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清水, 栖梧桐嘛!
余秋远道:“难道你睡觉会盘起来?”
“……”
这顿饭吃的容庭芳有点饿。
晏不晓一直想等着机会就问容庭芳,既然傅怀仁无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可是他想, 容兄弟和余真人许久未见,一直他和傅怀仁互相牵挂, 如今应当也有许多话要说,上前打扰总是不好——而且晏不晓一直记着当时在沧水他还骂过容庭芳‘果然是魔界来的兵没有教养’,故而知道容庭芳就是魔尊后, 总有种打过对方巴掌的感觉,一直有些心虚。索性容庭芳不记得这件事,但若在关头上叫他记起来,岂非是把尾巴往他手里送?
晏不晓不干这个糊涂事。
他在金光顶踱步,踱来踱去,忽然便见远处来了一个人。因为夜色之中,他的剑特别的亮,像天边划过的流星,一下就引起了晏不晓的注意。身为剑痴,他的视线立马追了上去。待那人落地,晏不晓心里咦了一声,这人好像有点熟悉。
你猜他是谁?
正是郝连凤。
郝连凤没见过晏不晓,晏不晓却见过他,当日场中,苏玄机身侧就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符云生,他先前在炼狱谷见过几面,一个就是郝连凤。这么多天他没上过金光顶,这么晚了上来干什么?蓬莱弟子之间的事,晏不晓很识趣,不过问。
却是郝连凤急急上门,被弟子拦了下来:“郝连师兄,欲往何处?”
郝连凤缓下脸色,道:“我找余真人。”
“苏真人有令,余真人暂不见外客。”
什么?可余秋远分明才见过白子鹤。先前五大峰主前来探望余秋远,苏玄机一个也不让进,那时掌山真人好不容易仙魂归来需要休养,这也能理解。但眼下余秋远出关是众所周知的事,为什么还要拦着他不让进?
郝连凤已经被拦了近月余。
之前苏玄机在万鹤山庄时,叫他们取了弟子名册后,只叫符云生送来,郝连凤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明着过不去,本想暗中跟去,不想白绛雨叫他去看守小灵地。
小灵地是蓬莱至宝,当年与魔界对战时曾立下大功,至今仍为不少心术不正的人所窥探。剑门高远不可登,法门隐秘不可寻。只有小蓬莱这一处最为显眼。虽然小蓬莱本身不是好进的地方。它在后山一处,被设了阵法,但需五大峰的大弟子轮流看守,不能出半点差错。郝连凤身为玉玑峰大弟子,深知其中要害,只能遵命。
耐着性子等符云生回来,心想,到时候问云生也是一样的。苏真人要弟子的名册究竟要看谁?可是符云生果真回来了,嘴却紧得像蚌壳,如何也撬不开。
这可真是天下一大稀奇事。
郝连凤和符云生从来两不相离,符云生更是‘师兄长’‘师兄短’叫得勤快。出了门一趟,反而支支吾吾,问什么都不说。亏得郝连凤自己多留了心眼,自己去大洲走了一趟,这才能编造万鹤山庄的事来诓骗白子鹤。其实那些人哪里是叫容庭芳杀了,早在白式微带着人往炼狱谷去时,白歧便收拾东西遣散家仆,带着珠玉细软,跑了个一干二净。
说来最聪明的倒是这管家,跟了白式微一辈子,明着暗着都知道此路不通。将小少爷送走后,知道这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早晚是要逢上祸端的。
人去庄空,只留下了些鹤,一时无人喂养,不知所措。
还好古拔旰过来,把这些鸟一并送回了山里。
因着与符云生一百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的情况,最近郝连凤和符云生闹得有些僵,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说话了,更别说平时寸步不离,眼下分了个十万八千里。所以原本郝连凤在知道白子鹤说漏了嘴之后,便要再问,谁知道对方竟然死活也不再开口。
凤凰一事,事关重大,倘若白子鹤与别人随口乱说,那可不是一桩小事。当年他们能如何对待龙,如今也能如何对待凤。人心可畏。郝连凤心思一沉,再看向白子鹤时,眼中就露了杀机。郝连凤和余秋远不同,他是个下手比较重的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郝连凤原本想拿这事先和符云生对对话,符云生随苏玄机一道,白子鹤能瞧见的,符云生自然也能瞧见。且观他回来后就支支吾吾,躲躲闪闪,郝连凤多半是确认白子鹤所言非虚了。但他一想到符云生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就来气。干脆就直接来找余秋远。
——想问问他,到底是不是同族。
平日里郝连凤尚是彬彬有礼,但眼下他心中有事急需求证,再三受阻,面色不由得差了起来:“我有要事禀报真人,你一味拦我,若耽误正经事,担当得起吗?”
那弟子不松口。
晏不晓见状,上前道:“郝连真人。”
郝连凤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回过头,将穷酸的剑修打量了一遍,没能认出来。
“你是?”
晏不晓道:“在下晏不晓。”
‘不晓归人’晏不晓?郝连凤心想,和傅怀仁常年在一处的那个?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等,他记得符云生说过,晏不晓进炼狱谷是替傅怀仁求药的,可惜药没求到,人也被容庭芳给带走了。苏真人可怜他,以免他要做傻事,这才把人带进谷。
这话是苏玄机说的。既然要瞒余秋远身份,能不多说就不多说。若说晏不晓是求着容庭芳把傅怀仁带走的,怕是晏不晓往后在大洲都要面对异样的注目。半真半假的话,永远都是比真话更让人相信的。
郝连凤道:“不晓归人。”
晏不晓拱手道:“名号不过是大家的抬爱。郝连真人叫晏某名字便是。”
郝连凤道:“晏道长怎么在这里。”他想到自身,推己由人,“你也是来找真人的?”
晏不晓道:“我只是来赏月的。”
——郝连凤抬头看了看,今晚是星辰满天,所以没有月亮。
晏不晓从善如流:“月在我心中,我便能赏心中月。”
郝连凤:“……”练剑的人是脑子都有些问题吗?这位该不会是太华山出来的吧。据他所知,太华山出来的剑修,脑回路异于常人,最好是不要和他们打交道的好。白绛雨可是在太华山吃过亏,至今想起来都是一脸菜色,并不想回忆。
既然只是赏月——赏心中月,郝连凤不欲和他多打交道。他看向金光顶的大门。那里的弟子,其实他一根手指就能按趴下,但他不能动手。蓬莱弟子之间怎么能够互相动手呢?
郝连凤硬生生按捺下去,道:“今天既然晚了,就不叨扰掌山真人。但是——”他话头一转,“苏真人在吗?”
既然不让见余秋远,苏玄机总能见吧。
弟子果然迟疑了一下。
郝连凤心里知道了答案,见好就收,当下不为难弟子,说道:“既然是不方便说,我也不该逼紧了问。烦请见到苏真人时知会他一声,明日我再来拜见苏真人。”
等进了金光顶,管他去见谁。
这话就说得漂亮了,弟子不无反驳,只能道:“是。”
郝连凤回身走了半步,忽然停住问晏不晓:“道长要不要来玉玑峰坐坐?”他道,“想必晏道长来蓬莱后,只圈在这里,他处未能游玩。既然你和云生认识,不如随我一道回玉玑峰,再叫云生好好作陪。”郝连凤说着笑起来,“他对你的剑,十分有兴趣。”
符云生也是用剑的,可惜是玉玑峰剑术最差的一个。晏不晓的修为对他而言,大约是像一座埋在海中的大山。山尖有多大,深海之处的山底只会是他的万倍。所以他当然想愿意结交晏不晓。晏不晓一想,也可以。反正今晚容庭芳是不走了。
郝连凤一边召来紫金葫芦一边问他:“真人身体好些没,在做什么?”
“吃饭,念经,睡觉吧。”
郝连凤:“……”这么简单?
晏不晓感慨道:“人能活着好好吃顿饭,好好睡一觉,就已是修成了无上功德。”
而余秋远,天天都在修无上功德。
就比如他现在,刚吃好饭,正在念经,还没睡觉。
平日的清心诀念起来很快,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慢。余秋远念错两行后,心里总是不安定,只能搁下书,道:“罢了。”装死的金丹立马蹦了起来。掌山真人笑骂了两句,“别的好处没学会,如何当一个泼皮耍赖你倒是会。”
金光顶是处风水宝地。余秋远每日都要例行调息,有了金丹后,便加上了要给金丹讲经这么一桩活计,大约要讲半个时辰。但今日他有客人,所以这半个时辰可以稍减一些。头一回请了客人来,晾着别人不好——免得这人无聊起来搞事。
念不下经的余秋远站起来,推开门去。金光顶的圣池旁边伏卧了一个人,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格外显眼,熠熠生辉。他倚在池边,衣摆和发尖就荡了下去,在水波之中悠悠晃晃,引得底下的锦鲤不自觉便要朝他聚拢过来。
龙本清灵之物,天下凡与水搭上边的生物都惧怕它,但也天性喜爱亲近它。容庭芳略施小计,那池水便晃悠起来,泛起的涟漪,把池中的鱼都搅得要吐了,个个晕晕晃晃的,一时摸不清自己在何处。这个时候他便像个大孩子,笑起来,眼睛都亮了。
“……”余秋远在远处站住,负手驻足,看了片刻,这才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庭芳早就知道余秋远来了,只是余秋远不动,他便也不动。难得如此清静,容庭芳太散懒了,懒得连骨头也不愿多挪两下。此时见余秋远走来,这才略略抬头,懒声说:“我在看这池里的鱼,是不是也同你们蓬莱的人一样,沾的仙气。”
余秋远已经走到近侧,闻言探出头去看了看,正见一条大红锦鲤翻着肚皮。他道:“那你瞧出名堂了么,是否有几条已经成精了?”
“嗯。”容庭芳道,“确实离功德圆满只差一步。”
啊?
余秋远怎么不知道。
便见容庭芳道:“还缺舍身成仁。”
“……”这话余秋远懂了。他有些无语,“不要为贪嘴找借口。”
容庭芳哎然长叹了一声:“看来我在蓬莱果然是活不下去的。”
连条鱼也不能吃。
“但我说舍身成仁,也没有说错。佛祖不讲舍身成仁么?他都能割肉喂鹰,说不定这鱼便能主动喂我。它救活一条命,胜造七级浮屠,当然是它的功德。”
辩解起来倒是很伶牙俐齿。
余秋远哑然失笑。
容庭芳见他袖中空空荡荡,便问:“你的金丹呢?”
“在窝里。”
容庭芳讶然道:“它还有窝?”
当然有。人要睡床,金丹不是人,便不能有窝了么?
余秋远替它备了个锦盒,里头铺了缎子,晚上便将它放在里头。既不愿回到他身体里,总不能随随便便任它在外头滚着,万一不小心压碎了怎么办。它倒也是个会享受的,空的锦盒竟然还不肯要,非要余秋远拿绫罗绸缎垫着才行——
容庭芳心道,这日子过得舒坦,但是比蛋还要舒坦。
“你没想过它这样就像个香饽饽?”容庭芳撑着头,正色道,“天凤的内丹,修为可与你媲美。你活了多久,它就活了多久。倘世人所知,难保不为人所争夺。而且——”容庭芳顿了顿,方带着笑意,“你没了它,可就打不过我了。”
余秋远笑了笑:“天地有灵,它能蒙生出灵识是它的造化。我若强行湮灭它的心智,与杀生无异。”但容庭芳所说不错,这正是余秋远所担心的。所以他才要天天念道德经和清心诀,为的是坚定它的心性,筑牢它的根基。
修为高,心性却低,日后有个什么万一,一不小心就容易成魔。余秋远可不希望自己的内丹成为天下人人喊打的魔头。一念成魔者实不在少数,眼前就有一个。
丹是余秋远的丹,教也要余秋远自己教。既然余秋远心软,执意如此,容庭芳并不多作干涉。他自己是一条没人管着的野龙,从未受过正经教导半分,连个师父也没有。化形是天生会的,天雷是随便招招就有的,天之骄子说他从来都不为过。那种被束着听经讲道的日子,容庭芳想也没想过。但是崽子么,他觉得是要释放一些天性的。
从前容庭芳捡了沙那陀时,就是放养。每回教他一道功法,讲了个开头,剩下能领悟多少,全靠沙那陀自己的悟性与勤奋。但沙那陀确实是个聪明的,修道这种事,光靠勤奋并没有多大用处。其实真要说起来,容庭芳这个师父当得很不称职——
但是沙那陀已经很满足。
红色的鲤鱼从余秋远手中溜走,又溜回来,亲亲掌山真人的手指。容庭芳看了片刻,脑中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浮现出那个念头了——他枕着手喊。
“余秋远。”
“嗯?”
正是星辰漫天,两人一坐一卧各自休憩,余秋远难得觉得静谧,正在拨着游鱼玩,却是忽然听人开口。他应了一声,低头望过去,撞进一汪银池里。银色的天池。漫天星辰不及容庭芳一双眼。容庭芳深深看着他,就问:“你为什么不穿红色?”
余秋远:“……我不喜欢红色。”
“为什么?”容庭芳直起身,“你之前不是穿过么?”
这件事,容庭芳在炼狱谷的时候就要问,但是那时他刚抓住余秋远的肩,就被赶来的苏玄机打断了后半句话。其实不光是想问这个,容庭芳还想问,你既然穿红色,是从前就穿,还是只是现在穿,是本来就穿,还是只是巧合去穿。那你,你——
以前来过炼狱谷没有?
余秋远万万没想到容庭芳会问他这个,讶异了很久,久到容庭芳都觉得不自在,才道:“我不喜欢红色,太扎眼。至于你先前所见——”他说,“妖类化形,你也知道的,大多同真身相似。但是自来这蓬莱千年间,我不曾化过形,你要问我从前如何,我便无法回答了。”
不曾化过形?这倒是让容庭芳有些惊讶。
因着他坐起身来,身子就挨了过来,余秋远下意识往边上避了一避。若不避,瞧着两人便离得太近了些,就连胳膊也要挨着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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