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祁念直直看着顾飒明见到他后如何转向,如何出门,如何消失在视线里。他连忙拿上自己空瘪的书包跟上去——祁文至的秘书想得倒是周全细心。当祁念从前门望出去时,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从最当头一晃而过,拐弯下楼了。
林荫道将烤人的暑气稍许隔绝开来,偶有微风拂过,连头顶叽喳叫唤的麻雀都显得可爱不少。顾飒明走得不快,而果不其然,经过早晨那一场“招摇过市”,他在学校里成了一个更大的人形目标,无论走到哪都根本不得清净。
刚经过校门口的传达室,出了大门,一个不知轻重、胆大包天的人影直直朝顾飒明一撞,还张开了四肢就要往他身上跳。
“哥哥!”
顾飒明清楚了来人,在习惯性就要勾起双臂时朝后看了一眼,都是那些热切望过来的陌生面孔。他转瞬就被强行跳上来的人拉回了头。
顾飒明轻而易举地把人托起来,抱在身上:“放学了?爸爸还是妈妈带你来的?”
顾飒清扬起脸:“妈妈带我来的。”
“昨天不是还赌气不肯再理哥哥了吗?”顾飒明笑着逗他,将他往上颠了颠。
顾飒清撅嘴摆出鬼脸,拒不承认:“哼,是妈妈要来的。”
周围同样放学的同学有些早有耳闻,但亲眼见了该震惊的还是震惊,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校草原来对弟弟真的能如此宠溺。
顾飒明抱着人朝笑盈盈地站在远处的顾母走过去:“妈,你怎么来了?”
顾母注意到周围小姑娘投来的目光,又笑了笑才说:“你弟弟后悔了,谁拗得过他,我这不才带他来了。”
顾飒明捏了捏那张被拆穿后在别扭害羞着的脸蛋:“以后不准任性了听到没有,妈妈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嗯?”
“知道了,哥哥。”顾飒清点了点头,扭了扭身体。
“飒明,在那边还好吧?”
顾飒明提了提书包:“嗯,挺好的。”
“嗯……怎么说那到底也是亲生父母,当年那样的事,算是飞来横祸和阴差阳错,他们也不容易......没有做父母的会不爱自己孩子的......”
母子之间一时讲起话来,措词前竟然需要掂量几番,满是顾虑。
其实顾飒明从小就没让他们操过什么心,当年刚被他们带回家时一脸戒备,后来关系慢慢亲密起来,也还是早熟独立的性子,跟天生的一样。也只有长大到了青春期,顾飒明偶尔发发脾气的时候反而能让顾父顾母更安心一点。
但也根本不是现下这样的情况。
顾母面带慈爱,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继续说着:“照顾好自己,虽然妈妈知道你一向不用操心什么。我跟你爸都没事,而且飒清也上初中了。”
顾飒明静静听着,点头回应。再走几步路后,他一抬头就看见停在对面路边的那辆宾利——实在太打眼了。
现实就是很骨感,赶在傍晚高峰期的路上堵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见到的人,才走了这么一小截路,就得告别。
“飒清,下来了。”顾母不得已去拍了拍顾飒清的背。
顾飒清耷拉着一张脸,看向他的哥哥。
顾飒明将他放回地上,就势蹲下,拉着他的双手说:“飒清,哥哥是不是跟你说过,男子汉是要能独当一面的?以前哥哥在你总耍赖,其实现在哥哥也还在,只是不跟你住在一起了。在家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哥哥下次来看你,嗯?”
听着这长长的一段,顾飒清都垂头丧气地点着头,直到最后一句才双眼一亮:“真的?”
顾飒明揉了揉他的头:“真的。”
最后等顾母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弟弟上了车,顾飒明才过马路,开门坐上了那辆宾利。
祁念和那些光明正大走在一边,用灼热的眼神看顾飒明的人一样,他也在看着。
只不过他缩着身体,躲在了门卫传达室旁的柱子后。
第十五章
铺了大理石纹瓷砖的方柱贴在脸上很凉,因为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太久,祁念移开时半边脸都被冰麻了,与被迟迟未落的太阳炙烤的后背如同两重天。
他猜刚刚路过的人里,有把他当成神经病的都不奇怪。
祁念抓了抓书包带子从柱子后出来,也按着那条同样的路径,穿过马路上了车。
“小少爷怎么慢了一点。”老季跟祁念打招呼。
“季叔。”祁念应道。
老季“哎”了一声,往后视镜看了看:“大少爷,车里冷,出了汗擦擦别着凉了,侧边有纸巾。”
顾飒明闻言扯了一张纸擦了擦额边的汗,自然地说:“季叔,以后不用叫大少爷,我不习惯。”
老季先是愣了愣,随即憨厚笑道:“行,按你们的习惯来。”
“那,小少爷……”
祁念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片刻后:“我也是。”
老季车开得很稳,也可能与车本身有关,宽敞舒适,坐在上面感觉四平八稳,丝毫不会觉得憋得慌。
祁念坐在左边,他右眼的余光里蓝白相间,还有一个后脑勺的影子。他不声不响地偏过一点头,再偏一点——顾飒明脸冲向窗,两腿随意地屈放着,前面的空间相比他的显得更局促一些。
祁念贴着砖的半边脸此时还在隐隐发麻,无不让他想起顾飒明抱着他那个弟弟的时候,像棵笔直的树般稳健又可靠。他浑身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又轰然涌上来,一浪拍过一浪,最终决堤而下。
“哥哥。”祁念叫得很轻,可能只有一个嘴型,与在校门口时他耳里听到的那声张扬撒娇的叫法迥然不同。
顾飒明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耳廓一动不动。他没听见。
对祁念而言,“哥哥”这个称呼是一个心理禁忌,从来只有或讥讽、或冷淡、或不甘,乃至恶毒的态度去面对过。
祁念是不愿意叫的。
但今天语文课上讲到过几个什么词来着?
——以屈求伸,以退为进,迂回制胜。
“哥哥。”
顾飒明这一次听见了,他转过头,混杂的情绪被掩饰在背光的脸上。顾飒明似乎因为出乎意料而有些迟疑,只是五官显得更犀利深刻了,看上去早已没了在校门口抱别人、摸别人头时的暖意。
祁念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又喊了一声:“哥哥。”
仍旧涩生生的,像被他吹了十几年的长笛依然只能发出的残破笛音,很不动听。但祁念多叫了这么几次之后,心理上有种自暴自弃地放松,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顾飒明回过神看到他执拗的眼睛和冷淡的脸,脑海中莫名其妙蹦出一张陌生小孩子的笑脸,一闪而过。
他脸上有些松动,问道:“怎么了?”
祁念却反被这一句问住。
第一声可以说是心血来潮,那第二声、第三声是什么呢?做游戏么?
祁念还是在这宽敞豪华的车内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焦灼,他左手抠着旁边的坐垫,脸上只有睫毛在颤动,只能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顾飒明动了动眼皮,沉着脸反问:“谁?”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也都装聋作哑。祁念便也不再说话了,活像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选择了“看破不说破”,而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了。
祁念看见顾飒明的手动了一下,缓慢又克制地从搭在腿上改为握拳放在腿边。
也许是想伸手也来摸摸我的头吗?
哪怕是设想都太过荒谬。
反倒像是差点就要揍他了。
顾飒明的耐性快被耗干了,祁念是如此的不可理喻,他就从来没靠近、迁就过这样不可理喻的人。举一个现成的例子,比如徐砾。
一眼看过去,祁念就是个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人,暮气沉沉,乖僻邪谬。
啊——除了数学?顾飒明心想。
可偏偏祁念很多时候的种种,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顾飒明想一层层剥开看看祁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行事矛盾 ,阴晴不定,究竟哪些是他的伪装,而哪些又是真实。
此时已到达别墅区,待到车缓缓停下,顾飒明扔下一句 “跟你没关系”便长腿一跨,率先下了车。
祁念继续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老季拉下隔板后见他还在,也没催他。
——顾飒明与他之间话讲不过三句就会陷入僵局,这不是他想要的。
“回来了?晚饭已经做好了,”何瑜看着大步走进来的顾飒明,热切地迎上来,“快去洗手。”
祁念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个走在后面,他自己放下书包,洗了手,跟着坐上了餐桌。
一开始三个人相对无言,各吃各的饭。
“在学校里还适应吗?”何瑜夹了菜却还没吃,筷子举起又放下,没话找话道。
顾飒明慢了一秒:“嗯。”
“那就好,”途中何瑜分了一个眼神给祁念,“祁念没在学校里给你惹麻烦吧?他爸怎么不给他直接安排到大学去,省事。”
顾飒明如常伸着筷子,忽略掉她后半句的讽刺,答道:“没有。”
何瑜仍旧带着些许警示意味地看了看祁念。祁念装作没看见,他吃饭一向吃得又快又少,没两下就放了碗筷。
刘妈在一旁对他小声嘀咕:“小少爷,说了碗筷要轻点放。”
祁念将她视若空气,拿起空书包就上了楼。
何瑜给顾飒明夹菜时,看到他略显不悦的表情,解释道:“从小就这性子,洺洺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在学校里也是。”
顾飒明收回目光,改为看向此时谨小慎微地站在一边的刘妈,嘴里说:“不会的,他是我弟弟。”
“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又是读高二了,学业也挺重的吧?”何瑜岔开了话,她唯独在失散多年的儿子面前一向姿态放得很低,“学校里不会知道你跟祁念的关系的,我跟祁……我跟你爸爸说过了,你放心。”
顾飒明在后半段话里看向他的亲生母亲,皱纹同样没有差别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待何瑜讲完了,他半响后才慢慢说:“嗯,我知道了。”
虽然仍旧只有这么几个字,但何瑜感觉到了这一次儿子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变化,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喜不自禁。
剩下关于祁念那点无谓的担忧便是毫不重要了。
待顾飒明吃完饭回了房,何瑜坐着朝刘妈说道:“刘嫂,你以后吃饭的时候别站在这了。”
她又补充:“二楼你也别去了,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自己的空间。打扫的话等洺洺上学了再去打扫,别动乱了他的东西。”
刘妈诚惶诚恐地应下。
第十六章
翌日,别墅门前那辆宾利早早等在了外面。
何瑜站在台阶上跟老季聊了两句:“你来送了这边,祁文至那边有说怎么打算吗?”
老季回:“太太,祁先生让我先送了两位少爷。”
何瑜哼笑了一声:“他不是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么,整个云城都有他的落脚地吧,真是辛苦你了。”
老季汗颜,一声不吭。
何瑜又问:“昨天去学校接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老季认真回想后说,“不过大少爷……让我不要再叫他大少爷。”
“那就不要再叫了,洺洺不喜欢这些,”何瑜干脆地说,“你过阵子直接回祁文至那去,这边我能安排,洺洺之前都是自己去上学,之后都按他的意愿来。”
老季颔首。
祁念上车后还是坐在了左边。他身板瘦、骨架小,怎么直挺着背都填不满座位,而余光里模糊的画面还是充满着相同的色调。
吃早饭时顾飒明边喝豆浆边从碗边抬额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眼神了,不过被祁念捕捉到其中多了的一丝犀利。
是昨天在垃圾桶旁惹到他了?还是因为在车上喊的那三声“哥哥”?以及那番明知故问,冒犯到他心爱的弟弟了?
——想到这里,祁念从一片颓唐的脑中抽丝剥茧,竟然体会到隐秘的欣喜之感。
恨意不就是该这样挥洒的么,敌人在乎什么,就去得罪什么。
车窗外晃过的景象变得清晰,祁念能看见穿着不同校服在等公交的人,能看见路边小摊贩的锅内冒出白腾腾的热气,还能看见远处电线杆上落着的一双小鸟……
祁念看够了,转过头,他故技重施:“哥哥。”
顾飒明今天反应很快,挑着眉跟他对视,就是脸上纹丝不动,意思是等他继续说下去,要是不说那就什么也不必再说。
车内萦绕着的清幽雅香很是沁人,若不有心仔细去闻还会闻不到。
祁念开口前闻到了,他问:“妈妈知道昨天的事吗?”问得很平淡,差一点让人听不出这又是一句威胁挑衅的话。
顾飒明动了动眼皮,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边笑边慢悠悠地答非所问:“祁念,不用勉强你自己。为什么那么叫我?”
“你不喜欢吗?”祁念问得认真。
顾飒明闻言颇具深意地盯着他,只说:“你昨天看见飒清了,还有我妈。”
“嗯。”祁念迎上他的陈述句,声音从鼻腔发出来。
“你都知道?”
“我昨天听见了,”接着祁念的眼神变得冷幽幽的,“而且,妈妈一直在找你。”
顾飒明喉结动了动,跟他错开目光,转而落到他身上。
今天祁念也穿上了市一中的校服,蓝色的衣领将白与白隔开,衬得他雪白肤色下的精致眉眼清亮起来。不再只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顾飒明彻底转开头不再看他,随口回答了之前他的问题:“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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