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莨停住脚步,看向萧荣,夜色遮掩了他眼中情绪:“你可知,兄长他是因何而死的?”
萧荣愣住。
夜色下的海有如吞噬一切的巨兽,潮起潮落,伴着海风猎猎作响。
萧莨目视着前方,在今日终于将祝鹤鸣捉获之后,第一次将事情真相说与了萧荣听。
萧荣大睁着的眼睛瞬间通红,拳头捏得咯吱响:“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先留着吧,”萧莨看似平静无波的双眼里浸染着恨意,一字一顿道,“就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四月,戍北军自齐州过黄河,入冀州后兵分三路,自东、南、西三个方向一路扫荡,切断章顺天的兵马在冀州各城池之间的连路,大举往京畿方向进军。
章顺天的兵马丢盔弃甲一退再退,短短几个月,在丢了豫州老巢之后,到手没多久的冀州也再次易主,地盘缩小至仅京畿一地。
五月中,戍北军三路兵马在下幽城下汇合,意欲第二次攻城。
章顺天屯兵两万人在城中,又命人将祝雁停押来,全城警戒,准备与戍北军背水一战。
阴暗潮湿的大牢里,祝雁停坐在草垛上,倚着墙壁一动不动,凌乱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他半边脸,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
自来到下幽城,他就被关在这里,看守他的人比之前还要多些,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他,不给他任何自我了结的机会。
自从听说萧莨的兵马已入了冀州,祝雁停心中的焦虑便一日更甚一日,唯一仅有的念头,是他不能被当做人质威胁萧莨再给他添麻烦,无论这样的威胁能不能起作用。
手指在污脏墙壁上抠出血来,祝雁停浑身发冷,戍北军昨日便已到达下幽城,最多再几日应当就会发起攻城战,他仅剩下的机会,便是最后被押上阵前时。
如果可以,他最不愿的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不想叫萧莨看见,可如今,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旦下定了决心,便再无任何其它的念想,祝雁停轻闭起眼,回忆着萧莨与珩儿的模样,将之深深印在脑海中。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当真还能记得生前之事,如果可以,他只想记住他的夫君和孩子,哪怕做孤魂野鬼再不能投胎,也不要将他们忘了。
恍惚间,听到啾啾鸟叫声,祝雁停浑浑噩噩地抬起头,两只黄莺鸟从高处的铁窗缝隙间飞进来,在这逼仄阴暗的牢房中不断盘桓。
“哟,这里竟然还能飞进这么漂亮的莺鸟来,真是稀奇了。”
那几个看守他的兵丁见之啧啧称奇,祝雁停紧紧盯着那两只鸟,原本空洞的双眼中逐渐泛起了泪光。
这几只黄莺竟然跟着他,从京城飞来了这里。
呆怔半晌,祝雁停抬起手,在墙壁上轻敲手指,一只莺鸟停到他肩头,另一只落至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蹭着他。
那几个兵丁的目光移过来,没看出什么异状,便懒得管了。
祝雁停继续在墙壁上缓缓敲击,直到那两只鸟最后蹭了蹭他的脖子和手,展翅飞出窗外。
他没想做别的,只想要这几只鸟代替他,最后去看一看他的夫君和孩子。
城外,军营。
萧莨召集部下商议事情,珩儿自个搬了个矮凳子,坐在营帐外的树下发呆。
天气炎热,他有些苦夏,做什么都提不劲来,撑着一张小脸听着树上蝉鸣声,一动不动。
那几只黄莺是突然出现的,绕着树上下翻飞,啾啾叫着格外有趣,小孩的眼睛亮了一瞬,其中一只落至他肩上,他起初有些怕,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那小鸟儿侧过头,鸟喙在他柔软的脸蛋上轻轻碰了碰。
小孩觉着十分新奇,又有些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伸手摸了摸那鸟儿丰满漂亮的羽翼,脆声问道:“你们是来陪我玩的么?”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伏愈发欢快悦耳的鸟啼声。
萧莨出来时,珩儿还在追逐着那几只黄莺玩得满头大汗,早上还闷闷不乐的小孩这会儿格外开心,一直在笑。
见到萧莨,珩儿大步跑过去,拉住他一只手,指着那些鸟儿兴奋嚷道:“父亲父亲,小鸟儿,好好玩!”
萧莨的目光掠过那几只黄莺,微微一滞,沉声吩咐身后亲卫:“都赶走。”
又叮嘱伺候珩儿的嬷嬷:“以后别让小郎君玩这些脏东西。”
珩儿愣住,黑亮的大眼睛里蓄上了委屈,小声道:“珩儿喜欢小鸟儿,不可以玩么?”
“不可以,”萧莨的语气里透着不容拒绝的严厉,“你已经四岁了,别总想着玩,更不能玩物丧志,过几日,我会叫人正式开始教你练武,书也要念起来,不能再这般顽劣。”
珩儿低了头,他其实听不太懂萧莨说的话,但萧莨的意思却是听明白了,他不能跟那些小鸟玩。
这还是小孩第一次看到父亲对着自己这般严肃,有委屈都不敢再说。
柳如许在一旁站了片刻,他是来给萧莨禀报事情的,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萧莨教训珩儿,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牵过珩儿,问萧莨:“郁之,你心情不好,为何要将脾气撒到珩儿身上?”
萧莨无波无澜地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帐中去。
珩儿拉着柳如许的手,小声问他:“先生,父亲为什么不高兴?鸟儿不可以玩么?”
柳如许摸摸他的头,一旁的嬷嬷轻声叹道:“以前国公府的院子里也有许多这样的黄莺鸟,都是郎君带来的,他亲手养的……”
柳如许的神色微滞,珩儿闻言天真问道:“嬷嬷说的人是谁?”
嬷嬷一脸讪然,尴尬哄他:“没有谁,老奴乱说的,小郎君听错了。”
“噢。”珩儿失望地低下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柳如许将珩儿交给嬷嬷带走,进去帐中,先与萧莨将正事说了,见萧莨依旧一副神色郁结之态,略一犹豫,没忍住提醒他:“珩儿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你不高兴了也别迁怒他。”
萧莨冷淡道:“你多心了。”
柳如许轻抿唇角,他从小与萧莨一块长大的,萧莨的性子究竟如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萧莨少时性情焦躁,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后头在他祖父的管教下磨练了好些年才有了长进,入朝堂之后更是变得温和沉稳、斯文守礼,有了担当,他原以为萧莨会一直这样,没曾想世事无常,如今萧莨手握重兵,又见多了杀戮,身上的煞气日益加重,那些强压下去的本性也在逐渐恢复。
尤其是,碰上与那个人有关的事情时。
自从入了冀州,萧莨眼中的阴霾便一日更甚一日,如今连几只黄莺鸟都能让他这般郁愤,他的情绪起伏全都只因那一个人,比起击溃章顺天的匪军夺下圣京城,或许他更想做的,是狠狠报复那个抛弃了他和珩儿的人。
“……你这样的心态,上战场也是大忌。”
萧莨的眸光晦暗,渐收紧拳头,沉默一阵,岔开了话题:“珩儿也该念书了,你若是有空,以后每日给他上两个时辰的课吧,先帮他启蒙。”
“好。”
入夜,萧莨坐在案前,慢慢擦拭他的剑,锋利的剑刃划破他手指,鲜血滴落,他却似无知无觉,唯有映在黑沉双瞳里的烛光,还在不断跳动。
下幽城中送来的信就摆在案头,告知他祝雁停被押在城中,要求戍北军退兵。
将剑送入鞘,萧莨站起身,沉声吩咐下去:“令前锋军做准备,子时一刻攻城。”
赵有平等人匆匆进来主帅帐中,问萧莨为何突然决定连夜攻城,萧莨拿起头盔,淡声解释:“他们方才送了信来,要求戍北军撤兵,必不会想到我们会选在今夜就发起攻城,出其不意,不必再给他们做准备的时机。”
萧莨说罢,将剑插回腰间,大步先出了帐子。
子时一刻,一阵急促的冲锋号角声倏然划破黑夜寂静,城楼上的守兵惊愕瞪大双眼,望着城下黑压压涌上来的戍北军,目露惊恐。
“敌袭!敌袭!快警戒!快警戒!”
“他们是不是疯了!怎会选在夜间发起攻城!”
“他们有火炮!他们竟然用火炮攻城!啊!”
轰隆炮响中,城墙一角被炸开一个大洞,大片砖石抖落、血肉横飞。
大衍的正规军中都配有火器,戍北军自然不缺这些,但是长途跋涉的征战带上火炮这种庞然大物其实十分不便,将之用在攻城战中的并不多见,下幽城的守军怎么都没想到,戍北军会用上火炮攻击他们。
城楼上的守兵当下便慌了神,乱成一团,连续几轮炮轰之后,戍北军的前锋兵已冲至城门下,架上云梯,开始攀爬。
守兵将领愤怒地挥着手大声吼:“都不许退!谁退我杀了谁!挡住他们!快挡住他们!”
有人提醒他:“将军,那个衍朝王爷还在牢里!”
“对!去将人押来!立刻去将人押来!”
祝雁停被押上城头时,这里已变成人间炼狱,城上城下到处是尸山血海,硝烟味裹杂着浓重血腥味四处弥漫,不断有戍北兵借助云梯爬上来,与墙上的守军厮杀,哀嚎遍野、流血漂橹,这一场战役远还未到要结束的时候。
守兵将领用力攥过祝雁停,将之押至最前头,好叫城下的人瞧个清楚。
“他是戍北军总兵的妻子!你们再不退兵!我现在就杀了他!”
祝雁停闭了几闭眼睛,数月之前,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威胁萧莨退兵,而此刻,同样在这里,他被人押着做人质,依旧是威胁萧莨退兵,当真是荒谬至极。
押着他的守兵将领激动怒吼,祝雁停猛地抬头,电光火石间,用力撞开按住他的人,翻过墙去,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下去。
第70章 你不配死
风声萧萧,鼓噪着耳膜,刺目的血色在眼瞳中蔓延开,祝雁停闭上眼,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跳下去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彻底解脱,却有人不想让他死。
祝雁停一出现在城楼上,萧莨便纵马朝着城门之下狂奔过去,夜色遮掩中,城楼上的人俱未发现他这位戍北军统帅竟敢只身纵马冲过来,祝雁停跳下的瞬间他已出现在城楼之下,猛地抽动马鞭,驱使身侧的另一匹马上前,电光火石间,堪堪接住了祝雁停。
城楼有近三丈高,过于强大的冲击力压弯了接住祝雁停的战马的腿,他自己亦从马背上滚落下去,脚踝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摔倒在尘土里,再站不起来。
萧莨的眸色比黑夜更沉,举剑挥开从城楼射下的无数乱箭,迅速拉马上前,弯腰将人拎起,扔到身后马背上,策马回了阵中。
祝雁停被扔下地,过于清醒的痛楚让他晕过去又醒过来,周围全是举着火把的戍北兵,他才终于清楚意识到,他没有死,他被萧莨救了回来。
恍惚间抬起头,他看到萧莨正高骑在马背之上,乌金铠甲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面上的表情看不真切,唯有那双在火光映照中的血色双瞳,不断翻滚着戾气,猩红一片。
剑尖指向祝雁停的喉口,他下意识地闭起眼,听到三年多时间里,他念过无数遍的声音响起,嘶哑着说出不带丁点温度的话语:“你不配死。”
祝雁停惶然望向萧莨,萧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么?你凭什么?我不让你死,你便永远都别想解脱。”
祝雁停大睁着眼睛,恍恍然地流下眼泪,彻底溃不成军。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夜,天亮之时,戍北军鸣金收兵,结束了第一轮战役。
祝雁停被带回军营,每一个见到他的军中大将面色都十分复杂,但萧莨一言不发,脸色前所未有的阴鸷,浑身都是低气压,旁的人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萧莨命人将祝雁停看押,没再搭理他,祝雁停躺在帐中的地上,缩着身体痛得浑身冒冷汗,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比起身体上的痛,那有如万箭穿心、锥心刺骨的绝望更叫他痛不欲生,他一心求死,不敢面对萧莨,可昨夜萧莨亲口说出的那番话,已打破了他心里最后一点仅存的自我欺骗的奢望,他想以死换得萧莨的原谅,永远不可能,他只能活着受折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恕罪。
是萧莨说的,他连死都不配。
申时,柳如许走进帐中,祝雁停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濒死之态,晌午时送来的饭菜搁还在一旁,未动过一口。
他尘土满面、发丝散乱、衣衫秽浊,毫无半点仪态可言,可只是这么看着,也瞧得出这张脸确实是长得极好的,柳如许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在祝雁停面前蹲下,轻声问他:“你的腿是不是伤着了?我给你看看吧。”
祝雁停的眼睫动了动,对上柳如许坦然的目光,怔了怔,才忆起面前的究竟是何人,呆怔半晌,他闭起眼,一句话都未说。
柳如许便当他是默许了,帮他剪开裤腿,细细查看起脚上的伤处。
“你的两条腿都折了,要重新接骨,会很痛,你忍着一些。”
祝雁停依旧全无反应,柳如许怕他接骨的时候会因为过痛而乱动,叫了人进来帮忙按住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上手。
祝雁停一声都未吭,明明已痛得嘴唇发紫,紧闭着的眼睫不断打颤,抠进掌心的手指都已掐出血来,却死死咬着牙关,未发出丁点声音,待到两条腿都接上,用木板固定包扎完,他已浑身冷汗湿透了里里外外的衣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柳如许没想到他是这种个性的,无声一叹,递了颗止痛药给他:“将这个吃了吧,晚些时候就没这么疼了。”
祝雁停终于抬眼望向他,哑声问道:“……为何,先前不给我?”
柳如许弯了弯唇角:“就当,我是在报复你吧,你设计抢了我的夫君,毁了我的姻缘,我也不是圣人,不可能当真一点怨气都没有,可我也做不了别的,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吃吃苦头。”
“你也在这里,他什么都知道了……”
祝雁停低声喃喃,一副失魂落魄之态,柳如许见之叹道:“他是都知道了,可他恨你不是因为我。”
“……你想报复我?”
柳如许摇头:“我报复你没用,郁之的报复才会让你生不如死,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难受?那便对了,虽然你抢了我的夫君,可你不懂珍惜,把自己弄到今日这样的境地,便是你的报应,我又何必再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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