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沈剑心打断了李复的话,“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们?像推栏事件一样原谅他们的行为?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
沉默在空中蔓延开来,忽然,沈剑心笑了起来,道:“我怎么忘了,九天玄君,幼时便惨遭变故,却始终有这一颗赤子之心……”
“李复,我与你不同,我终究是做不到……”沈剑心微微的叹了口气。
“沈剑心,你不配做这侠义至尊,甚至不配拥有侠之名!”原本看着微微平稳起来的场面,被不知是谁一时间的奋勇上头对着沈剑心这样大吼了的一句给打破了。
站在沈剑心身前的李复有些紧张了起来,毕竟沈剑心其人,对侠的执着度有多高他再明白不过了——他是真的是怕沈剑心因为这句话而失控,那么在场的谁恐怕都阻止不了。
可没想到,这句话却犹如魔咒一般,竟然将沈剑心钉死在了原地。
他有些呆滞的立在原地,那双早已空洞的眼眸将已经被陈血染黑的布条遮住,让人无法从中得知任何消息。
沉默再一次的持续了良久,直到一声鹰啼掠过,他这才静默的垂下头,而仍旧滴落着鲜血的夜话也从他的手中悄然掉落。
不配?
对,他沈剑心的确不配。
初出茅庐时便是厚颜无耻,为了几点头发便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欺骗了心善的谷之岚,因为他人的一点怪罪和误会就一时赌气协助红衣教助纣为虐——
对啊,他的确不配,他说到底完全不是为了什么仁义道德造福百姓才想要做着大侠,他只是被稻香村的暖风熏醉了,被心中的一腔热血灌足了,才会莫名其妙的有了这莫名其妙而又放不开的梦想。
可是当稻香村的暖风散尽了,心中的热血燃没了,就有如所有蒙在眼前的虚假都散尽了,他现在靠着心在看,看见的却是一片无端的迷茫。
曾经都不在了,那还有什么在支撑着自己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呢?
“但你跟我不一样,沈剑心,相信我,你有机会成为大侠的。”
谁?
这是谁说的?
记忆中是谁俯身在自己耳边低声说着?
“沈剑心……”
叶英!
似乎是从梦中惊醒一般,沈剑心一瞬间完全的脱离了迷离的状态。
一瞬间的清醒令他的感知在霎时间也重新聚集了起来,却同时令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微微踉跄了一下。
没有纯阳弟子。
也没有藏剑弟子。
“叶英?”沈剑心有些疑惑的轻声喃喃道。
如果说没有纯阳弟子他尚且知道为什么,但是为何连藏剑弟子也没有?他可不相信是藏剑弟子万众一心的不想来。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叶英……
可是为什么……
“沈剑心,他是苦命人,毕竟他是为了自己的村民......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时,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一下子打断了沈剑心现在的思绪,却又将其拉到了另一重悲伤中。
“苦命人?”
是啊,那人是苦命人,他们是可怜的,他的村民是可怜的......
可是稻香村就不可怜吗?
想到老太太在死前还护着自己给她买的那一枚玉簪——那分明只是由杂玉做成的普通簪子罢了,他不是不想给老太太买更好的,只是他的钱财不够,那时候只能买下这么一枚簪子。
可是就是这么一枚值不了几个钱的簪子,老太太却像护着宝贝一样不肯交出来,甚至至死都还捏着半截簪花。
他还想起老太太心疼的拂过他的眼角,又因为害怕弄疼他而只是用手指微微触碰过他眼上的布条;他还记得老太太是如何开导他,让他惊醒般的明白了自己对故人的念想......
“心心啊,日后带奶奶去看看你的那位好友吧,奶奶想看看,这么把奶奶的宝贝心心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什么样的。”
沈剑心看不见面前的老人的模样,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挂着慈祥的笑容对着自己说的。
“好。”
再过几月,扬州春暖,届时我们便去藏剑寻我的故人,希望他不要怪罪于我。
明明再过几月就好了——
想至此处,想到那半截带血的簪花,想到那个即将实现的承诺,想到自己即将凑够的钱,想到头发花白的老人就那样躺在雪化了的稻香村,血水染湿了她的衣裳。
“你以为自己就懂了?”
沈剑心的当即便是有些崩溃,他混乱的推开身前的李复,声音沙哑的不知是在向谁嘶吼道。
“你知不知道,你们都知不知道......”
沈剑心的声音渐渐的被压低了下去,甚至让站在他身前的李复都无法听闻他的声音。
所以你们知不知道,我唯一的家没了?!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沈剑心的嘴唇泛白,他有些剧烈的喘着气,但是却不再言语。
——“奶奶,你看我现在是世人公认的大侠了,我可以更好的保护稻香村的大家了。”
“心心真厉害,”老人怜爱的摸了摸沈剑心的头,“有心心在,我们大家就什么都不怕了。”
沈剑心默默的捡起了地上的夜话,但是整个人却像是脱力一般无法将其托起,留的它的一端在地面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心心啊,听老太太说你有心上人了?肯不肯给大娘透露一下?”
原本围在周围的人们被沈剑心爆发出来的凶戾给镇住了,他们木讷的自动分开一条路,似乎是生怕惹到了这位杀神。
像是被夹道欢送一般,沈剑心安然的走出了人群。
——“心心,你没地方去了就回稻香村吧,大家怎么都不会嫌弃你的。”
我的本心所在,没有了。
“沈剑心,你要去哪里?”李复看着渐渐走远的沈剑心,还是下意识的有些担心地问道。
毕竟,他只是想阻止沈剑心,而非真的要伤害他。
“李复,”沈剑心定住了身形,转过身缓缓道,“你知道吗?在了解了你的曾经之后,我真的很钦佩你。”
“你有侠之气度,我曾几何时也这样盼望过自己也能这样。”
“可是明显的,我做不到啊……”
侠之大者,太过于的难做了。
“而且你太危险了,我愿意与你推心置腹,但是在红衣教事件中,你不分亲红皂白便想一掌将我击杀,这次也是如此——可能若非叶英的警示,我便已经在之前的围攻中重伤了吧?”
叶英。
沈剑心再次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若是你清晰明了的知道了现在的我的状态,还会允许他人不准伤我半分,还会阻止藏剑弟子们可能的行动吗?
“从此一别,你我就不再是故友了,所以我的何去何从,也与你无关。”
不待身后人有何回答,白发的少侠转身,手持夜话向外走去。
外面依旧是风雨飘摇,我只想归去,归于我的家。
沈剑心抬头望向漫天风雪,似乎他的双眼并没有消失一般,于是他只是在久久的凝视着这片天空。
何为家,此心安处是吾家。
可那已是望穿秋水也望不到的阴阳生死之隔。
吾心安处已然覆灭,那么何处是我家?
无处。
所以从此以后,我自当一人流浪,再无牵无挂。
第四章 肆·念回想
1-
“带叶英走!”
沈剑心看过的话本不少,自己也装模作样出过这玩意儿,他想过要是自己和叶英的重逢会不会像话本里一样盛大而热烈,亦或是另一种风格的冷清而寂寥。
但是连沈剑心自己都没有料到,当他再次遇见叶英时,场面却是莫名的壮烈。
他的五指紧紧扣住了叶英的手腕,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对身前之人请诉衷肠一般,但是沈剑心此时此刻却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手指处传来的波动已经让他明显的察觉到了叶英那极度不稳的血脉波动了,他现在虽然看不见这人的容貌,但是却猜的到那张平时能迷倒一片人的脸现在十有八九是苍白的。
“原来你也会这么狼狈啊。”
沈剑心的声音里带了丝笑意,可是没有持续太久,他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将叶英抛向了不远处的叶炜
感受着熟悉的气息从自己的身旁溜走,沈剑心有些不舍的捏紧了刚刚抓住叶英手腕的右手手指,那上面还留有那人的温度。
沈剑心就那样站立在原地没有动静,而在他身前那通天的杀意和杂乱的恐慌所混合在一起的污浊气息却是令他呼吸都有些窒息。
沉闷的令人难受。
他微微侧了侧脸,藏剑山庄撤退的声音由此入耳——这场由神策军谋划出来的针对叶英本人的陷阱,却因为沈剑心的到来而被及时的打破了。
莫名的疲惫涌上,身体内的血气再次开始逆流翻涌,察觉到藏剑山庄似乎已经撤退的差不多了,沈剑心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不能过去。”
沈剑心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只感觉体内的气血瞬间逆流而上,顷刻间就将他的神志给冲的七荤八素。
迎着众神策军那警惕的眼神中,他抛下了身后的天道之剑,然后弯下腰捡起了一把不知被谁遗留在了原处的剑。
该结束一切了,沈剑心最后想着。
于是,他猛然起身,脚底因此溅起一滩飞雪,转眼间便冲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神策军的面前。
雪上红梅,血肉横飞。
2-
当神策军的阴谋还没有传达到叶英身边时,藏剑山庄的大庄主却是正在仔细的翻阅着手中的大唐驿报。
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原地,整个人看似平静如水,但是若是真的仔细的观察,却能发现他此时此刻的面色其实明显的并不太好。
沈剑心万里追杀残害稻香村全体村民凶手之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唐,本来追杀凶手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当这些凶手的真实身份暴露时,江湖上的风声却有了些许偏向——毕竟那些凶手说到底只是邻村普通村民,加之受到了红衣教的蛊惑,所以在江湖上,几乎一大半的人都认为沈剑心现在所做之事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迁怒,他最应该去找的仇人应该是红衣教。
但是叶英却并不是这一大半人中的一个,他虽然有着君子风骨,待人也是谦和有礼,但是却不是一个圣母心爆棚的烂好人——他能够清楚的辨别是与非,一事对一事,绝不含糊。
纵观稻香村惨案中,红衣教固然在其中起着某种幕后的主导作用,但是那些邻村村民难道就没错了吗?
当然不可能,沈剑心只不过是去找了最直接的凶手报仇而已,他本质上并没有错。所以虽然最近有很多江湖人士都向藏剑山庄寄来了请求信——希望叶英能够利用自己挚友的身份出面去阻止沈剑心——但是这些请求,叶英一个都没有回复。
首先,他并不认为沈剑心所做所为是错的,所以并不想借着这个借口出面阻止,但是之所以没有直接拒绝,是因为说至深处,叶英也真的是想阻止沈剑心继续下去。
但是原因却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去阻止沈剑心报仇,而是因为他在隐隐之中有着一丝不安——
直觉告诉他,再这么下去,沈剑心是会彻底走火入魔的。
想至此处,叶英不自觉的紧紧的捏住了大唐驿报的一边。
——他舍不得。
原本一向风轻云淡的藏剑山庄大庄主此时竟微微的有些烦躁了起来,他无声的叹了口气,随即便有些焦躁的阖上了双眼。
如果非要说道深处,沈剑心与他的关系其实并不大,在江湖人眼中无非是唯一一个可以与他这个‘高岭之花’交谈的朋友而已,甚至或许连沈剑心本人都认为,在叶英心中,自己只是他在这辈子中会遇见的千万个江湖过客之中的一个而已,最多再特殊一点——他沈剑心是唯一一个可以免疫叶英无上颜值的人。
但是只有叶英本人知道,当年西湖风暖,在这温柔的吹拂中,被唤醒的他睁开眼后所见的第一眼便是那双其中闪烁着点点希冀与崇敬的蓝黑色星眸。
一双直视着自己的眸子的星眸。
——碎星。
这是叶英的第一反应。
在这世上,除了家人以外,或许也只有那一双眼睛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看着他,没有丝毫闪避,也没有过多的其他欲望。
但是也是因为那一眼,每日都会遇人察人的叶英便认定,那双眼睛的主人是留不住的。
不是没想过借口用碎星的断折和那五百两的玉雕杯来留住沈剑心,可是每当他想这样说时,最后也只是选择了缄默。
因为沈剑心是一只飞鸟,是绝对不可以用任何借口留在笼子里,即使是金雕玉琢做成的笼子,最终也只会让本该翱翔在蓝天中的飞鸟在其中死不瞑目。
所以叶英放走了他。
本来叶英思忖着,或许自己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鬼迷心窍,所以才会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小心翼翼,而时间是何其的漫长与强大,岁月终究会磨平这几天的交往,更别说是这几乎不可闻的念想。
可是沈剑心似乎就是不想让他心静一般,非得每月都给他寄信,每次都是洋洋洒洒的写好几页纸,虽然每页上的字都不小,但是也是写的密密麻麻,上面的内容也全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江湖轶事——比如今天沈剑心又帮了谁,他又准备第二天去哪里,昨天被他帮过的老爷爷给自己送了新衣服等等——看得人眼睛直生疼。
但是叶英却每次都会非常有耐心的翻看着,其实说起江湖,按理说他应该比沈剑心更为的了解,毕竟身为大庄主,虽然常年都待在庄内,但是江湖之事却也相当的灵通。可是自从看了沈剑心的信后他才明白,原来他所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是一些江湖上的大波澜,而真正的,出现在沈剑心笔下的这些小水花,才是组成这江湖的更为重要的因子。
不过叶英虽然希冀着沈剑心的信,但每次在收到沈剑心的信后却是一封都不会寄回去,毕竟沈剑心常年走南闯北,谁知道他下一站会去往何处,所以即使寄去了其实也没什么用。于是,堂堂的藏剑山庄大庄主,便会每次都冷眼看着信中的沈剑心哭着说自己的二两银又怎么怎么了,但是冷酷的大庄主本人却像是没看到一般,丝毫不为所动的翻到了信的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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