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书写的请帖措辞都很客气的样子,仿佛他们就不是父子而仅仅是路人而已。
燕玑做事情做得更绝,管他燕王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反手就拉着卿尚德前去赴了燕王府的家宴。
家宴上的几个姐姐对燕玑倒是都很热情,可是老燕王本人始终都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比起从前那个会被燕十三气得上蹿下跳的老先生,他实在是显得太过冷漠了一些。
十二个姐姐都在宴席之上默认了卿尚德的身份,老燕王也未曾例外。
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的,临到结束的时候,这位权柄异常煊赫的一字并肩异姓王爷居然例外地取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文房四宝,对着燕玑招了招手,一气呵成地写了一副字给他。
【平平淡淡才是真】
燕玑搞不清楚自己这位父亲究竟是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转头领着这副字被赶出了家门。
回头一望,高高的朱门上的鎏金门钉微微闪烁着烛火的盈盈微光。
街头没有什么路人,漫天的寂寥,火红的灯笼也不过是在这一片寂寥之中显示出了一点点的节日气氛而已。
“燕王阁下他……”
燕玑按住了卿尚德的嘴巴,对着他笑道:“叫什么燕王阁下?”
他顿了顿,十分臭不要脸地来了一句:“叫爹。”
“……”
卿尚德不知道为什么耳根有些发红发烫。
“我爹就是你爹,以后说出去,你也是个官家子弟了。”
“……”
卿尚德的心底浅浅得有些发热。
燕玑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你问了也没用,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爹他在我走之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又是哪样的呢?
是会提着教书先生用的戒尺追着自己跑遍半个老燕城?还是会派老管家好说歹说地将自己烦得不得不去读书?又或者干脆就断了自己的月钱,让自己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灰溜溜的回家?
“大约是真的死心了吧。”
燕玑语气里的叹息很轻,可是卿尚德依然还是捕捉到了那种惆怅的情绪。
他想了想,从自己漫长的一生里从繁芜丛杂的许多跟燕玑略有关系的记忆里找到那一片写着“燕玑之父”的名字的碎片,取出来,涤荡干净上面蒙着的尘埃。
老燕王一生仅有燕玑这么一个儿子。
但是,燕玑少年时太过顽劣,以至于无力管束他的老燕王到了燕玑成年以后直接就断了与他的关系。
第十八章 老燕城(下)
燕玑名义上是燕王府的世子,实际上却始终都没有在那以后获得过任何一丝由这个头衔所带来的好处,大部分南府的同期所记得的燕玑也就是一个“家境贫寒、性情顽劣不堪”。
南城一战,阻挡了帝国的军队将近三日半,所实现的最大的战略意义其实并非保护了无数百姓的撤退。这一战最大的意义其实是使得大周的皇朝兵力被及时地撤离,从而避开了帝国的锋芒,实现了战略性的力量保存。
老燕王的手里是有兵权的。
这一支的兵权是从昔年鼎盛一时的叶家军手上分离出来的。
这也就意味着,在当时的局势之下,老燕王的态度足以左右大周未来近乎全部的皇族废立大事。但是,老燕王的态度很奇怪,至少这种奇怪连当时沉浸在极度的悲痛当中的卿尚德都能够感觉出来。
老燕王在燕玑战死的消息被彻底确认之前曾经给叶谋人寄过一封信件,叶谋人读了那封信,读完以后就对着卿尚德问了一个问题——“他真的可以吗?”
这个问题在燕玑的死讯被彻底确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但是做为叶谋人难得的几个心腹,同时还是薛映河最为欣赏的南府学弟,卿尚德从他们的态度里似乎察觉到了燕玑在燕王府奇怪的地位。
老燕王在燕玑死讯公布的那一天写下了一篇祭故人文。
不是祭子,只当燕玑是一位故人。
如今当面见了老燕王,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卿尚德体会得更加显著了。
后来,老燕王立了叶尔雅,挥师二十万,挡在装备落后的西北军之前,与帝国的精锐军队对阵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最后难免兵败却是得了叶谋人的一句——千古丹心向六合。
其实,老燕王完全可以不与帝国的军队正面对上的,但是为了保护几乎快要撤离出中原地区的那些受难百姓,他还是不顾众人反对地选择了这种根本就是在自毁的对战方法。
盘距剑阁天险雄关,拒装备力量几乎高过己方五倍的帝国人于关外六月。
剑阁关破的时候,高山两壁血红十年不褪,寸草不生。
如果不是老燕王出人意料的抉择,卿尚德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他看不到未来的那个盛世,他会死,以百姓为根本的西北军为了保护百姓也必然会死伤到一个极度接近灭亡的地步。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从前的卿尚德一直以为老燕王做出这样的抉择很有可能是因为燕玑临死前做的那些布置。而现在看来,老燕王这个人的想法估计比他当年想的还要更加伟大一些。
虽然被老燕王“赶出”了燕王府,但是燕玑依然没有伤怀多久。
他拉着卿尚德就去往了城南参加下九流的三十盛会。
上一次来这一处贫苦百姓的盛会还是余几道还在的时候,落魄的师兄弟只能够在街头随便地走一走,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基本上就是一穷二白的状态。
现在还好,燕玑想着:爷好歹也是养得起自己的人了,虽说那钱是他娘留下的……
老燕城的人传统起来是很传统的,但是他们不传统是时候也的很不传统的。
满街的镜儿宫、哈哈笑,甚至连一向以古典美著称的灯笼也赶了时髦,被做成了玻璃灯芯的。
燕玑望着那灯,忍不住问了卿尚德一句:“你们后来——都用上了玻璃灯了吗?”
“没呢,穷……”
卿尚德说着说着一个猛子就笑了出来。
“我骗你的,都用上玻璃灯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那我也作古了很多年了吧?”
整个世界忽然间寂静了。
“有的人虽然不在了,但是他永远在我们的心里。有的人虽然还活着,但是他的灵魂已然死去。”
有些话说出来太直白,不说出来却又觉得心里沉甸甸地坠着一块儿大石头似的。
“挺好的,至少你心里还有我。”燕玑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并不对自己的死亡感到什么遗憾。
卿尚德呼出了一口白茫茫的热气,竭尽全力让自己用冷静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何止啊——你也不仅仅是在我的心里,你还在全大周的年轻人的心里呢,可算是羡慕死我了。”
燕玑侧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幽深如墨。
“为什么?”
卿尚德伸出热乎乎的手,轻轻地戳了戳燕玑的脸颊,解释到:“你是必考内容啊……燕大人。”
“‘必考内容’?那又是什么?”燕玑的眼睛里是执着的光芒。
卿尚德:“那是一种:专门用来让年轻人死记硬背也要记住某些不能够忘记的常识的测验比试内容。”
他顿了顿:“当然,这玩意儿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认真你就完了。”
燕玑:“啊?”
“我还记得隔壁宋诚家还有薛映河背后那一大家子里的几个小孙女,她们拿着课本回来问我,燕玑燕大人长得这么帅,他怎么没娶媳妇儿呀?”说到最后,卿尚德甚至还捏起了嗓子,好还原出当时啼笑皆非的场景。
燕玑想到几个小姑娘跟卿尚德问这个问题的模样,就忍不住联想起不久之前在燕王府上替他的那十一个从娘家回来的姐姐们照顾小崽子们的卿尚德,手忙脚乱,但还算耐着性子。那场景,那俊朗的眉目,那透骨的醇和宁静,啧啧,燕玑觉得自己都想要把人给从小崽子们堆里给拽出来好好“疼爱”一下——当然,这也就是梦里的事情了。
大约如果没有遇上他,卿尚德将会是一位很好的父亲吧。
“你……我还没问过你……你后来娶了谁?”燕玑把心一横,干脆问出了这个问题,“我不会把你给打死的。”
一生太长。一想到卿尚德身边都没有个人陪着,他就有些难受;可是想想卿尚德的身边居然还敢有人?!他就觉得不是滋味……爷慷慨就义可不是为了给谁空出个位置来的啊!
卿尚德心念一动。
“哦,你说这个啊。娶了呢,娶了一个西府的姑娘,肤白貌美,眉眼玲珑,脸圆圆的笑起来还有小酒窝。头发半长,身上总是香香的……最重要的是,人家还会做饭,做得可比你好多了……”
起先燕玑还有些生气,这都什么事儿啊……好不容易追到手里的人,等自己捐躯了以后,转眼就娶了新人。但是,等他听到后面忍不住锤了卿尚德的肩膀一拳:“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我都没见着过这种姑娘!哪里还轮得到你?!”
卿尚德也随着燕玑的笑声笑了出来。
“当然是骗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不算话了?我答应了你是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少一分一秒都做不得数的。”
燕玑愣了一愣。
“真的啊……”
“骗你我就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呸呸呸!大过年的!你说什么晦气话呢!”燕玑不说话了。
他好像想起来卿尚德说的那个姑娘是哪儿来的了。
这他娘的不是他在南府学堂第一年的时候写的唯一一篇被奉为奇文的瞎白文么?
那篇文的中心主旨就是几个字:老子要钱要权不要脸,有本事来战!
后来为了这篇文,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塾师头子直接让燕十三半个月没进课堂里上课。那个时候可是数九寒天啊,穿着单衣校服的燕玑一个人被迫站在门口吹着寒风,而为了彰显自己身为“领袖”的责任感主动坐在大门口位置的郑重则是对着燕玑不停地冷嘲热讽。
当然,他也冻得不清,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没看见他身边的肖涵都快给冻成二傻子了吗?
虽然郑重是个傻冒不需要解释,但是燕玑现在想想,倒还是真心觉得,这人能够在自己灰暗的南府求学生涯里硬生生地保持着不褪的彩色,也是一种强大的本事。
不过,要不是那时候的燕玑也穷惨了穷疯了,大概也写不出来那么一篇文章。
“是我第一年的时候写的那一篇——”
卿尚德直截了当道:“是。”
“我抽空去塾师那里翻了翻你的所有东西,我发现……燕玑,你很——”
“很厉害是吧,不要太崇拜爷,爷也很崇拜自己,就这样。”
卿尚德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是微微一笑,转开话题拉着燕玑去看了路旁今年新上的花灯儿。
不悔往昔,不追未至,且顾眼前。
这话是浅薄了一些,可也没什么大毛病。
年三十的烟火骤然在花楼之上绽放开来,令街头的百姓卒不及防,一团又一团的棉袄里抬起了头颅,所有人都在望着这毫无征兆的夜空花火。
原本的老燕城年三十是不算热闹的。
可是几年前的一位混世小魔王离家出走,带着他声名狼藉的师兄离家出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彼时的小魔王身上还有半兜儿的金叶子,突发奇想散尽千金,拉了下九流烂院子里的穷苦人出来摆摊儿,整条臭水胡同都热闹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第十九章 大周国演(上)
那混世魔王一门心思地想要逗他师兄高兴掏光了兜里最后的几片金叶子银票,寻了一家烟火铺子,盘下了全部的烟花,满燕城的放。谁敢拦着就打谁,不带半点儿含糊的。他的屁股后头跟着一溜烟的小萝卜头,小脸冻得通红,眼睛盯着一车的烟花像饿狼一样的发亮。
老燕城第一个热闹非凡的三十年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几年过去,没想到竟然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年节过后便是遣离的大朝会,燕玑名义上总算是燕王世子,写在册子上的,但凡人在燕城都不得不去的。
大朝会要起早,鸡都没叫呢,燕玑就被卿尚德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穿戴整齐——他为了这件事情还专门去请教了住在隔壁的燕梧桐——梳洗出个人样以后,他又拎着燕玑上了马车去宫城门口等入宫。
马车上没什么取暖的东西,燕玑就可劲儿地抱着卿尚德蹭来蹭去地喊自己冷。
冷不冷大家心里都有点儿数。
燕十三上辈子的时候可没少挨过冻,帝国的凛冬,大周北地的风霜,一个不落。
他会怕这点儿冷?笑话!
卿尚德也没揭穿他,摸了摸燕玑温热的额头,长叹一口气。
等出了年关便是大周国演的选拔战了,过了选拔战以后便是正式的国演,国演之后——他们还能够有那么亲密的时间吗?
更何况这一年的国演……卿尚德深吸了一口入骨的寒气。
不速之客,换了谁家都不会太过欢迎的。
这一年的南府学堂人才辈出。
燕王世子燕玑打头,桀骜不驯,张狂跋扈,任谁来了也奈何不得。
叶将军府上的独苗叶小王爷不仅活得像个神仙,神机妙算起来还真是神了。
西府山里李氏旁系的郑重倒是没有那么显眼,但想来日后混个封疆大吏吃香的喝辣的也没有什么问题。
土匪一般的憨厚面相宋诚,温润如玉说打脸就绝对不打肚子的罗敬,一枝独秀的女将杨红缨,平平无奇仿佛鬼神庇佑的张天虎,毫无存在感出手一击致命的许洵……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所众人眼中正在渐渐衰败下去的百年学堂似乎正在以一种强劲的势头重新崛起,势不可挡,势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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