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垂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他以一个职业军人的目光将岑路从头看到尾,可却无法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到丝毫破绽。
顾邀明,他的老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二之一的心血,确确实实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给毁掉了。
谢星垂潜伏帝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因为恼怒而想开枪杀人,可岑路作为世界上唯一清楚血银用途的人,若是继续留在帝国,必然会使整盘计划功亏一篑。
他只能古怪地笑笑:“那就麻烦,岑教授和我们走吧。”他轻轻拍了拍手,瞄准岑路的红点一瞬间便消失了。
可谢星垂两旁的邦国军人却纷纷拔出了枪。
谢星垂在枪械的清脆声响中缓慢道:“小岑,我不是黎昼,也不是方正。我不喜欢强迫别人,若是你不愿意跟我走,我自然也不能留你在此处。”他冲他笑笑,那神情宛然一个慈爱的老师:“你要见谅。”
周浦深神色一凛,大掌无声地潜进军用口袋,修长的食指勾住手榴弹拉环,他在默默盘算着如何才能让岑路退出爆炸圈之外。
岑路却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接着继续面对谢星垂两旁的枪口,毫无惧色:“只可惜,老师给我的这两个选择,我都不想选。”
“我给老师指条明路。”他举起手机,黑着的屏幕突然亮了,高辅秦那张并不出众的脸出现在画面之中,慢慢与谢星垂对上了眼神。
岑路看着谢星垂的眼神慢慢从泰然,转化成震惊,接着有愤怒的火苗从老人那双黑洞洞的眼底蹿出,岑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一直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八风不动的谢星垂教授,邦国最为隐忍的军方间谍,不过也只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罢了。
高辅秦的声音被手机播放出来,听起来沙沙的:“谢叔叔。”
谢星垂在高辅秦出现的那一刻早已了解形势逆转,他不看他,直盯着岑路:“你想要什么。”
岑路也不再绕弯子:“我需要一架直升机,和足够搭载两个人,离开帝国国境线的燃油。”
周浦深猛然转头,他死死地盯着岑路的背影,像是要在那只单薄的脊背上盯出一个洞来。
他说,要两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谢星垂的拳头在裤侧捏紧了,问出这句话让看起来十分不专业,可是若是不问,他永远也过不了心底这关。
“年前,微积分那门课上。”岑路轻声哼笑了一下,“那个找我要分的大男孩,我记得,名字是叫顾乡遥吧。”他看着谢星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老师,你又何曾如此疾言厉色过?是你自己因为黎昼的事漏了马脚,怪不得我。”
“乡遥乡遥,”岑路轻轻呢喃着,他突然抬眼,看了一眼周浦深正顺着鬓角滚落的汗珠,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小深,我带你回家。
“老师,我保证,我这辈子绝不会再回这个地方。”岑路的话是对着谢星垂说的,可眼光却远远地飘向了远方,厚重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了,云层之后的光辉给云边镀上一层金色,接着轻柔地落在,沉眠于此的墓碑之上。
“小乡遥,也能回到顾叔叔的故乡。”岑路提起秀气的唇角,他浅色的眸子被阳光照得透亮,整个人近乎透明,像是陨落凡间的仙人,从此惹了一身红尘气。
再也回不去了。
谢星垂垂下了手。
四周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原本守门的其中一名邦国士兵似乎与耳机里的人交谈了几句,接着变了神色,脚步匆匆地跑到谢星垂身后。
谢星垂听完他的报告,脸色变了:“帝国兵?”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岑路,这人不是已经和上层闹翻了吗?怎么……?
岑路静立在窗边,身边身材高大的男子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护着他,两人身影交接,如同一杆交缠的连理枝,若是失去对方的根系,另一方便绝不能再活。
谢星垂思忖了许久,只觉岑路所言不再回帝国不像是假话,加之故人之子罹难,他现在着实心焦。
这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帝国兵又是哪里出现的?
“少校……据跟那些兵交过手的我们的人猜测……”黑衣人压低了声音,“看起来像是姓梁的亲兵。”
原来如此,谢星垂看向岑路,那人丝毫不在意处境,正旁若无人地牵起身边黑衣男子的手,而对方的回应则是把岑路的手包裹在手心。
心之归处,即是故乡。
原来是心之所向。
谢星垂看了两人半晌,接着重重叹一口气:“去准备直升机。”他手中的稿子被狠狠揉皱了。
周浦深低下头,呼吸就在岑路的耳侧,他看他灰兔子皮毛似的眸色,看他湿润苍白的嘴唇,看他脆弱又坚强的神情。
他轻轻附在岑路耳边,嘴唇贴着他的耳骨:“哥哥,你要跟我一起走,我很开心。”
第114章 章一百一十五 尽头
螺旋桨发动时带起巨大的旋风,吹乱了岑路额前的黑发,露出额头前秀气的美人尖。
周浦深背着沉重的帆布包,两条长腿一跨,便率先登上了直升机。
他没有叫住脚步稍慢的岑路。
谢星垂的声音在岑路登机的前一刻响起来:“你不怕我在直升机上动手脚?”
岑路闻言回头,无所谓地笑着:“可老师没必要这么做,不是吗?”
“我死了和离开这儿,对你来说都是一样,”岑路耸耸肩,“又何必多此一举?“
“岑路,身负绝学,绝不是一件能善罢甘休的事情,总有一天,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找到你。”谢星垂双手插在口袋中,声音在螺旋桨刮起的大风中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岑路心尖一颤,却尽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那我只能尽量不叫人发现了。”他摇了摇手机,“等我们出了国境线,小乡遥自然会回到你的身边。”
谢星垂看着那支漆黑的手机,讥讽地笑了笑:“小岑,你变了不少啊。”
“是老师教得好。”岑路毫不客气地回过去,他的眼神在谢星垂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远远地飘走。
或许,他想要把我变成怪物,也已经成功了吧。
只是……
岑路微微侧头,周浦深已经坐在了驾驶席上,安全带绑在他健壮的胸口,男人熟练地带上无线电,带着三分谨慎摸索着邦国型号的驾驶台。邦国人的设备很齐全,副驾驶席下甚至有备用的降落伞包。
与吴归远不一样的是,有人养着他这只怪物,不让他出去滥杀无辜。
岑路已经完全跨上了直升机,在他关闭舱门的前一刻,他看见谢星垂的眸子幽幽的:
“小岑,那剩下的半本手稿,你当真毁掉了吗?”
岑路已然闲适坐下,他自顾自拉上安全带,将无线电戴在耳边,玻璃背后的那张脸看起来一如平常,仿佛他此去并非亡命天涯。
就在谢星垂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岑路却对着玻璃,嘴角漏出一个微微扭曲的笑容,他的嘴唇动得很缓慢,谢星垂于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吴,归,远。
谢星垂瞪大了眼睛,直升机却在一瞬间腾空而起,螺旋桨带起的劲风扬起了漫天尘沙,带着两人绝尘而去,徒留谢星垂与随从一群人留于地面。
如同挣脱的禁锢的巨大铁鸟,一飞冲天,再不留恋。
“哈哈,哈哈哈哈。”谢星垂突然仰天大笑,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确定那人不会再回来了。他到了最后还是摆了自己一道,不,应该说是同时摆了自己和吴归远一道。
一份手稿,两处制衡,各自拥有血银一半的秘密,这逼迫两国继续成为对方的威胁,无人敢先做出头的那一只鸟。
这个七窍玲珑心的男人,最终还是完成了他的使命,让帝国的子民在灾难发生之前逃过一劫。
而知晓这血银所有奥秘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世。
顾兄……谢星垂看着天空渐渐消失的那个小点,你这辈子的心血,总算也没有白费。
“哥哥,无线电台收到公共讯号。”周浦深扶了一下耳朵边的无线电,“对方请求对话,要接受吗?”
岑路坐在后排,正托着腮望着窗外掠过的浮云,听了这话也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接吧。”
吴归远的声音在空间狭小的直升机里阴测测地响起来了:
“岑路,你这一招棋走得漂亮。”
“多谢夸奖。”岑路冷淡地说,飞机轰鸣着,湛蓝的海岸线已经在视野之内,“比不上您。”
“一半手稿,”吴归远终于放任情绪自流,他几乎咆哮起来:“我要这一半有什么用?!岑路,你早就算好了吧,要用顾邀明留下的东西牵制我和邦国人,让我们互相忌惮,互相威胁,你真以为你的这些小伎俩能奏效?我告诉你,帝国依旧会对邦国人宣战!邦国人该死,帝国人也该死!”
“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岑路捻着无线电的尾巴,眸光中倒映着帝国的山河,这一片开阔的景色,曾经属于他的故乡,他已经对它完成了自己该尽的义务。
至于这之后,它是会维持这一片壮丽和平,还是被战火染红,他管不了,也不想再去管了。
“还有你……你真的以为你能跟你的小情儿逃之夭夭?他早就……”那怨毒的声音却突然被人掐断了。
岑路不解地看向坐在驾驶席上的男人,周浦深微微侧过头来,优越的鼻梁成一线:“哥哥,没必要再听他说那些话。”
岑路点了点头,也不多异议。只是仰头靠上座位,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在这爱人在侧的万米高空,他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周浦深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闭着眼睛的岑路,看他的睫羽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颤抖。他看着他,呼吸从急促到慢慢变得绵长,岑路的脑袋终于歪向了一边,沉沉睡去。
小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两个呼吸声,一个平缓而安逸,另一个则是有些急促地颤抖着。
机身已经越过了蜿蜒曲折的海岸线,而周围也无人追上的踪迹。周浦深看了一眼仪表盘,电子地图显示以当前速度,他们即将在二十分钟之后离开帝国海域。
越过那条无踪的线,他们便能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了。
周浦深提起嘴角,男人面部崩得紧紧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了,他轻轻抬手,按下了自动驾驶的开关。
他设置的航行目的地是,南国末端的那个小岛上,那个祥和美丽的小渔村。
哥哥,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就只骗你这一次。
周浦深抱起降落伞包,长颈左侧的芯片已经在微微发热,他知道,在十分钟之后,当他的躯体从这块土地逃离之时,埋在颈侧的炸药会让他整个人血肉横飞,四分五裂。
而他需要做的是,不让岑路看到这一幕。
男人从驾驶席上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熟睡的人身边。
他本来,想再吻吻他的。
可是周浦深怕自己吻了他,就再也走不掉了。
军靴轻轻并拢,身材高大的男人弯下腰去,单膝跪在岑路的面前,轻轻拉起他一只手,柔软的嘴唇印在他手背上。
哥哥,我错了,原来这才是最后一次。
周浦深转过身,健壮的臂膀拉开了舱门,冷风灌进机舱里,周浦深在踏入虚空前恍惚想着,早知道该给哥哥盖上件衣服再走的,这么冷的风,他又该感冒了。
梁浅站在轻纱微拂的落地窗前,他已经脱去了军装,只身着居家服,平时被发蜡束得紧紧的背头也柔软地放下来,他正远远眺望着窗户之外,千里之外的地方。
他身后的大床上,女人正在熟睡着。
“小美人儿。”梁浅回过头来,眸色温柔地落在窦怀叶的身上,“你说你不喜欢面对着墙壁的房间,这里是整个梁宅最开阔的房间了,你喜不喜欢呀?”
没有回答。
梁浅却丝毫不减兴致,仿佛他已经一个人这般说了许久似的:“从前,小姨还不是女王陛下,父亲和母亲都在的时候,她每次来玩,都住在这间。那时候的小姨多好啊,爱笑,漂亮,一点儿都不像现在,愁眉苦脸的。”梁浅喃喃着,仿佛真的在怀恋过去一般,
“当然她现在也很漂亮,”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肩上担子太重,我怕她什么时候垮了。毕竟作为陛下,她拥有绝对的权力。”
“包括,消除芯片里爆炸程序的权力。”
“她去见吴归远了,带着王族的亲兵。”他絮絮说着,接着又开始死性不改地卖乖了:“你可要对我好一点儿,要不是我,周浦深那家伙早就被炸成碎肉了,至于路弟,要是周浦深死了他怕也是活不下去吧。”
“我一下救了两个呢。”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骄傲。
“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啊……”梁浅的声音碎在一片寂静里。
他就这样,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回答的声音。
“!”
周浦深感受到腰侧温暖的体温,这一片温暖在高空的寒气之中简直如同炽热的火苗,很快便将他灼伤。
两人在急速坠落的朔风之间翻滚,周浦深看见了一只冻得雪白的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肩带。
他几乎吓得肝胆俱裂,连忙将身上的锁扣套牢在对方的身上,接着将他整个人死死抱在怀里,将他抱深一点,再抱深一点。
巨大的降落伞包在两人头顶打开,像是碧蓝湖泊之中长出一棵深绿色的参天大树,周浦深眦目欲裂,看着岑路在他的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可那雪白的面容上却有笑意。
从容赴死的,笑意。
周浦深觉得自己心被人剜出来了,绝望和甜蜜满布在那颗心脏上,真奇怪啊,两种无法截然相反的情绪此刻却仿佛在他的身上融为一体,热腾腾地暖着已经冷冻成冰的躯体。
岑路颤抖的手指贴在了周浦深的下巴上,那里有没刮干净的胡渣,手指上传来鲜明的刺痛,让他还能确定自己身在此世。
他努力吞咽着灌满喉咙的寒风,望尽那双黑眸的尽头,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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