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他回到了小蓬莱,回到了余秋远面前这个院子,回到菩提树面前。
容庭芳正在奇怪,却见余秋远来了。
余秋远在菩提树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进到树中。容庭芳下意识跟上,只觉神思一阵牵扯,面前金光叫人睁不开眼。待金光褪去,他才发觉眼前是一处他熟悉的院落。
水还是那片水,汩汩而淌。但不同的是,那片水中,盛开了一朵莲花,莲花中,浮了一团微白的光。像是这朵莲花的莲芯。
莲芯透着微薄的光,吸引着容庭芳。
他不自觉走过去,一伸手,那团光便飘到了他手心。
“好看吗?”
容庭芳一惊,回身一看,竟是沙那陀。
沙那陀还是那个年轻的模样。他面上有些忧伤。
“尊上不该来的。”
容庭芳打量了这里,道:“这里是幻境?”
他很冷静。
故人梦里相逢这种事,容庭芳从来都不信。这么多年了,容庭芳从未梦到过沙那陀,又岂会在如今梦到呢?若说这是梦,容庭芳情愿相信是敌人施下的计谋。
“不是幻境,是菩提树内的须弥境。”
沙那陀朝那莲花虔诚地拜了一拜。
“我死之后,心中挂念尊上,执念过深。所以只能依附在这菩提树上。如今大仇得报,总算得以解脱。执念已经了却,菩提树便容不下我了。”沙那陀眼神亮晶晶的,“能够再见尊上一面,我很高兴。”
沙那陀的执念为什么会在菩提树上。
容庭芳心里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只是淡淡一笑,随后在沙那陀要依附上来时,蓦然五指成爪,一把抓散虚影,幻境随之而散。而后才道:“可惜我不高兴。”
“我的徒弟,早就该入了轮回。就算没入轮回,也不是你这姿态。”
沙那陀从未有过小女儿的情态。
死亦死得干脆。
须弥境应声而解,现实中,容庭芳猛然睁开眼睛,骤然捏破掌心中的菩提果。“妄图窥探我的心境,即便你果真是须弥境,本尊也绝不可饶恕!”
须弥境是菩提子所化,菩提既为圣物,可化世间浊意。贪,欲,爱,恨,痴,尽数化入其中。它便能沾染人的心性,从而制造出别人喜欢的梦境来。不是沙那陀大仇得报,也不是沙那陀执念过深,更不是他想要见容庭芳一面。
是容庭芳自己,执念藏在心底冰封起来,今日手刃仇人,总算心头宽解。一个松懈,叫菩提树捕获,结出菩提子,被容庭芳带了回来。
黑龙说的不错,菩提不结子,结的是世俗万丈红尘。
须弥境本无过错,通常是在菩提树下打坐悟道的修道者需要经历的心障。破了心障,自然于悟性上更上一层。但于容庭芳而言,他不需要悟道,心障非勘才破,乃绝决。
但就在容庭芳捏破菩提子的下一秒,菩提子忽然白光大盛,骤然浮起一团白色的光。正如容庭芳在须弥境中所见莲芯一个模样。白光小小一团,映出容庭芳愕然的面容,还未等他反应,便闷头罩脸而去。它沿着筋络迅速回归到容庭芳的五感之中,顿时叫他脑袋一懵,像被打了一记闷棍。
区区十多年,在容庭芳漫长的岁月中,不过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但他从未忘却。
容庭芳是个好心的人吗?他不是。但小小的那么一个孩子,倒在那里,见到他过来,却冲他一笑,眼神亮得很,叫容庭芳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来,问:“小孩,你怎么一个人?”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傻,听了会容庭芳说话,开口说:“你怎么也一个人?”
容庭芳道:“是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
“……”
还没人敢这么和容庭芳说话。他站起身来,拍拍沾了灰的衣角。
然后他看到这孩子也站起来,学着他拍衣角。虽然他那身衣服,破烂不堪。
容庭芳试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果然得来同样一句问话。
容庭芳便说:“本尊容庭芳。”
“那我——”孩子一愣,学不起来了。因为他没有名字。
容庭芳暗笑,正好瞄到前面焰山火口,烈火炙热。
便说:“那不如,我叫你沙那陀。”
不灭的生命之火。
沙那陀也笑,用力点点头:“那我就叫沙那陀。”
容庭芳虽然捡了人,但并没有尽到本分。他捡人,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趣。随便挑了个山头,就把沙那陀扔在那里,转身就忘记了。直到手下告诉他,说蓬莱不应声,因为掌山真人闭关了,容庭芳觉得无聊,这才想起来,他好像捡了点什么。
跑到那里一看,破山头,茅草屋。沙那陀坐在那里望着远方发呆。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是容庭芳,立马站了起来,跑过来冲他笑,和头一回见的时候一样。
容庭芳说:“你一直在这里?”
沙那陀点点头:“等你。”
“我不来呢?”
“没关系。总能等到的。”
容庭芳心里有种触动。他摸摸孩子的头,下了个决定。
“既然这样,不如你当我徒弟吧。”
反正余秋远不在,他无聊也是无聊。
容庭芳没有带过徒弟,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教导。他把沙那陀当平辈,当手下,当四方城任何一个城主或魔将。教训起来毫不留情。枪慢了,坐不直,这点悟性都不会。
沙那陀不计较。容庭芳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很认真地听。
渐渐地,十天半个月去一趟,就成了习惯。
直到容庭芳再去时,那里已不是茅草屋,而是一座精致的小庭院。
“我觉得这样才适合尊上。”沙那陀挠着头,“你喜欢吗?”
虽然这里和魔尊大殿的奢华不能比。
但容庭芳意外地觉得还可以。
从捡到沙那陀,到散养教导,至觉得对方不错,再到心生师徒情分。
直到沙那陀因他而死。
容庭芳一直在想,他莫非真是一个无情之辈,明明还记得要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过了一百年,不过是在水上别情睡了一觉,他就仿佛在看别人的事情。
沙那陀,他记得。
仇,他记得。
唯独感悟不到当初那份噬骨之痛。
而今容庭芳想起来了——
三百年前,他没有急于报仇,一心想要复活沙那陀。因为沙那陀是在魔界捡到的,他就找遍了魔界的东南西北,但寻不到沙那陀一星半点踪迹,连一点魂魄都没有。
有日大约容庭芳终于找累了,躺在水上别情的走廊间,怔怔发愣。
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迷蒙中,一个罩了黑衣的人走了进来,正欲凑近,却叫容庭芳忽然睁眼吓了一跳。那人面容如此熟悉,眸光湛湛,化成灰容庭芳也认识。
“余秋远?”容庭芳惊愕之下大为诧异,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余秋远一个犹豫,指间一顿。像棉花一样的白絮便消散了一些。
容庭芳望过去,顿时大怒:“你找死!”
他二人争斗起来,余秋远不知为何,下手很轻,亦不反抗,一时不察,反叫容庭芳将术法倒行逆施,叫他逆着窥探过来。两人记忆混在一处,余秋远的记忆闯进容庭芳心房的时候,他只觉心头一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零碎的片段闪过。
他看到的不是余秋远。
是沙那陀。
沙那陀被他捡回去。
沙那陀学他说话。
沙那陀将他教的枪法练了上千遍。
沙那陀一砖一瓦亲手布置了这水上别情。
分明是余秋远的记忆,为什么全是沙那陀?
沙那陀的记忆搅得容庭芳头疼欲裂,松开了桎梏住余秋远的手。
最后便是战场。
沙那陀的眼中,看到了躲在黑莲万佛身后的黑面僧。他心头的震惊,叫如今切身体会的容庭芳为之动容。容庭芳甚至来不及喊一声,便觉得心口一痛,是金佛印贯穿了他的心脏。陷在沙那陀视角中的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自己露出惊愕,而后轰然一声身形溃散。
星星点点。
回到了。
尚在蓬莱闭关的——余秋远身体当中。
余秋远蓦然喷出一口血来。
记忆中的血喷不到人脸上,但喷在容庭芳心里,叫他心头又烫又痛。而眼前黑衣的掌山真人面色惨白,只有一双眼睛越发明亮。容庭芳听到自己在问:“是你?”
他分明大恸:“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U盘已签收,请及时查阅。
芳芳(四十米长刀)
第84章 换了只鸟
郝连凤终于能够见到余秋远。再没遇到什么干涉。
余秋远正站在菩提树下, 菩提树叶落在他肩头都没有察觉。他心中不知想着什么事,面上浮现悠远的神色。听闻有人进来的动静,眼神微动, 便朝郝连凤望过来。
大约从前不觉得, 如今一见余秋远, 郝连凤心中顿生亲近之意。
他走上前道:“余真人。”
“郝连。”余秋远道, “你来找我, 和你之前来找我,是不是同一桩事。”
郝连凤之前确实也找过余秋远, 但那时余秋远不方便见客, 而后来郝连凤又因符云生的事,中间耽搁了许久,所以一直没有前来询问, 而今再见, 也不必再问。
他只是很干脆地跪了下来:“郝连见过凤王——”
余秋远立马伸手扶他:“不可如此。”
郝连凤不起,只道:“天凤乃凤中之王, 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同族。”想到从前过往,一时心里情绪翻涌而上,说来话语中带了些哽咽。“更没想过, 能见凤王。”
想他从前时时见过余秋远,竟从不知所寻同族就在眼前。如果他知道余秋远就是天凤, 苏玄机要去瓦行时,他也是一定要跟过去的。
“没有凤王。”余秋远道,“自妖界退离此处就没有凤王了。你起来。”
“妖界虽退出大洲, 凤凰一支却仍在此。只要有一只凤凰活着,族群便在,岂能无王。”正是因为没有首领,没有凤王,他们才会被沦落至此不是吗?
更何况——
“妖界退离之时,凤族之所以未随之离去,不就是为了寻找凤王吗?”
那只,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而落得强行涅槃的凤凰。
四界争战时,其实没有输赢。妖界退,是因为率领它们的龙族受了天罚,一时心头大忿,加之龙族元气大伤,不愿再随仙界征战魔界,故而心灰意冷离去。
角龙因为要护住龙王的龙珠,以龙身抗住天雷,一道被镇压在幽潭。
凤凰之所以未走,是因为当年战场上那只天凤不见了。它们遍寻不见,哀鸣之声可传遍平野。妖界走时它们不肯弃天凤而去,便仍然留在荒火之境,栖居神木之上。
可是上古天凤是强行涅槃的,它的残躯已被涅槃之火焚尽,一丝凤灵被困在法器之中,而血泪凝结而成的凤珠随着灵鹤一道进了轮回。剩余残缺的凤灵,究竟能不能重新降临到这人间,亦无人可知。
或许等上百年,千年,也没有结果。
郝连凤道:“可惜它们没有能等到你。”
余秋远的反应却不是郝连凤期待中的样子。
“我不是它们等着的凤王。”余秋远道,“凤凰是涅槃而生,每次涅槃即为新生。我只是恰巧生成了天凤,也和你一样,因为来人间避祸,机缘巧合之下来了蓬莱,受蓬莱圣祖点拨,替他护蓬莱千年无忧。”
“凤凰各寻归路,你们能寻到自己的道,这很好。”
为什么好,好什么?
郝连凤之前在万鹤山庄时,就奇怪一件事。究竟是凤灵吞了胖鸟,还是胖鸡吞了凤灵。容庭芳是龙,他不知道余秋远为何能吞下凤灵,甚至能将它消化。但郝连凤是凤凰,他知道,凤灵是不可能随便融合的。
若非这上古凤灵同余秋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秋远又怎么会消化了凤灵,还看了它的记忆。自郝连凤抽了白子鹤那段记忆,将余秋远给白子鹤看过的记忆全数看过后,他便一直怀疑,直到余秋远露出真身。郝连凤才能确认。
新生的凤凰都少之又少,何况是天凤呢?
但余秋远的意思,是不想担起凤王的责任,不愿重振凤族兴盛?
“余真人!”郝连凤不禁站了起来,说道,“当年神木烈火,难道你忘记了吗?”
“我同族在火中凋零,你没有看过吗?”
那个时候,天凤又在哪里呢?一直都在蓬莱?
“我族中人在世间辗转,等的是你啊!”
余秋远没有看过神木之火吗?他怎么会没看过。妖界大门是他亲手打开的,剩余的凤凰是他亲手送进去的。神木上的大火,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放了人进来,才酿成的。他怎么会没看过,又怎么会忘记。这日日夜夜,他从不敢忘。
可是岁月轮转,余秋远没想到,郝连凤是亲眼见的这场火,而且在眼里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且至如今已过千年,非但不能忘,反而变本加厉,叫他愈发偏执起来。
“我没忘。但是那些同族没死。”为免郝连凤误会更深,余秋远道,“当年,妖界之主用尽全力开的大门,我亲眼见着他将荒火之境的凤凰都接回了妖界。”
只是总会漏了那么一两只,令余秋远遗憾。就比如现在的郝连凤。
果真?
郝连凤一怔,随及一喜,抓住余秋远的手连连道:“它们没事?”
“没事。”余秋远温和道,“它们现在很好。”
“那就好。”
郝连凤心里略感宽慰。他头一个念头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一道离开,而是,原来他以为失去的还在。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本已消散的亲族平安无事更让人高兴的了。郝连凤面露喜色:“如此行事,倒是全无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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