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不其然俞寒便以公司法人的身份接到了律师函。虽然他依旧是一副不当回事儿的潇洒架势,可彤梓青却知道这东西分明是颗定时炸弹。除此之外,“仙人跳”的故事也愈发甚嚣尘上。性侵疑云因为另一个’男主角’的现身,成为了一些人津津乐道的桃色纠纷,成功转移走了很大一部分聚焦在沈歌身上的视线。
这两件事叠在一起,成了彤梓青心上的两朵遮天蔽日的乌云。而随着记者招待会的临近,俞寒似乎一天比一天忙碌。他有时三更半夜才回来,还要对着电脑再敲敲打打一阵。
偏偏这种时候,林永盛突发了胰腺炎。彤梓青上着班就接到文敏涛的电话。得知自己亲哥前天夜里差一点就彻底下线,彤梓青被吓得不轻。他于是就跟老板请了半天假,急忙跑去医院探望病人。
“哎呦,青儿啊……”林永盛看见自己弟弟,眼睛都湿了,“你能偷偷去帮哥买一听啤酒吗?”
“你还喝!?”彤梓青听见这种不着调的要求都傻了,“你不是就因为跟客户喝大酒才犯的胰腺炎吗?”
“我现在真的已经好多了,就想稍微......尝尝啤酒的味道,”林永盛咂摸了一下嘴,开始道德绑架,“你想想当初哥是怎么帮你的?做人可不能卸磨杀驴啊。”
“那我帮你去买几罐乐啤露吧,”彤梓青挠头,“味道其实差不多,你闭着眼睛喝,找找感觉。”
“行,”林永盛退而求其次,然后嘱咐道:“要原味和奶油味的,多来几罐啊!”
彤梓青探病探到一半变身跑腿小哥儿,他赶紧跑到医院附近的进口超市买了一打乐啤露,然后拎着袋子往回走。
就在彤梓青路过住院楼前一片积着残雪的秃黄草地时,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声音很怪,像是从破旧收音机里飘出来的。这也就是青天白日,要是搁夜深人静残月孤悬的晚上,彤梓青得一屁股坐地上。
他寻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坐在草地旁的长椅上。他很瘦,灰褐色的羽绒服下像是埋着一把骨头。头发几乎全白,可模样倒是还能看出几分儒雅。这人手里举着个像是电动剃须刀似的东西,正抵在脖子前侧。
“叔叔,您喊我?”彤梓青忙走了过去,然后站在了他的对面,“您认识我?”
对方缓缓地点了点头,随着他喉部的震动,那个黑色的’剃须刀’里就传出了古怪的金属音。
“嗯,咱们见过。”
第91章 你放屁!
眼前这个陌生的人,以及他手里举着的那个不同寻常的东西都让彤梓青犯懵。
“XX酒店的大堂,”对方微笑着提醒他,“当时你和小远在一起。”
“啊!您,您是唐致远的......”彤梓青张着嘴“的”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后半句补全。半晌,他只得抬手指了指唐越砜抵在颈部的黑色物件,改口问道:“叔叔,您嗓子怎么了?”
“喉癌,做了全喉切除手术。肿瘤被切下来的同时声带也被移除了。多亏了这个电子喉,现在还能跟你说两句话。”
靠这个塑料振动膜的半导体装置发出的声音,明明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可不知道为什么配合着唐越砜微笑平静的神情,格外让人心酸。
“喉癌?”彤梓青这个年纪,任何绝症名词对他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他不由得愣住了,然后说:“可上次见,您还好好儿的。”
“这病五年一个槛儿,到底没躲过去,还是复发了。”唐越砜说完后便换了一只手举着那个电子喉,他笑着问道:“是不是奇怪我居然知道你的名字?”
彤梓青点点头,那次他和唐越砜只打了个照面,根本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我记得……小远大一上半年的时候,有一次求我帮他搞两张什么乐队演唱会的票,说特别难买。我当时还笑他是不是要约喜欢的女同学去看,小远脸立马红了。没想到,后来在他书房见到了你们演唱会上的合影。”
唐越砜看着彤梓青,慢慢说,“照片上的那两个男孩子笑得简直开心极了,眼睛里全是那种情投意合的喜悦。小远还特意在后面写了你俩的名字和演唱会的日期。我一个当人家爸爸的,还有什么不明白?所以,你的模样和名字,一直就留在了我心里。”
少年时的暧昧旧事被这古里古怪的金属音描述得巨细靡遗,听上去有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沧桑甜蜜。彤梓青猝不及防间被人提到这段插曲,再一联想到唐致远现在的样子,心下便酸得发苦。
“不着急的话,陪我待一会好吗?”唐越砜说道。
彤梓青缓缓地坐到了他的身边,然后把袋子放到了地上。
“来医院是探望病人?”
“我哥急性胰腺炎住院了,可非嚷嚷着要喝啤酒,我就去给他买了几罐乐啤露解馋。”彤梓青答道。
“RootBeer,”唐越砜笑了一下,然后跟彤梓青打商量,“分我一罐行吗?我都五年没沾过酒了,也挺馋的。”
彤梓青弯腰从袋子里带出一罐来,呲的一声打开后递给了唐越砜。对方接过去小小地抿一了口,立刻露出了和唐致远放松时如出一辙的神态。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居然也会这么像,彤梓青有些诧异。
“我家里的事情,你知道对不对?”唐越砜侧头看着彤梓青,非常直接地说:“所以你刚才结巴了半天也没把我是小远爸爸这句话讲出来。”
彤梓青被他直白的眼神逼得没招儿,只得点头:“嗯,他之前跟我解释为什么突然出国的时候,提过一些。”
“小远虽然不是我亲生的,死要面子又好强这点却跟我很像。”唐越砜仔仔细细地看着彤梓青,“他肯把心里最隐秘的事情讲出来,一定是真的喜欢你。”
彤梓青无言以对。
“你俩……”唐越砜顿了顿,问道,“还在一起吗?”
“我们分开了。”彤梓青摇头。
“是因为媒体最近在炒的那件事?我看到好多写他的文章,大家都在骂他,说他在澳洲的时候给自己女朋友拉皮条,说他设局仙人跳陷害优秀企业家。梓青,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越砜说话的速度一加快,金属音就更加的失真了,简直像是那种搞笑短片的配音,听得彤梓青心酸不已。他不想让面前这个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堪忧的唐越砜再受刺激,只好说:“叔叔,这些问题,您最好直接去问唐致远。”
“你让我拿什么身份去问他?”唐越砜一手举着电子喉,一手拿着饮料,怔怔地看着眼前衰草枯杨的土地,“当年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仇视所有人,包括小远。我当了他20年的爸爸,把这孩子捧在手心里给他一切我能给他的。可那天,我却故意把人从学校叫回来,亲手拿鉴定书给他看,为的就是目睹他的崩溃和享受那种毁掉他的酣畅淋漓。戚瑛洁用她的方式伤害了我,而我却只能找小远出一口恶气。现在想想,我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彤梓青不由得想起唐致远感叹过的那句:命运是头怪兽。
“那之后,我就彻底拿他当成了空气。哪怕小远好几次试图鼓起勇气要跟我说些什么,我也没有给过他机会,只拿他当成是戚瑛洁的同谋。可明明,伴侣是我选的,生身父母却不是他能挑的。”
面对这样的伦理悲剧,彤梓青不知道能安慰对方什么,他只好讲心里话:“叔叔,您和当时的唐致远都是受害者。我想没人能在那样的局面下,冷静地做出让自己不后悔的决定。”
接下来的时间,彤梓青被迫以一个外人的身份了解了这件“家丑”的全部真相。原来唐越砜做亲子鉴定并不是心血来潮或者是早有怀疑,而是他当时查出了喉癌一期。虽然癌细胞这东西遗传几率不大,但唐越砜还是不放心。他跟家里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同时催促唐致远去做了体检。等到唐越砜拿到体检报告时,却意外发现儿子的血型跟自己根本对不上。于是前者只用了唐致远的一根牙刷,便证实了养育了20年的儿子并非亲生骨肉。
“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到底怎么了?”唐越砜用诚恳得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彤梓青,“那些骂他的文章,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了解小远,他是好孩子。”
彤梓青没办法,只好狠下心来把唐致远亲口承认过的那些话、李蓉蓉的自杀以及沈歌要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事全部告诉了对方。
唐越砜听完后半天没有言语。可他的喉咙依旧在不停活动着,毫无意义的音节起伏于俩人之间,发出凄切凋零的声音。
“梓青,”他最后说,“你能不能把小远带过来?我想和他谈一次,这是我欠他的。”
“叔叔,我真的不想再见唐致远了,”彤梓青强压着心里的不忍,慢慢站起身来,“我可以给您他的电话,但您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纯良的男孩子了。”
彤梓青在对方的手机上快速地按下了一串号码,然后说了声:“您多注意身体”,便强迫自己拎上东西转身离开。可直到他心神不宁地一路跑回林永盛的病房里,看着他哥像小孩子一样欢天喜地呷着饮料时,满脑子却还充斥着那特殊的金属音。
等到日头西下彩霞漫天,护士便开来病房轰人。彤梓青于是跟林永盛道别,可他刚走出楼门口,就又见了唐越砜。
这次对方没有说话,而是直接用瘦骨嶙峋的十个手指抓起彤梓青的手,硬生生地往里面塞了只录音笔和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由于此刻唐越砜的双手用力覆在上面,无法借助电子喉说话,这导致他的口中不断传出难以辨认的嘶哑咽哳声。
彤梓青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他赶紧就把东西拿住了,然后示意对方拿起电子喉。
“梓青,小远没接电话。你能不能帮叔叔一个忙,把这两个东西给他?”可能是怕彤梓青拒绝,唐越砜紧握着电子喉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年轻人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小远走到今天这种地步,有我很大的责任。他迫切得想要成功,于是走了捷径。可他本质并不坏。梓青,你当是给叔叔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别让他继续错下去。行吗?”
唐越砜红着一双眼睛,浑浊的眼珠里噙了泪水,看上去却像是深冬的残雪。他说:“叔叔求求你。”
这句话被唐越砜说得铿锵却又无力,夹杂着巨大的电流声和杂音。彤梓青就这么被这句话一路推着走到了唐致远家的门口。
彤梓青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唐致远应该不会在公司,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家里避风头。于是他捏了捏兜里的东西,咬了咬牙然后一跺脚,握紧拳头开始砸门。
“来了来了,谁啊?”
戚瑛洁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刮得彤梓青的脑仁儿一阵阵的疼。
门开了,只见戚瑛洁先是一脸诧异,然后五官立刻灵活敏捷地各自开始工作。她眼睛圆睁,柳眉竖立,嘴角下垂,精神抖擞地问道:“你过来干嘛?看致远的笑话?你和李蓉蓉那个狐狸精都是一丘之貉,丧门星,谁沾上你们谁就倒了八辈子霉……”
彤梓青看着呶呶不休的戚瑛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声如洪钟地说了三个字。
“你放屁!”
第92章 艺术人生
“……”戚瑛洁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你骂谁!?”
“骂你,”彤梓青插腰,“你你你!”
这时,门口的动静把唐致远引了出来。他一看来人居然是彤梓青,立刻愣住了。
“唐致远,”彤梓青歪头看见了他,指名道姓地说,“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有什么要跟他说的?”戚瑛洁横在中间,试图遮挡住俩人的视线。
“关你屁事?”彤梓青从没在长辈面前这么嚣张无礼过,可他现在明白了,对付戚瑛洁这种人,正面battle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妈,”唐致远拿了件外套,“我跟他出去一趟。”
“不许去!”戚瑛洁伸手一把抓唐致远的胳膊,怒道,“他叫你走你就走,你狗啊?”
“我在你面前不也是狗吗?”唐致远露出破罐子破摔的神情,“习惯了。”
戚瑛洁被怼得直翻白眼。
“我们就在楼道里说会儿话,你不用赶着去跳楼,”唐致远拍了拍戚瑛洁的手,嘱咐她,“最近有外国元首访华,别浪费警力。”
说完,他绕过戚瑛洁站在了彤梓青面前,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楼道太冷了,彤梓青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唐致远见状便率先走进了安全通道。他斜着身子靠在墙边,缓缓掏出烟来点上,深吸一口后便吐出来一个完完整整的烟圈。
他想,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上次自己和对方还拿这里当过逃避现实的乌托邦,而往事就像是眼前转瞬即逝的白雾,没有一缕能抓得回来。
“青儿,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唐致远看着黑着脸跟进来的人,笑着问,“是不是想我了?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可以把上次没做成的事情做完,我……”
彤梓青:“你放屁。”
“……”
“我来是想跟你说,”彤梓青强忍着香烟呛人的味道,“唐越砜要见你。”
唐致远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的笑立刻就敛住了,烟圈再也吐不出来,全部黏在了肺叶和气管里,烟熏火燎的。
“他见我干什么?”过了半天,唐致远才低下头去用抽烟来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唐越砜肯定已经从媒体上知道当年被他赶出门的野种是个什么货色了,正庆幸跟我关系断得早……”
“唐越砜喉癌末期,已经做了全喉切除手术。”
彤梓青这句未经任何铺垫修饰的话一说完,通道里的感应灯就灭了。等他跺脚再度唤醒后,只见唐致远已经成了一张静止的jpg,唯有烟头上断断续续不成线的烟霭还在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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