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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蘑菇(玄幻灵异)——一十四洲

时间:2020-01-11 11:38:13  作者:一十四洲
  陆沨的眼神终于从背包移向波利·琼。
  “我不知道。”他道。
  波利·琼眼神剧颤,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很抱歉。”他道。
  意料之外的重逢即是最后一次诀别,世上原来还有这样冰冷的酷刑。
  寒风凛冽,吹彻山巅。
  长久的沉默后,陆沨道:“他在哪里?”
  “辛普森笼是高能力场和对撞机,任何物质进入里面,都会被高能粒子流轰击消解成碎片。”波利哑声道:“我想你看见了。”
  背包坠地声响起,枪管抵上了波利的太阳穴。
  陆沨冰冷的眼神逼视波利。
  “他在哪里?”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所有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冰凉的眼瞳里有隐约的疯狂,他像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犯人,却要一遍又一遍确认刑期。
  波利·琼唇边浮现一个悲怆的笑意,他慈爱的目光望向窗外无限高远的天空,他深知眼前这个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纵使他们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他的频率被发送至全球,他会拯救畸变中的万物。”波利·琼道:“他就在你身边……他无处不在。”
  陆沨只是那样看着他,他们就这样僵持,直到哐啷一声,陆沨手指颤抖松开,手枪落地,“砰”一声撞上走廊的铁质栏杆,激起绵长不绝的金属嗡鸣。
  “抱歉。”陆沨声音沙哑:“我……”
  他闭上眼,攥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必这样。”波利疼惜的目光看着他,道:“你可以对我开枪,可以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孩子。”
  “谢谢,”陆沨哑声道:“如果他还在,我会的。”
  这是波利·琼所听过的最平静也最绝望的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深冬的走廊,直至如血的夕阳染遍群山深渊,直至实验室内胜利的欢呼声响起。庆祝胜利的只言片语里夹杂着零星的信息,譬如地下城基地的空降兵部队牺牲六百余人,譬如北方基地真正的幸存人数是一百零几,再譬如人们迫切询问为什么畸变不再发生,高地研究所究竟发现了什么。
  悲哀和喜悦就这样缓缓重叠,绝望和希望相伴并生。一切都是幸运,一切都有代价。无数人的牺牲,一个人的牺牲。
  一行泪水从波利·琼眼角缓缓流下。
  忽然,一团白色从陆沨的肩头飘下,随风落在波利的衣服上,伸出柔软的菌丝碰了碰他。
  “这是什么?”波利拿起它,问。
  “惰性样本。”陆沨道:“他最重要的东西。”
  波利·琼自然知道陆沨所指的是谁,他们两人之间,只有一个“他”。
  他凝视着那团菌丝。
  “这是个无性孢子,真菌的繁殖体,”他目光微怔,“他从未对我们说过他物种的归属,所以,他是个——”
  望着那团孢子,陆沨轻声道:“他是个蘑菇。”
  他声音沙哑,却像有无尽的怜惜和温柔:“他只是个……小蘑菇。”
 
 
第83章 
  距离最终一役, 届已三年了。
  那一天, 东部磁极与西部磁极一起发出绝对稳定的频率, 自此,怪物不再执着进攻人类基地,物质不再相互污染, 人类在畸变中找到了不变。后来,那个频率被称作“钟声”。
  而发现“钟声”的高地研究所以及波利·琼先生,被永远载入了人类历史的里程碑。
  高地研究所, 白楼。
  青绿的藤蔓爬满窗户和栏杆, 一直守护研究所的那株变异藤蔓在一年前自然死去了,它的种子洒满研究所的土壤, 并在今年春天发芽抽枝。远山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薄雾,雾气里是郁郁葱葱的青色。一切都很正常, 一切都很平静,像2020年春季的某一天。
  实验室外的走廊上, 一张轮椅。
  波利·琼坐在上面,旷古的风穿过深渊,爬上山巅, 最后吹拂他满头的白发。
  在他身旁, 陆沨站着。
  “2020年的时候,我15岁,在大学念物理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后来,我经常梦见我回到那一年,站在讲台, 站在导师的办公室,站在运动场中央。我大声告诉他们,地磁就要消失了,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防备。”
  他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有时候信了,有时候没有,但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所幸,现在的世界还是那么糟糕,甚至更坏,但至少不必数着日子等待灭绝。”
  波利·琼低头,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基地联合日报》,封面上头是日期和时间,2164年4月。
  灾难发生的一百三十四年后,人类好像终于融入了这个相互厮杀的世界。
  很多人都会提起最后那场战争,北方基地选择救援高地研究所,否则,高地研究所不可能坚持到解析出稳定频率的时刻。地下城基地选择援助东部磁极,否则,磁极将会坍塌沦陷,无从发出频率。这两个决定的做出都基于人类内心的仁慈,并且险之又险地得到了胜利。
  而救援高地研究所的只有一个战机编队,救援北方基地的只有一千名空降兵。人类走向灭亡的最后一次挣扎,不是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是一声低沉的哭咽。它的生存、进化、灭亡,在世界的变动里,虽自以为至关重要,却一次又一次自证无力与渺小。
  是,人类这一族群,在事实上灭亡了。
  被“绝对稳定频率”感染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恒久稳定的免疫,有时候,一个概率,他们甚至能够获取怪物的基因,获得那些强大的体征和形状,而意志仍然清醒。这可能是融合派的胜利——虽然所使用的并不是融合派的理论和方法。
  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后,人类自身的力量得到增强,不再那么依赖数量有限的武器和装备。他们开始用怪物的方式对抗怪物,用朴素的方法来攻击和防御。一部分人类选择离开基地,回归废城,或在野外组建小型聚居地。
  总之,城市解体了。
  全球幸存者不到五千,他们再也组织不出宏大的社会结构,或是军队——这种东西。以东部磁极、西部磁极、高地研究所为中心,小型聚居地呈星形向外放射。
  而需要食物的外界怪物仍然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不再觊觎人类的基因,或者说活到了现在的怪物,大多数都已经获取了人类的基因,换一种角度,那个覆盖全球的频率下,人类获得了稳定,怪物也获得了稳定。人类在智力上的优越早已终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钟声响起,人类活了下来,人类的时代宣告结束,他们好像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波利望着前方,道:“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程。”
  白楼前的空地上,身穿白大褂的年轻科学家在仪器间穿梭。
  忽然,一阵雀跃的喧哗声,中间一个年轻的小伙高高举起了一个盛满清水的烧杯。情形显而易见:通过对物质频率的采样和复现,他们成功地用蒸馏水的频率感染了别的物质,将烧杯里乌黑的浊水变成了一杯清澈的纯水。
  ——很多东西都在被重新定义,新的理论体系初现端倪。不知道是否正确,但确实在缓缓前行。
  “我至今不明白这些频率到底是什么,它代表一种物质的根本组成,还是只是一个指代物质性质的名词。”波利·琼的声音因为苍老而沙哑,“获取特定物质的频率,继而能改变现实世界,更是超出期望的偶然成就。”
  “我们仍然渺小,只是用简陋的手段获取了真实世界一个浮于表面的投影,但仅仅是一个投影,也足以暂时庇护人类自身。”
  面对着无边的旷野,他喃喃自语:“一百年,一千年后,我们会知道更多吗?”
  陆沨将他的轮椅推到瀑布一样的青藤旁。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形状奇异的藤蔓上开了细密的白花,这些花朵形状不一,色泽有深有浅,却同时存在于一根藤蔓上。
  “我是否过于乐观了?”波利笑了笑:“一百年后,是否还有人类存在,都是一个难题。”
  生存依旧险峻,阴云仍然环绕。生育与繁衍问题仍然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波利·琼手中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毛边的《联合日报》停在了第三页,这一页报道了两件事情。
  第一则报道,一位机缘巧合与鸟类融合的科学家以鸟类的形态诞下了一枚蛋,孵出的幼鸟却在一岁大的时候后突然变成了人类的形态。第二则报道,一位来自地下城基地的有生育能力女性宣称,当她生命来到尽头的时候,愿意走入辛普森笼,献出自己的频率以供研究。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他合上《日报》,道。
  “一部分人终于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我有没有赎完自己的罪。”他说,“但我仍然无法面对当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让上帝评判正误。”
  陆沨道:“您当年就是为此离开了基地?”
  “是,我终究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无法认同审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陆沨,“我比不上你。”
  “我没做过什么。”陆沨道。
  波利摇了摇头。
  浩荡春风吹过山巅,藤蔓花的清淡香气散在风里。
  “你们面对了我当年无法面对的一切,而你坚持了最长的时间,”他抬头,握住陆沨的手,“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感谢你们让基地与人造磁极坚持到了最后,这才是人类获得胜利的最终原因。”
  陆沨道:“谢谢。”
  “我听说他们开始编纂《基地编年史》了,一百年后,人们会怎样评判审判庭?”波利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那个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蕴含一种悠远的宁静:“有人会批判它,有人会赞扬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它。”
  他继续道:“更会记得你,孩子。”
  陆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丝绒状花瓣上。
  阳光将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他眼帘微阖,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琼方才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晖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银的纽扣与镶边,他身形挺拔,着装严谨,臻于完美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无一不给过路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新生藤蔓缠绕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样站在一片涌动的春色里,却又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会悄悄转头打量他。最后一代审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结的仇恨与不解的谜团。北方基地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于暗杀,有人说他饮弹自尽,唯独研究所的人知道,审判者永远留在了这里——却没有人知道缘由。
  “看着我,孩子。”波利轻声道。
  陆沨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虽然浑浊,仍然明亮,那是太过澄明透彻的睿智、善良与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表象。
  “有时候我觉得你解脱了,有时候却没有,”波利道:“三年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你仍不能面对往事吗?”
  “不。”
  ——答案却出乎意料。
  陆沨直视他,语调平静,毫无犹豫:“我没有罪。”
  “没有一个审判者会说出这种话。”
  “人类利益高于一切。”陆沨微微侧过身,无尽的晨晖里,一个背光的剪影,“我从未动摇过信念。”
  “你却活在痛苦中。”
  “我曾经为审判痛苦过,”陆沨道:“现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温和平静的孩子,”波利闭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从不可知之处来到人间,像是为了受难。但人间的苦难不会损伤他的任何本质。我时日无多,只想再见到一次活着的他。”
  长久的沉默里,他们看向背后的实验室。
  一墙之隔的那个地方,年轻的助手在忙碌记录着数据,他们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从窗户望内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横放一个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着淡绿色营养液体——在营养液体里,雪白的菌丝肆意生长铺陈,相互缠绕,结成一张雪白的茧,隐隐约约像一个人体的形状。
  它长得很快,从一颗枣核大的孢子,变成长而绵软的菌丝聚合体,也像那只忽然变成人类婴儿的幼鸟一样,在某一天,它呈现出了人的体态。
  在无数个夜晚,陆沨俯身,透过层层叠叠的菌丝,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
  “那是他吗?”他问波利·琼。
  “他是一朵无性繁殖的蘑菇,本体和孢子毫无区别。我只能告诉你,基因毫无差别,频率永恒一致,它们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是同一个。”波利微微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们古老的传说中有凤凰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故事,其实对于那些结构简单的生物来说,确实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续生命的途径。”
  “……他会记得吗?”
  “我不知道,”波利摇了摇头,“这取决于灵魂或记忆是否也是一种既定的频率,一朵蘑菇从降生就知道自己应当汲取什么样的营养,它的记忆来自哪里?我倾向于在宇宙那个未知的度量上,它们是同一个生物。你不必为此挂怀。”
  陆沨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一贯冷淡平静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记。”
  “为什么?”
  “我和人类基地只给他带来过痛苦。”他道:“我希望他永远感受不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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