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虽然生来会说话,也生来灵力充沛,可毕竟只是一只刚出壳的雏鸟。雏鸟都有父母,它没有父母,只有一条龙,像父像母又像师父。其实挺好的,就是严厉了一点。
小凤凰没有说话,它从容庭芳身上跳下来,跳到地上,一飞一蹦,往远处的山谷去了。山谷很高,无人敢来。它一只鸟坐在山峰上,被风吹得毛发四下纷乱。
先开始很委屈。
后来风太大了,有点来不及委屈。
再后来风更大了——
它忙着让自己不被风吹走,顾不上委屈。
结果太阳从树上升起,又落到树间,使劲叫自己不被风吹走的小凤凰怎么都没能等来容庭芳。它本以为,它这么小,就这样跑了出去,像父像母又像师父的容庭芳怎么也该来找一找的。所以其实容庭芳不喜欢它,因为它毛又少,又只有一条尾巴吗?
最后因为风太大,它还是要被吹走了,便装模作样随便被风一吹,吹着吹着顺便回了神木。拿小眼睛一瞟,容庭芳还躺在树间。只是这次他没睡觉,只是看着手里,像在发呆。
小鸟一看。
白皙的指间夹了根红通通的羽毛。
“……”
小鸟知道的,容庭芳喜欢漂亮的东西。那种漂亮的鸟,全身都红通通的,飞在天上像拖曳过去的晚霞。尾羽散开,譬如人间的十里红妆。它不是这种鸟。
容庭芳望着这根羽毛的时候,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像十分高兴,又像十分难过,还像是心都要碎了,化成的流光能溢出眼来,直接钻到了小凤凰的心里。
小凤凰怔了怔,收起心中酸涩的情绪,叽叽喳喳地又跳上树,仿佛是没事鸟一样。
“我回来啦。”
容庭芳收起羽毛:“还知道回来了?”
“风太大了,不好玩。”
小鸟说着就钻进容庭芳衣襟里。
“芳芳我不玩了,我努力修行。”
“哦?”
“我努力修行,你就能早点去见它!”
“……”容庭芳撸着小鸟的手一顿,“见谁?”
“那只红色的鸟嘛。”小鸟心里酸酸的,它探着头,“我知道你喜欢它。所以其实——难道它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父亲吗?”
容庭芳:“………………”
他过了很久,方慢吞吞道:“它确实是我的伴侣,但不是你母亲,我也不是你父亲。”
小凤凰了然,又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欣喜于这条龙不是它的父亲,难过于容庭芳这么好看的人果然是有老婆的。它还太小,不明白这种酸是为什么。
容庭芳道:“我不去见它。”
“为什么?”
“你不是说要和我成亲吗?”容庭芳撑着头,拿手指拨了拨小鸟。“我若是去见它,去和它好,那你怎么和我成亲呢?到时候我就不要你了。”
“……那,那也没关系。只要你高兴。”
而且——
怎么说,也是个后妈吧。
应该也不会被赶出门的。
小凤凰黯淡地如是想。
心里下起了雨。
容庭芳微微笑了笑,俯下身去,亲了亲小鸟的呆毛。
“所以我才要你快点长大。”
“你不努力修行,怎么长大,不长大,怎么和我成亲。我真的去和别的鸟好了,到时候怕是你要哭成大海。”他道,“你真的愿意我和别的鸟好吗?”
“……不愿意。”
关于成年
小凤凰开始拼命修行。
终于捱到了它成年。
它很高兴。
容庭芳也很高兴。
当天就把它给办了。
很高兴地去报喜的凤凰:“……”
等一等。
发生了什么?
容庭芳得了个小媳妇,不浪费日日夜夜,很勤恳地从教这只破壳小鸟如何吐故纳新,如何修行,再如何化出千机剑,最后教它怎么尾尾交缠,做该做的事。
它从诞生起,什么都是他的。
关于婆娑罗
婆娑罗是从混沌中生出来的,天地是他父母。
他能活很久,天地有多久,他就能活多久。但是活得太久了会寂寞。婆娑罗不爱往天上跑,他选在中间一个安静的地方,就靠着天河。伸手一划,划了片虚空出来。虚空很虚无,他便学人间,在上面布了色彩,星星点点,是从人间取来的花。
天地之中有许多灵气,有些安静地沉在地上,有些往天上飞,还有些便不上不下,日夜同婆娑罗呆在一处,渐渐就有了心智。
婆娑罗喜欢这些灵气在一道。它们干净,单纯,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对这世间满是好奇,经常绕着婆娑罗问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
其中有一团灵气,自出生起,便是与其它灵气不同的。它格外的白,又微微泛着光。婆娑罗一眼便能在万千灵气中瞧见它。他心生好奇,伸手一招,把那团灵气招了过来。
这时它还在沉睡中未醒来。
婆娑罗想了想,取了自己一根头发,化作一道红线,在它身上系了个结。从此哪怕是在万千灵气之中,他也能一眼把这团灵气认出来。
若他所料不错,待它醒来,应当是这里最聪慧的。
婆娑罗猜得确实不错。
这团从出生便与众不同的灵气,确实是最聪慧的。时常在他授课完成后,还活泼万分,拼命绕着他转,问他天和地有什么不同,人和神有什么不同。婆娑罗喜爱它的聪敏,便总是很耐心地回答它。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它竟然能聪明到直接化了人形。
“婆娑罗。”那团灵气生出手和脚,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笑吟吟问他,“我这个模样,同地上的人一样吗?同你一样吗?好看吗?”
“……”
当然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
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如果不是云梦繁景日渐强盛。
不是九天对他这里的万千妖灵心生忌讳。
不是这些妖灵过于聪慧。
也许他们还能这样长久地生活下去。
他们本不是人,自当与天地同寿,享万世荣光。
来自九天之上的忌惮,婆娑罗是知道的。他本是混沌而生,与世无争,故而不着天,不着地,选了中间这里作为自己一块栖息之地。从前是一个人的时候,来去自如,什么也不必顾忌。而今不同,他手下有许多生命,它们虽然只是一团灵气,大多尚未化形,却能说会笑,会叽叽喳喳聚在一起,认真听他讲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天道无情,它们何其无辜?
婆娑罗一次次据理力争,均以不欢而散收场。天不遂他心意,那他就自己择出生机。九天如此高远,往下面望去,一切皆如尘埃。婆娑罗站在九天之上,一身红衣单薄翩跹。
“它们本沉浮于世间,生死自由天意。你一味不忍,点化它们,叫它们过快地生出灵智出来。生灵过多,不为仙,不为人,便叫妖。妖不分是非,不辨黑白,任性妄为当叫天地不平,徒惹人间灾祸。”
“我会好好管教它们!每日都在同它们讲何谓大道!”婆娑罗望着这九天,辩解道,“它们生性纯良,如今还未化形,待化了形,再一一划分归地。当然不会惹事!”
“你讲大道,你讲的大道,莫非是那条你藏在云端的小龙吗?”
婆娑罗心里一惊。
“你将银龙藏起来,到底藏的是龙,是妖灵,还是你的私心。”天道的声音威严低沉,“婆娑罗,你动情生念,叫银龙生出杂念——如此,还敢说你心有大道。”
“你心已不净,便在这里看着罢。何谓天地间的平衡。”
婆娑罗站在九天边界,他仰头看着,天已开始转红,天火不时将至。
地下分明一片渺茫,被云雾遮挡,什么也看不清。婆娑罗心中却有一面明镜。明镜里,有云有花,有天河,有突然跳出来蒙了他双眼的妖灵——
是过往繁华岁月。
“……”衣衫猎猎中,他忽然纵身一跃,跳出九天,落向万丈红尘。天火就在他身边擦身而过,一团又一团。
“天意?天意不过是你们高高在上,用来愚弄别人的东西!”狂风烈火之中,婆娑罗转过身来,用尽全力,承纳了大半的天火,叫原本该尽数落在云梦繁景的天火,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红衣燃了火,身上燃了火。
炙热的火焰映在他眼底,比不上他心底。
“混沌无情,我有情。”
“大道无名,它有名。”
“它们自愿而来,自主而去,是非黑白,喜怒哀乐,命该由自己!不教你来定!你不知人间疾苦,不配为天!未经俗世红尘,谈何大道!”
世间万物,本该生来有情,从而有爱。
未尝悲苦,何来怨憎?
天道无情,它不懂。
“执迷不悟,你不后悔?”
“不悔!”
“累及三世也不悔?”
“……”
天河边,银龙说过要等他——
婆娑罗眼中如迸烈火。
“不悔!”
关于三千个日夜
小鸟总会长成小凤凰,再长成大凤凰。
终于有一天脑子里清楚了。
他想到自己从前如何吃自己的醋,到被按在这样那样的地方这样那样,不禁一阵无语。“容庭芳!你骗一只破壳的小鸟,良心不会不安吗?”
“不会。”容庭芳看着眼前这只浴火重生焰红的大鸟,“反正从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也只会是你。你身上连一根毛都是我的。骗你怎么了。”
“……”
“你不是要叫朋友来玩吗?我带你去看看故人怎么样?”
沧水最有钱的人还是姓傅,魔界终于和大洲联了姻,蓬莱不知道有没有凤凰回来过,江阳再也没有了白鹤。倒是浩泽之渊新生了两条小龙,一条蓝的,一条红的。
“真的?”
容庭芳的话只能信半句,大凤凰很怀疑。
“真的。”容庭芳摸摸大凤凰的毛,“但现在不行。”
“我说过,若你瞒我不止三百年,关你三千个日夜还嫌少了。”容庭芳微微一笑,“你自己算一算,周而复始,要欠我多少。”
“……”
说好的百鸟朝凤,万龙吐珠。大红喜色备了不知多久岁月,偏不见故人归来。如今他们与天地同寿,呈龙凤祥瑞,人间至极之事,当然不止三千个日夜。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则】
番外
上回书说到,魔界曾和蓬莱联姻,大王要娶一只鸟,喜色铺天盖地,铁甲犀牛列队以待,然而就在整个魔界都准备吹锣打鼓迎接大王喜抱鸟归时,鸟被一把火烧没了,连根毛都没剩。
瞬间魔界上下肃静无声。
古拔旰布置的喜堂明艳艳的,里头空站着魔尊一个人。他是惯穿的白,就算是在一片乌漆抹黑的魔界,也是最亮的一抹颜色。而大红衬着素白,怎么看都有些过分的孤寂。
容庭芳在那里站了一天一夜,没人敢进去。
除了傅怀仁。
傅怀仁也曾在喜堂等过一天一夜。说来,第一个在魔界办喜事的人,其实是傅怀仁,还是容庭芳特地办的。当初是为了骗余秋远过来,顺便报报曾在傅老板家‘蹭吃蹭喝’的恩情,替他问问晏不晓,究竟是要做兄弟的好,做知己的好,还是举案齐眉同船共枕的好。
其实傅怀仁原本也是等不来晏不晓。
晏不晓这个人生来犯了煞,比较倒霉。但他不是自己要倒霉,扔了他的人之所以不要他,不单单是因为觉得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不配世家公子,不配生下世家的子嗣。更为了换命。萧家初时有两个儿子,长子命薄,是早夭之相。其母便想了个阴毒的法子,要叫那卑微女子所生婴儿替他儿子受这坎坷命途。
不过是个不如妾的女人生的孽种,替萧家长子死了,也是一件光彩的事。至于那个女人,一个拿孩子换地位的人,萧母以为——留她一命,也算是施舍的报酬。
可是晏不晓倒霉是倒霉,但他命硬啊。
他本该葬身狼腹,被逍遥子捡了回去,收着当了个外门弟子。后来他下山认识了傅怀仁,他若不认识傅怀仁,傅怀仁是死是活与他无关,晏不晓也不必去跳这刀山火海,取救命灵草。但他偏偏认识了,命要晏不晓跳这火海,本也该烧得灰也不剩,还是被逍遥子给救了。
最后一回便是在瓦行,他以身替镇灵石。如果没有丹阳,晏不晓回不了蓬莱,见不了傅怀仁,只能与瓦行的怨灵日夜相对,千年不得解脱——
命虽坎坷,亦无父母,不知身世,晏不晓三次在生死边缘徘徊,自己却不以为意。初时是别人要他死,他无自保能力,活下来是运气。后来便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就算眼前是条死路,他也是要做同样选择的。
一次是为傅怀仁,一次是为天下苍生。
傅怀仁和天下苍生在晏不晓心中,不分先后。
这一点,叫傅怀仁既喜爱,又讨厌。然而他也无可奈何。
他空有怀仁之名,心思通透方面,却远不如晏不晓。
而晏不晓虽名不晓,却心如明镜,有何不知呢。
如今能走近容庭芳一步,与他说上一两句话的,只有傅怀仁。厉姜不行,容庭芳不会理会。郝连凤不行,容庭芳现在见到鸟就要发狂。苏玄机更不行——容庭芳和苏玄机,谁也不能见谁。见了面,便要想起不该想的人。想了不该想的人,心头的痛,便要再足十分。
“容尊主。”
傅怀仁走进去,看着这喜色之下掩盖掉的残破焦痕。因为凤凰要破火而出的缘故,它的凤凰火把这里烧得什么也没剩。喜色是古拔旰重新布置的。古拔旰本来以为,容庭芳回来,总归是带了鸟回来,哪里晓得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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