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涔还是十三岁从疏勒军帐一路逃亡至京城时,路过狮子楼仔细端详过,沈沧那时刻意带了他和梧叶儿走浣天大街,想让市井气冲淡掉他们的哀思,一晃五年过去,彼此境遇早已不同于往日。
云野定了狮子楼最顶层的豪华包间,四面窗外,与朱红琉璃瓦的皇宫城楼遥遥相对,整个京城尽收眼底,白日看人间烟火,夜晚赏万家灯光,十足好景致,也更显得背后主人身份不凡。
陈佶和殷涔被小二引着上了四层楼,推开门,眼前屏风上是江南著名画师谢安的九重春色图,绕过背后,却见来者并非只有云野一人,沈沧也坐在了主桌外的一角,主桌之上,挨个看过去,韩王陈仪、赵纶、元远山居然都在场,殷涔默默退到了角落,与沈沧正好相对,陈佶坐到了云野旁边。
此时正值暮色时分,窗外有初秋常见的一大片淡粉色,混杂逐渐加深的蓝,似乎每一个瞬间都在变换色彩,陈佶扭过头,心想如此美景,若不是面对这些人,而是跟平山哥哥单独吃饭赏景,该多逍遥。
云野开了口,双手举起一杯酒,对陈佶低头说道,“太子殿下日前在订婚大典上颇受了些惊吓,安全措施的疏忽,无论如何我都难辞其咎,这一杯酒是罚我自己。”
说完不待陈佶反应,便仰头一口干了下去。
跟着又倒了第二杯,再次举杯向陈佶,“这一杯是我向殿下赔罪,还望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说完又一次仰头干掉杯中酒。
众人只默不出声,云野这一连串也忒快了,似乎完全没给他人反应的时间。
第三杯酒又满上了,这一次云野说道,“第三杯酒,我从心底敬太子殿下,不仅骑射技艺佳,且风采翩然,临危不惧,折桂有这样的太子哥哥,难怪会出落得如此飒爽。”
这句话颇巧妙,既连带着夸了兄妹俩,又暗示如今你我已是一家人。
陈佶如何能意会不到,便也大度给自己添了酒,与云野轻轻碰了碰,说道,“世子不用往心里去,比武与游戏场上本就容易出意外,倒是世子你,经过此番较量,也令我刮目相看,折桂有你这样的夫婿,我也算放心了。”
其实陈佶不过堪堪大折桂郡主一岁而已,这番老父亲般的话从十五岁的少年口中老成讲出……殷涔缩在角落又开始忍笑。
沈沧看着殷涔微微抖动的肩头,抛过来一个嫌弃的眼神。
殷涔一怔,敛了身形,用眼神回过去一把刀。
菜肴接连上桌,赵纶打圆场开口道,“狮子楼近日有扬州来的名厨,可以吃到地道江南菜,大家别光顾着喝酒,多吃吃大师傅的手艺。”
众人这才松了心,开始恢复少年人脾性,元远山之前从未与众人来往,此番经过骑射较量,倒很快熟悉了起来。
陈仪对元远山问道,“你为何不在你父亲的军中,偏要跑去做禁军?”
元远山一看就不是风流倜傥之人,也毫无世家子弟的纨绔范,一身花青色布衣长袍,窄袖束腰,看着清爽干练,正经说道,“家父说自家孩子就得让别人管教,于是把我送到了辛尚允辛大人的手下去好好锻炼。”
听到辛尚允三字,沈沧与殷涔皆僵了僵身体,不约而同望向元远山,元远山却没留意到屋角的目光,自顾自继续说道,“辛大人自身武艺高强,军纪严明,近几年统领了禁军之后,已经大大改过了原有的涣散风气,我能跟辛大人学习,实属有幸。”
陈仪这才“哦——”了一声,他本也只是出于好奇,并非真的想与元远山交心,又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道,“那辛大人可有教你辛家二十四手?”
殷涔脊背更僵硬了,竖直了耳朵留神听着,元远山淡淡一笑道,“韩王见笑了,我跟随辛大人时间尚浅,何况辛家二十四手并非人人可学,据说辛大人这么些年也只教过两个,一个是辛大人的儿子,却在未成年时便因病去世,另一个听闻是养子,后来发生的事就不太清楚了,谁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众人又唏嘘了一番,沈沧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如雕塑一般,殷涔忍不住看了看他,这么些年,居然忘了问沈哥哥为何会辛家的功夫,还大胆传给了自己。
说到功夫,赵纶突然起了身,对陈佶举了酒杯,眼神却看向角落的殷涔,“当年殷公子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让赵某记了好些年,只道太子殿下的侍卫文采了得,如今骑射场上殷公子又露惊鸿之姿,原来武道功夫竟比文采更惊人,赵某倒是要好好敬太子殿下和殷公子一杯了。”
不知为何,赵纶一说话殷涔就十分想揍他,这人明明终日一身白衣裙袍,看着谪仙一般,说话轻言慢语,殷涔却始终觉得他有股莫名的阴暗和狠戾,又想到他的老师祁言之,那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更觉得眼前的白衣公子是小狐狸变的。
小狐狸仍用眼神看着殷涔,做出邀请之姿,殷涔索性走到陈佶身侧,倒下一杯酒跟赵纶说道,“赵大人一敬二怕是不合适,这杯酒当是殷某谢赵大人夸奖,殷某不才,无功名更无诗名,拳脚功夫也只不过是傍身伎俩,上不得台面,也不劳烦赵大人记挂在心上。”
说完仰脖一口喝掉,赵纶也随着干了酒,殷涔正欲回屋角,赵纶却嘴角含笑,淡淡说道,“今日隔近了看,才发觉殷公子果真称得上眉目如画,刚刚说无功名无诗名,但这美男子之名,殷公子实在值得担一担。”
这话讲得殷涔如芒刺背,桌上众人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他脸上,殷涔十分不自在,脸色上了层绯红,更加如天边晚霞,看起来浓情热烈。
陈仪憨憨嚅嗫道,“果然十分好看啊,难怪太子哥哥在场上一直朝你看……”
陈佶扭头就是一句,“你闭嘴——”
殷涔咳嗽一声,回了神色道,“都是男儿,谈什么美色,多练练骑射拳脚功夫才是真。”
说罢元远山率先鼓了掌,算是替他解了僵局。
殷涔回座,发现对面的沈沧暗戳戳在抖着肩膀。
众人又轮番行了几圈酒令,酒宴结束之时,浣天大街已了无人影,狮子楼门口道了别,每个人酒醉熏熏,被各家车夫扶上了马车。
拐过一个街角,陈佶掀开马车门帘喊了停,拉了殷涔下车。
殷涔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陈佶说,“刚才跟那些人,你什么都没吃,这会子我们去吃夜宵。”
说罢让车夫驾着车先行回府。
陈佶喜欢跟殷涔在无人的街上散步走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如此珍贵,如此稀少。
绕了几个街角的弯,殷涔略微有些糊涂,陈佶很自然的牵着他的手,走进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尽头又是一条横着的细窄后街,街边有一连串夜宵摊子,小馄饨云吞面油烟四起的烧烤各种米粥……陈佶知道殷涔爱吃重口,挑了家面摊坐了下来,殷涔一瞧,煮面的炉子前挑出去一杆小旗,写着“四川小面”。
殷涔奇道,“你是何时知道这些吃夜宵的地方?”
陈佶一笑,“还不是陈仪那个憨货,成天吃喝玩乐,说得多了,我也记了些。”
说罢朝面摊老板喊道,“老板,两碗小面,葱花香菜都要。”
“得嘞——”火炉前忙活的夫妇俩回头应了一声。
此时已至丑时,来吃夜宵的人也并不多,几家摊子也陆陆续续收了工,面端上来时只剩他俩在秋风中就着一碗热气滚滚的汤面,吃得面红耳赤。
陈佶不禁问道,“平山哥哥觉得狮子楼好,还是夜宵摊子好?”
殷涔想了想,回道,“各有各的好,人间味,与不似人间味,都各自有味。”
陈佶也点头,“对,不必做选择,我们就是,什么都要。”
殷涔一口汤差点喷出来。
吃完面,两个人身上都暖融融,正适合再走一段路,一直走回府。
如同早前那个雨后春夜,今夜又是极弯的一轮月挂在天上,照得城内并不十分明亮,暗影绰绰,十分合情境。
淡淡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陈佶突然起了玩心,跟在殷涔身后去踩影子,一会又伸出手对着影子做出各种姿态,殷涔也跟着一起闹了起来,地面上两只影子来回飘忽着,一会儿像两只交缠的兽,一会像两只互啄的鸟。
突然,两只影子四周围过来越来越多的影子,形成一个密密圆圈,殷涔警觉抬头,只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黑衣蒙面人,将他和陈佶团团围住。
他们与蒙面人之间隔了不过三丈远,殷涔和陈佶交换一个眼神,迅速背靠背,殷涔右手从背后抽出青山刃。
好得很,正巧这把快刀,好久没开刃了。
第27章 失眠
来的既然人多,必定没什么高手,殷涔前后两辈子都是这个共识。
所以,他干脆连问对方是何来路的兴趣都没有,横竖都只是刺客杀手,雇佣兵而已,说不定对面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接下来会连怎么死的一样不知道。
包围圈逐渐缩小,陈佶扭头问,“打不打?”
“废话,打——!”殷涔爆喝一声,二人双双凌空飞起。
心随念动,心法内力瞬间提到最高值,青山刃在夜间泛出森冷白光,似在渴求一场肆无忌惮的厮杀。
刀锋靠近人身,便是一道细长的伤口,殷涔并不想取人性命,只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这么一群人,不要说他,即便只有陈佶,稍微费些气力便也不在话下。
不消片刻,包围的黑衣人都各自捂着伤口节节败退,殷涔再举了刀,往天上划了一道半弧,还未等刀锋落下,人便鸟兽散逃开了。
忒没劲,我的刀都还没吃饱。
是谁这么看不起我,请杀手也请一帮这么菜的。
殷涔拉着陈佶站立未动,低声说道,“那些怂货不足为惧,若没猜错,后面来的人才是正主。”
“还有人?”陈佶疑问道。
“有,马上就来了。”殷涔未感应到有来人,但他很确定一定有。
猛然抬头,对角屋顶上遥遥站着一个黑衣人,黑袍在夜色下飘飘飞舞,很有些意境,同是蒙面,殷涔却觉得与刚才那群草包完全不是一路货色。
这人是个高手。
只是,身形怎么有点熟悉?
陈佶也疑惑问道,“平山哥哥,我们是不是见过此人?”
殷涔点点头,虽说不上名字,但熟悉的感觉是直觉。
来人如箭一般俯冲向下,须臾之间便来到二人身前,殷涔提刀横档,只觉对方内力如涛如浪,层层叠叠地袭来,似用不尽一般。
殷涔见过最高的高手就是沈沧,沈沧是否曾拼尽全力跟殷涔对战过,殷涔十分怀疑,而此时面前这个人,绝对用尽了全力。
殷涔丝毫不敢马虎,对方同样使刀,殷涔料定他是军中人。
黑衣人一个转身陡然收手,而后快如闪电的刀法连环使出,招招刺向殷涔背后的陈佶,殷涔身形如风中柳叶般翻飞,尽数将攻击驱散。
他还未回击,对方的刀法是他完全陌生的,殷涔想探探对方的底。
两个交缠密斗的身形中,殷涔见缝插针地问道,“太子与你可有深仇?”
对方并不理会。
殷涔又问,“你也只是被人指使,功夫好成这样,只是做一颗棋子,太浪费了。”
对方蒙面之下一声冷哼,声线暗哑,“你怎知杀掉太子非我本意。”
“所以,什么仇什么怨?”殷涔再问。
“与你何干!”对方似被问烦了,刀法又密了一层。
黑衣人似看出殷涔用意,不再多言,敛了心神之后,刀势更加凌厉。
陈佶今日并未带兵器出来,赤手空拳落在一边,看着殷涔与人交手,心内颇为焦急,他看着黑衣人,只觉得这人明明自己应该认识,却想不起来是谁。
殷涔的云氏刀法已经炉火纯青,自今日酒宴上听闻辛尚允只传授过两个人辛家二十四手之后,他便打定主意不再轻易露出二十四手,万一被人看破了功夫来路,会是个大麻烦。
青山刃较普通刀更细更长,打斗起来颇占优势,殷涔见再套不出话来,干脆改守为攻。
二人从地面打上屋顶,陈佶也追了上去,此刻殷涔占了上风,陈佶略略松了心神,只见刀风猎猎,殷涔也使出全力,周身被看不见的刀意裹住,瘦削纤长的身体震发出冷冽气息。
陈佶第一次见殷涔与人正式交锋,浑然忘了今夜是自己被包围刺杀,只觉得平山哥哥气定神闲,每一次刀势的起与落都如此的……好看。
三人在屋顶沿路飞身而过,又落回了浣天大街。
殷涔不欲与黑衣人多缠斗,尽数将云氏刀法中最锋利之势泄了出去,一招醉里挑灯跟着翻江倒海,刀锋如闪电般挑向对方面门。
管你是人是鬼,先把蒙面黑巾挑下来再说。
不料对方如此电光火石之间偏转了身体,刀尖避过了脸,直直捅向了肩头。
陈佶也飞速移动身形到黑衣人面前,欲借这分秒的分神再次扯掉对方面巾。
就这一瞬间,从天而降一个高大威猛之人,同样蒙了面,于半空中便化了掌法推向二人,殷涔和陈佶只觉一股高山般的内力沉沉压来,忍不住连刀带人向后退去。
后来人拎起受伤的黑衣人,片刻只见窜得不见了人影。
陈佶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追,殷涔拉住他,抹掉嘴角淌出的一丝血迹,望向人逃窜的方向说道,“不必了,我已知道他是谁。”
“是谁?”陈佶急切问道。
“元远山。”殷涔淡淡说道。
“为何是他?!”陈佶不得其解。
为何是元远山,殷涔此刻也无解,不过他十分确定就是此人。
“为何?”陈佶又问道,“平山哥哥怎么看出的?”
“原本还不确定,所以要挑掉面巾,但后来救他的人出现,便十分确定。”殷涔收了刀,与陈佶一边走一边说道。
“救他的是谁?”
“辛尚允,如今的禁军统领,皇上的御前近身侍卫。”
陈佶再次震惊了,“辛大人要刺杀我,为何?”
殷涔也未知原因,只说到,“最后将你我震开的那一掌,便是传闻中辛家二十四手其中的空穴来风,也唯有辛大人,能将这一掌使出这等威力。”
18/54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