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路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人生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他难以置信地压住声音喊了出来:“燕王世子叛国投降了啊!他叛国了啊!卿学长他为什么……”
肖涵一把揽过赵三路的脖梗儿,绕了一个大圈捂住他的嘴,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没事的,燕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我相信他。你也别问他跟你卿学长的事情,没有燕玑,就没有我们现在的青鸟林海里的这一批人。话说回来,你要是不相信燕玑,你也要相信我们的,对吧?”
赵三路终于一点一点地冷静了下来,在肖涵的控制之下,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
“哎,这就好了嘛。”
肖涵放开了赵三路,拍了拍手,眼看着就要离开。
“你跟我一起去山里走一圈,我们要打的这可是一场硬仗,必须要做到万无一失,不要去想那些无关紧要是事情了。”
赵三路茫然地点了点头跟着肖涵一起走了。
而另外一边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燕玑被卿尚德用皮带捆在了床柱子上,两只手都被捆在了一起跟抓小猪崽子似的,衣衫很凌乱,屁股底下还坐着卿尚德的荞麦枕头。
“卿卿……”
“你别说话,我怕我真的把你打一顿。”卿尚德陪着燕玑坐在床底下,他顿了顿,“你为什么非得要做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是我让秋家的那位大少爷去处理了统帅,让你不高兴了?还是我代表西府投降,让你不高兴了?”燕玑的眼眸之中尽的温柔的琥珀颜色,“可是,我若是不那么做,西府是会变成一座死城的。”
卿尚德深吸一口气:“你应该在西府好好呆着,而不是在燕军支援到达的时候直接从城里跑出来,跑到这里来找我。”
“然后,我去做我的燕王世子,你在这里做你的山大王,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么?”
卿尚德一时语塞。
谁成想燕玑的下一句话更加令人难以招架。
“卿卿,我只是因为太想你才来的这里。我很快就会走的——在你们跟帝国短兵相接之前,我就走了。”燕玑学着西府的小姑娘撒娇,“我好喜欢你啊,卿卿,卿卿,卿卿……等局势安定下来以后,我们就去西府找个僻静的地方隐居好不好?”
“每天睡到中午,然后爬起来吃一顿大鱼大肉,接着绕着玉湖散一圈的步,跟那群‘老不修’的棋王们下上两局,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去吃晚饭。偶尔爬爬山泡泡茶……”
这一切的美好前提,都是他们能够在局势安定下来以后活着啊!
“真的……从前我没有跟你掏心掏肺说过的话,我如今可都说了,你不要生气了,不要生气了嘛……好不好?卿卿?卿卿?”
卿尚德艰难地滑动了两下喉咙,对着燕玑只问了一句:“所以,你接下来是要去西北质问叶谋人?你已经知道……那位余先生死了吗?”
燕玑离开青鸟林海的时候,带着冲天的怒火,还带着瑟瑟发抖对这位大少爷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中年马车夫。
人一生的际遇等到了中年便容易被固化。
这倒不是说中年不好,试问家有余财、儿女双全、工作清闲的中年谁会不喜欢?只是如马车夫这样的人,他们跟上面这三条基础的内容来看大概也就符合了第二条,下面嗷嗷待哺的好几个儿女,哪里能够不好好地去辛苦工作来赚取糊口的汗水钱呢?
眼下的这位马车夫便是这样的情况,他本来只是个替地主家赶马车的,结果半路上不巧遇见了燕玑,被人给直接忽悠得眼瘸了,接手了燕玑赶得一塌糊涂的马车,成为了他的专职马车夫。
本来中年马车夫答应的燕玑是要赶车赶到西北,这样燕玑会将自己的马车送给对方,并且还加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结果,燕玑这哪是去西北啊?
燕玑直接欺负这马车夫老实,骗着人家去西北之前,还送他去了一趟青鸟林海。
说句实话,若是一开始就知道燕玑要去的地方里有青鸟林海,马车夫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去的,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那里是大周与帝国的最前线而已,听起来就很危险。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马车夫会答应送燕玑去那种地方,毕竟,给再多的钱光明正大的也买不来一条人命呀!
也不知道青鸟林海里头都是土匪恶霸的消息是谁先传出来的,中年老车夫倒是觉得,这青鸟林海里的年轻人倒是比燕玑要来得稳妥可靠多了。
最起码人家对他可是一口一个老人家,还给他端茶倒水的,哪里有燕玑这个滑头的家伙还将他给忽悠到深山老林子里去的?
可是,马车夫也是个性情憨厚的,既然当初答应了要将燕玑给送到西北,那他便不会在半路因为自己的不高兴而跑路。
人送到,西北之地满目荒凉。
燕玑一身的世子王服,气度非凡,他扶着自己华丽的衣裳下摆,一脸冷漠地下了马车。他留了几年的长发,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束起它,在大周国演上打败了帝国来的“客人”以后受皇帝御赐的墨玉发冠,雕花五道玉龙的样式,遮不住的权柄意味。
重要的甚至都不是发冠本身的样式,反而是它所代表的矗立于燕玑背后大周权力的最尖峰——皇族的支持与认可。
叶谋人使了一些伎俩将帝国进入大周的时间往前提早了将近七八年,这对于燕玑而言不是没有好处的,不仅仅是有好处,甚至还是很完美的结果。
只不过在这盘以大周的国土为方圆的棋局之上会死更多“无关紧要”的普通人罢了。
叶某人还是大周的王爷,他穿着素白底子的金线朝服,人如碧玉,立于营楼之前,垂眸恭顺地侍立等待。而燕玑的朝服是玄黑如墨的颜色,金线勾勒出云隐纹,龙蟒混朝在其中,竟然偶有风雷之势,处处都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
“燕王世子,许久不见——”
第二十二章 西北向(下)
叶谋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沉静下来,免得被气吐血,吐了燕十三一身就不好了。
然而,还没有等他说完,燕玑就抢先摆出了架势,仿佛拔出了刀剑直接质问叶谋人道:“你为何要提前引狼入室?”
薛映河站在叶谋人的身后,大周的九品朝服青蓝飞鸟色彩低调。他垂着眸,望着脚下的这一片苍茫黄土,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思考着些什么东西。
叶谋人抬头望着燕玑,眼底的青黑早已是遮不住的模样,憔悴无比。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余几道会死呢。”
燕玑的视线对上了叶谋人,他的眼底血丝一片,却是意外的清明。
问心无愧。
至少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叶谋人是绝对的问心无愧的。
燕玑仰头,闭了闭眼睛,淡淡道:“他要信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信我,十年前就不相信,十年后就更不会相信了。”燕玑转回视线,定定地望着叶谋人,似乎要从他的眼睛里一直望进他的心里去,“在他的心里,我始终就是一个不靠谱的小弟弟啊……”
叶谋人笑了笑:“燕王世子的感觉不错。”
“我是不会就这件事情来找你麻烦的。”燕玑习惯性地用小指勾了勾自己袖子里绑着的匕首,放缓了语气道,“我想问你的只有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放帝国入关?!”
“我如果说是为了你,你会相信吗?”
燕玑没有接话,就这样固执地与叶谋人对视,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容易退让的性子。
只是薛映河在旁边看得分明,叶谋人掩藏在衣袖之下的手都在遏制不住地发抖,西北的天气早晚温差都大,风沙也大,干燥得很,对于叶谋人的嗽疾分明是没有半点好处的。更何况,叶谋人这段时间以来都是完全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作身体的夜以继日地谋划,费心费力,有时候竟然都显露出油尽灯枯的后世光景来了。
人的心难免总是偏的。
薛映河哪怕知道这一次的对质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后面的一系列发展,但是他依然还是退让了。
他按住了叶谋人单薄的肩膀,朝着燕玑格外恭敬地开口:“燕世子,外头风沙大,还请您进来喝杯茶再慢慢与我们家叶小王爷说道,您看?”
燕玑终于是注意到了叶谋人的强撑,他攥了攥拳头,长叹一口气。
“进去吧,都进去说话。”
他说着,独自一人在前面仿佛主人一般地带了路,衣衫清冷,满身寥落。
马车夫蹲在一旁一直插不进嘴,眼看着连薛映河都要走了,这才着急起来,拉住了对方的袖子,大声道:“欸?!官老爷!您们这还没给钱呢?!”
薛映河:“……”
他默默地望了一眼燕玑,只见对方光风霁月的行走在铁一般沉默的夹道两军之间,脊背笔挺,恍惚间大约在这个人间没有什么凡俗的事情能够再侵染到他。
所以——“他答应了给你多少钱?”
“一百两银票儿呢!少一两银子,俺们都是不干的!”中年马车夫这回算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非得要将该要的银子要到手不可的。
薛映河扶额,这位大少爷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张口闭口一百两银子,他怎么不上天呢?
他找来一个掌管库房的小兵,让他去给这位中年大叔取一张银票,还特意叮嘱了要通兑的银票,不要给人家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交代完了事情以后薛映河转身就要跟上叶谋人,可是谁成想那名马车夫居然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衣角,小声问到:“那小哥不跟俺的马车回去吗?”
薛映河被这话给问得愣了一下。
“俺瞅着这小哥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大少爷,若是不回家的话,怕是家里人会着急呢。”
着急?谁会着急?
老燕王已经陷入了西府的泥潭,卿尚德跟郑重在青鸟林海前线鞭长莫及,宋诚则在南府帮助徐教头艰难地维持着乱世将至前最后的宁静。
自顾尚且不暇,谁又有力气来关心他人?
薛映河忍不住摇了摇头:“您回去吧,燕世子他……不会再跟您的马车回去了。”
这一句话就好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燕玑直到很多年以后才重新踏上了大周中央国境的土地。
剧烈的争吵无数次地爆发在了燕玑与叶谋人之间,那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燕玑的心里是大周的无数黎民百姓,而叶谋人的心里是他手底下的将士。
每次燕玑抓着叶谋人的肩膀质问他西北军是在燕军的扶持下建立起来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要阻止他派出这些将士前去阻击帝国的军队?
虎符半分,西北军对于燕玑跟叶谋人三天一大吵一天一小吵的日常已经很习惯了。
那一年的冬天,南府沦陷。
《告大周子民书》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大江的南面一直飞到了大江的北面。全天下的大周人都陷入了一种慷慨激昂的氛围当中,历史千百年来的第一次,所有贵族与贫民、地主与佃户……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意识到了——不反抗,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一无所有与死亡。
余几道这个戏子的本名在大周的三教九流之间被人争相传诵。所有人都对他致以了极高的敬仰之情,他是英雄,愿意默默地埋名于朔北的英雄。
他与那片土地共存亡,深刻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甚至还有人将他冠以“大周脊梁”的称呼,美誉为“千古绝唱”。
只有燕玑一个人,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破天荒地让燕王府的下属给他带回来了十八坛西北的“君莫笑”。这酒其实也只是普普通通的麦子酿造的,偶尔还会从坛底的那一盏里喝出大块大块的沙石。
烈酒割喉,放到这里其实是西北的沙石割喉。
大约当年被贬谪到此地镇守无聊到给酒取名“君莫笑”的那位儒将诗人也没有想到,后来的西北竟然会成为这样的重要枢纽。
叶谋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掀开帘子进了燕玑的营帐,自己嫌弃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从怀里自带了一碗汝窑净白瓷,给自己倒满,面无表情地仰头干了。
他说:“燕玑,我欠你一个人情。”
燕玑凉凉地勾了勾唇角,脸颊绯红:“没关系,你很快就会还的,我保证。”
叶谋人不屑地冷哼一声,完全不信燕玑的鬼话。他这么厉害的一个智囊,燕玑怎么舍得放手?
“你一直嫌弃我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可是你自己又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命当命?就算你自己的命没有什么用也就算了,你能不能,在有时候回头看一眼,那些追随在你身边的人——他们是大周的将士,但他们也是大周的子民。”
“他们的命,也是命。”
“十三,我求求你,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大周的河山残破是必然,我们不能够因为单纯的善良而去做一个无益于大部分人的决定。”
“我叶谋人奉你为帅,是情面,也是理面。”
燕玑没有说话,笑了笑,提起罐子一饮而尽。
其实,无论是什么选择都是不对的。但是没有办法,他们只是弱者,弱者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够不停地选择失去。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早春,韬光养晦近五年的西北军拔营,只留下了叶谋人跟薛副帅。
两个人在光秃秃的荒原上对视了一眼,同样发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不要死,我的朋友很少。
虽然天天吵架,但还是希望你长命百岁,祸害遗千年。
五年间,大周的山河破碎。
漫天的烽火,刀剑兵戈早已不是战场的主旋律,更加可怕的武器将一切都置于了前所未有的黑暗阴影之中。
在这绝境之中,西北军迎着大周百姓的呼声仿若神兵天降,他们的手上是勉强与帝国平等的武器,他们的军纪更加的严明,他们好像就是上天专程派来拯救万事将倾的大周的。
而现在,收复了南府附近千里之地的燕玑即将与以青鸟林海为山寨一步一步地建立起位于帝国军队后方的战线的……卿帅。北卿南燕,简直就是天赐的不世出的将帅之才,更何况这两人的默契惊人,居然在看起来毫无通讯的情况下相互配合以至于帝国的军队被他们以如此迅速的雷霆之势扫出了六合八荒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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