道堂堂三宝师前来相助自己拔除恶咒的原因。
他下意识地道:“我……中天境有为王者九人,不乏才能出身远胜于我者,我有何德何能接任帝位?”
“天命注定,哪怕是个癞头乞丐,只要顺应天意也能做九五之尊。”静观淡淡道,“这是你自己的造化,与旁人无关,本座也只是在做自己的任务。”
御斯年攥紧双拳,身体不知因为忐忑还是兴奋,微微颤抖起来,直到妖狐再度出声,仿佛一盆凉水浇在了他头顶:“尊者的任务,就是让他弑母吗?”
静观嗤笑,面露不屑:“那可不是他的母亲,区区被咒术绑缚的魇灵罢了。欲破梦魂咒,必杀魇灵,我为了让他在这浑噩梦境里觉醒,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没想到被你接连坏事……妖狐,现在你知道真相,还要横生阻拦吗?”
“若他是天命注定的平乱之主,破梦魂恶咒是势在必行,杀魇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妖狐掀了掀眼皮,突然松开了将冉娘圈得密不透风的狐尾,“这个冉娘,真的只是魇灵吗?”
宽大的狐尾抽离,从禁锢中脱身的冉娘俨然变回了凡人模样,头上双角和黑红指甲俱都消失,只剩下凝固在身上的血残留着适才发生过的惨况痕迹。
她浑身惨白无人色,眼眶却是通红,直勾勾地望着御斯年,嘴唇无声开合两下,依稀说的是“宝儿”。
血红的泪水从眼眶滚落,流淌过她惨白的脸颊,触目惊心。
御斯年看着这滴血泪,脸色刷地变了,双手紧握成拳,不可置信地看向静观。
魇灵,是被术士用符咒抹去意识、只知道听命行事的傀儡,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已经不是魂魄,与纸人、木偶等咒术媒介无异。
因此,魇灵虽然言行无异,却没有真实的感情,自然不会流泪。
暮残声是个性子有些独的野狐狸,哪怕对师尊净思也礼敬有余亲近不足,自然不会全盘信任静观所说的话。
人法师深谙人心之道,他喜欢妖狐的坦诚,但不代表他不喜欢骗人。
他们交谈的时候,妖狐虽然禁锢了冉娘,但没有封闭她的五感。
“梦境的确是假的,但冉娘的魂魄是真的。”暮残声舔了舔自己爪上的伤口,目光微冷,“她还有自己的意识,您却隐瞒了这一点,是为了让御斯年以破咒为由,无需愧疚地杀了她吧?”
从破祠堂前故意逼出她的恶鬼相,到黑暗中唤起御斯年本身的记忆,再到现在对魇灵意识的隐瞒,静观从来没有因为被打乱计划而停止动作,而是继续他的戏本。
人总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可自己也是会被骗的。如果不是暮残声心中仍有“保护冉娘”这一莫名却强烈的感觉,如果它没有察觉到那滴蹭在他尾巴上的眼泪,那么只要它表现出一点动摇,就会成为推动御斯年做出决定的最后一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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