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好像很想讲一个故事,他遇到的很多人都想给他讲故事,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些值得追忆的往事一般。
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玫瑰花的芬芳环绕着他们,莉莉摘了一朵下来,她将花瓣从萼托上剥下,攥在手心,然后将它们向空中一抛,纷纷扬扬的花瓣就一场雨一样,落了下来,洒在她的头发和身上,也有一片落在了陆夫人的发梢。
“人类四基地,两万三千三百七十一名女性零票否决通过如下宣言:我自愿献身人类命运,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身。”陆夫人用很轻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安折曾在莉莉口中听到过的那个《玫瑰花宣言》,只是,比起小女孩清脆欢快的声音,她的语调显得低沉。
“这条宣言被删去了一句话,一个前提条件,”陆夫人道,“在拥有基本人权的前提下,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除此之外,宣言的发起者还与基地达成了共识,由女性来管理女性。”
她手指触碰着玫瑰花柔软的边缘:“不过,那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一切都好像还有希望。人类命运就摆在面前,只要我们能够延续,事情就会好起来……假如我是当时的两万三千名女性之一,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所有人都在牺牲,我愿意为人类利益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那时候,胚胎的离体培养技术还没有成熟,孩子要在母亲体内待够至少七个月,基地希望为了更多的人口数量,她们的子宫休息时间不要超过十五天。”陆夫人抬头望着钢铁色泽的天花板:“生育的任务过于繁重,她们全部的生活都被破坏掉了,生命也在流逝。她们希望基地能够放宽要求,但是没有人同意。”
“自愿签订《玫瑰花宣言》的女性以及此后诞生的所有女孩,为这个宣言献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我们太需要人口了。灯塔和军方这样认为,主城和外城的大部分人都这样认为,连管理女性的女性都这样认为。”
她的语调温柔,这种温柔似乎能够勾起情感的共鸣,安折静静听着,他看见莉莉也安静地坐在了花圃的边沿。
“为了争取基本人权的保障,她们发起了一场抗议运动,是在四十年前,我的母亲是那场抗议运动的发起者——她好像也是《玫瑰花宣言》最初的几位发起者之一。”陆夫人笑了笑:“但所有影像和文字资料都被销毁了,那时候,我还太小,记不住太多事情。只能想起有一天晚上,统战中心的士兵闯进了我们的家门,她把我锁在房间里,再然后是一声枪响……我看见血从门缝下流进我的房间。再后来,我就被送进了伊甸园。”
“他们终于发现,只有将生育资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才是最有效的方法,于是他们删去了宣言中的那句话,新一代的女孩子们被集中在一起,由伊甸园教导长大,她们从小就牢记自己的职责,也不接受另外的教育。这样,基地不必担忧生育率的下降,也不会有女孩会因为不间断的生育而感到丧失人权的痛苦。”
她看向周围的墙壁,却又像是透过墙壁看着整座人类的基地:“我为此感到痛苦,但又知道我的痛苦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在这个地方,每一秒都有人死去。人类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的唯一手段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只整体的生物。不同职责的人是这只生物的不同的器官,灯塔是大脑,军方是爪牙,外城的人们是血肉,建筑和城墙是皮肤,伊甸园是子宫。”
安折看着她,她仿佛读懂了安折的目光,道:“我从未怨恨这里。”
她俯身抱起了莉莉,莉莉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只是经常困惑于一点,”她手指轻抚着莉莉的头发,道,“我们抗拒怪物和异种,抗拒外来基因对人类基因的污染,是为了保存作为人类独有的意志,避免被兽性所统治……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的所作所为,全部违背了人性的准则。而我们所组成的那个集体——它所做的所有事情,获取资源,壮大自身,繁衍后代,也都只能体现兽类的本性。人类实际上没有任何不同于外界怪物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大脑的灵活,给自己的种种行为赋予了自欺欺人的意义。人类只是所有普通的动物中的一种,它像所有生命一样诞生,也即将像所有生命一样消亡。”
陆夫人的眼睛有种死寂的神采:“人类的文明和它的科技一样不值一提。”
她不再说话了,抬头长久看着天花板,安折看见她的手掌按在一个深色的旋钮上——然后轻轻一转。
天花板上防止辐射的金属板轰然打开,这是伊甸园的顶层,玻璃外就是无垠的天光,夜晚是太阳风暂时停歇的时候,寂静的暮色和银河一起倾泻而下。
安折轻声道:“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或许真的会有审判者不必杀死自己同胞,士兵不必在野外牺牲,伊甸园的女孩子们也重获自由的一天。
“不会了。”陆夫人道:“这个世界彻底坏掉的时候快要到了。”
“莉莉,”她转向怀里的小女孩,道:“你想飞吗?”
安折看着她温柔的侧脸,听到这句话后,他背后忽然升起一股寒气。
只听莉莉抱住她的脖子,声音清脆,问道:“可以吗?就像司南那样吗?”
“可以的。”
这一刻,安折终于完全明白了司南让莉莉回到伊甸园的用意。
——与他们那时的猜测截然相反。
回到伊甸园,并不是因为伊甸园安全。
第50章
莉莉从陆夫人肩膀上抬起头, 那双乌黑的眼瞳看着安折, 她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种特殊的色泽, 雾沉沉的,让安折响起深渊里的生物。其实22层的每一位夫人和女孩都有这样一种不谙世事的神态,假如有审判官在这里, 或许会断定她们并非真正的人类。假如一个人一出生就在伊甸园里,终身不能离开,那这个人与外面的人类一定有不同之处。
安折的脑袋忽然微微一痛, 那种波动——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但远远不如他深夜里所感受到的那样宏大而恐怖,具体得多, 也近得多了,仿佛源头就在他的身边。
他看着陆夫人, 光线变幻,他在夫人的眼瞳里看到了一点似是而非的虹彩:“您……”
安折后退几步, 他身后是每个房间都配备着的红色报警铃:“您不想做人了吗?”
陆夫人怔怔望着他,一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人类不会有希望了。”她道。
安折道:“等陆沨回来……”
他话音未落,陆夫人忽然笑了起来。与此同时, 眼泪从她眼里不断落下, 她整个人在颤抖,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那样颤抖,右手捂紧嘴巴,只发出不成句的断续笑声。
“人类……带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太多痛苦了。”安折终于听到她开口——她或许是在疼惜陆沨,但下一刻, 陆夫人的声音沙哑得可怕。
“陆沨……他比我坚定。他就像这个基地,为了人类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但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夫人伸手握碎了一朵鲜红的玫瑰,尖刺扎上了她的手,但疼痛令她的声音更加镇定:“他想保护的东西都会被摧毁,他的信念是空中楼阁……他不得善终。不能亲眼看到他疯掉的那一天,不能看到这个基地覆灭的那一天……是我唯一的遗憾。”
这声音中隐藏的绝望的、悲伤的恨意让安折睁大了眼睛,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玫瑰花瓣从陆夫人手里滑落,她的声音变轻了:“我想做到的事情是离开这里,你来人类基地,来到他身边的目的又是什么,小异种?”
安折望着她,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陆夫人好像并不想听他的回答,她的脖颈在变长,整个身体都在变化,拉伸弯折成诡异的弧度,然后膨起,胀大——
棕褐和漆黑的纹路在她身体上呈现,她的身体变成椭圆的蛹,手臂变成节肢动物细长的足肢,两对透明的翼翅撕裂洁白的长裙从后背生出来,短短一分钟之间,她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蜂的怪物。
那股诡异的波动愈发剧烈,但仅仅是笼罩着莉莉,莉莉的身体在这波动里也在发生同样的改变。
“时候快到了。人类的基因过于孱弱,感知不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也无法承受变异和选择,但其它生物也并不算强韧。”她轻声道:“我们都会死,我不仇恨人类,我为基地工作了三十五年,我减轻了女性的很多痛苦,也让基地每年生出更多新生儿。”
她微笑:“但在这场灾难面前,一切工作都是徒劳的,只是证明了人类的渺小和无力。我只不过是想在最后的和平时代,去感受那些我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她的鞘翅在月色下闪闪发光,蜂后的身体庞大、纤长、优美。
莉莉的变化先于她完成,她已经变成了一只稍小的蜂,在陆夫人身旁扑飞,她飞行的方式那样娴熟,像是与生俱来,安折在这只蜂上找不到一点和人类相似的地方。
安折看着陆夫人,却见陆夫人微微蹙起眉,闭上了眼睛。
她恬静的面容里微微有一些痛苦的神色,但随即,难以形容的变化就在她的头颅上生出,布满虹彩的复眼升起来,触角抽枝生长,属于人类的骨骼扭曲变形,变为坚硬的蜂蜜色甲壳质。这只生物的庞大和美丽远超安折所见过的昆虫类怪物,在这个六角形的蜂巢里,她就像蜂后。
沙沙声响起,是翅膀震动的声音,那透明的虫翅像是一条流淌的白纱抖了几抖,然后振直颤动,她的身体飞了起来,缓缓向穹顶上升,然后在即将接近那里的时候,猛地加速!
重重的震颤声响,坚实的玻璃穹顶出现蛛网状的裂痕。安折觉得穹顶的材质应当很坚固才对,但随着第二下、第三下撞击,哐当一声,无数细碎的玻璃碎屑迸溅出来,落在地面上和玫瑰花瓣里,像露珠一样。
警报被触动,整个房间里红光大作,警报声震耳欲聋。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白色衬衫的工作人员破门而入,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时,他们都愣住了。
一个巨大的孔洞被撞了出来,莉莉化作的那只蜂飞出去,向上腾起,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蜂后要慢一些,它站在穹顶的上方,头颅转动,向下看了一眼,或许它对这个地方仍然留有怀恋,然后缓缓转回头,翅膀微动,似乎打定主意要向上飞起。
然而,就在下一刻,翅膀的振动停止了,私下里死寂无声,那停止动作的翼翅像一个不祥的休止符。体型巨大的蜂后沐浴在月光里,它突然缓缓转身,一对灿金色的复眼直看着下面,下面的安折——以及整个伊甸园。
蜂后的右前肢探了进来,螯尖泛着冷冷锋利的银光,这一点螯尖逐渐放大,一整对前肢都进来了,随之探进来的是巨大的头颅。。
安折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陌生之感。这动作太过诡异,打定主意离开这里,得到自由的陆夫人不会再回来,除非现在统治着这只蜂后的,已经不再是陆夫人。除非怪物的本能意识毫无意外、轻而易举地战胜了人类的精神。
一个完全的异种面对着伊甸园的人类,会做什么?
这一切都在短短几秒内发生,安折看着定在当场的工作人员,哑声道:“……快走。”
然而就在话音落地的下一秒,蜂后扬起了头颅。一股无比强烈、难以形容的波动以它为中心,向这里的所有人席卷而来!
安折脑袋剧痛,一些模糊的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在安泽死前,他吸收掉他全身的血液和组织的时候,安泽过往的记忆像一幅幅图画在他脑海中出现。
在外城,虫潮来临的那一天,他被一只虫叮到了手指,那天晚上他做梦时,也见到了昆虫在野外飞行时见到的那些画面。
此时此刻,安折面对着眼前涌出的纷乱的记忆的片段,意识到了现在在发生的事情是什么。
——蜂后正在对他们进行无接触感染。
第51章
“我们是与人类命运联系最密切的人。”
当陆夫人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她的母亲这样告诉她, 那时候她的母亲小腹微微隆起 , 里面孕育着新的生命。
“我们是与人类命运联系最密切的人。”
当她长大后,也将这句话告诉了别的女孩。那时候她一边承担起为基地繁衍后代的职责,一边投入到胚胎立体培养技术的研究当中, 这项研究有极其宝贵的价值,所以她是有生育能力的女性中仅有的能够自由出入伊甸园和灯塔的人。某一天,在双子塔的连廊上, 她遇到了一位面容英俊的绿眼睛军官。
再后来她就拥有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诞生与她的职责无关。
因为彼此的工作,她并不能经常和孩子的父亲见面, 只有偶尔才通过通讯器交流。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背叛了《玫瑰花宣言》。”她道。
“为什么会这样想?”通讯器那头是个沉稳的嗓音:“你不是正在培育一个生命吗?”
“和自己的爱人生下孩子,这是宣言出现之前的女性才拥有的权利, ”她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我在不违反规定,不对基地资源造成损失的前提下拥有了支配子宫的自由, 我感到很……很快乐,虽然这种想法很危险。”
记忆时断时续,只有一些关键的节点。
“他要去军方了。”陆夫人道:“我之前建议他去统战中心, 现在分配已经完毕了。等你回基地, 就会遇见他。”
“他长得像我吗?”
“有一点,不是很像,他的性格也不像你。基地不允许大家知道自己的亲缘关系,但只要你们一见面,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我很期待见到他。”
“你会见到的。”陆夫人道:“在野外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那人说:“这次我们收回了非常重要的科研资料, 其中有一部分还和你的方向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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