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谌说不用,拿起唐柊放在一边的杯子,倒了点剩下的白开水进去,搅和搅和继续喝。
想到这个杯子自己刚才用过,唐柊心里又升起一股难言的甜蜜,垂低脑袋嘴角上扬,心想下次放蜂蜜的时候手再多抖几下才好。
存着想和尹谌一起跨年的私心,十点后唐柊还赖在他家没走。
尹谌今天没带工作回来,捧着本医学方面的书坐在沙发上研读。唐柊拿起旁边的一本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引言都看不明白,干脆合上放回去,拿起手机打贪吃蛇。
打游戏前先调静音,顺便翻微信看有没有新消息。欢乐六缺一群成员都在忙,戚乐和蔡晓晴在家陪父母,苏文韫和贺嘉勋在外面跨年,大家各自发完红包就没声了,用行动诠释还是现实生活更重要这个人生哲理。
昨天小小贺在“挨打”后再次被拉进群,虽然至今一句话都没说,唐柊发的红包倒是点了,这让唐柊松了一口气。
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六缺一了,唐柊扭头偷看身旁的尹谌,许是心中的殷切呼唤太嘹亮,尹谌感知到什么似的偏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唐柊连连摇头,把话题转向不相干的事,“今天网上好热闹啊。”
唐柊最近学会了玩微博。
先前他的官方账号是公司帮忙打理,现在他自己会登录了,新鲜之下连着一周天天发微博,恨不得早中晚三次打卡报到。
原先高冷到只转发业务相关内容的偶像突然开始话痨,粉丝们傻眼,以为公司给他换了人设,纷纷在评论里劝他少发点,走高冷路线比较容易接到优质代言。
冯洁和钱小朵也是这么想的,说正在给他接洽一个大牌香水的亚太地区代言,让他少说两句,不要太亲民。那香水唐柊闻过,干净到有些清冷的味道,公司出的策划案上试图借此把他的信息素味道也往高大上的方向包装。
这种操作圈内很常见,唐柊就见过一个跟他同期出道的Omega女性艺人,信息素分明是刺鼻的辛辣味,公司硬生生给说成奶茶香。反正粉丝大多闻不到,还很好骗,说什么就信什么。
即便大家都心照不宣,唐柊对这种事还是不太认可,甚至点心虚。想着既然不能频繁发微博,他就尽量多回复私信,当做给粉丝的回馈。
再过一个小时就是阳历新年,唐柊的私信爆炸,多数是祝福,还有粉丝们分享的有趣笑话和视频,唐柊边翻边笑,闷着声音不敢太吵,怕影响在看书的尹谌。
翻到一个眼熟的粉丝分享的一首英文歌曲时,唐柊停住下翻的手,念了一遍歌名:“SweeterThanF…Fiction.”
从前上学的时候,他背英语课文就会不由自主地念出声,现在也是如此。唐柊边念歌词边尝试翻译,磕磕巴巴念到第三句,还以为自己没出多大声:“Slippedwhenyoustartedrunning……running,奔跑,slipped,什么意思啊?”
“摔倒的意思。”一旁的尹谌出声道。
唐柊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对,摔倒的意思,我差点忘了。”
尹谌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你去的哪个国家?”
问的是高三那年他突如其来的出国。唐柊不假思索:“美国。”
“哪个州?”尹谌接着问。
刚还对答如流的唐柊的眼神开始飘忽,手指不自觉地抠衣角:“州?就、就首都在的那个州吧,名字我忘了。”
尹谌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唐柊身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大三的时候我去美国交换过两年。”
“这么巧?那我们说不定在街上碰到过呢。”唐柊摸了摸鼻子,像是不好意思,“我很宅的嘛,平时都不怎么出门,所以英语都讲不好。”
尹谌眼神中带着些微审视,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接着,他把唐柊念完却没弄懂的那句英文重复一遍:“Slippedwhenyoustartedrunning.当你开始努力奔跑却摔了一跤。”
听了他的翻译,唐柊愣神片刻,然后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那就爬起来继续跑呗!”
新年新气象,元旦过后,唐柊的日常工作又多了一项——学英语。
他的英语有较重的口音,高中那会儿有尹谌这么好的老师在都没能拗过来,现在自学简直难上加难。
唐柊私底下联系戚乐,用的也是应付尹谌那套说辞,见戚乐深信不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再不避讳自己英语不好的事,以业务需要为由高薪聘请在某培训机构当英语老师的戚乐教他。
“现在当明星还要精通外语?”戚乐感叹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啊。”
唐柊讪笑:“谁说不是呢。”
戚乐说想学好英语,尤其是口语,最好的方法就是进入优质的语言环境,如果周围都是讲英语的人,不可能说不好。
唐柊属于填鸭式教育的受害者,让他死记硬背还好,开口说准完蛋,一句招呼打一半脸先红了。
他鼓起勇气在一个英语沙龙报了名,周末全副武装前往参加,在咖啡馆外面老远就瞟见一个眼熟的身影,走近一看是尹谦,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虽说约定的半个月已经过去,唐柊偶尔还是会收到来自尹谦的短信骚扰,时间多是深夜,满屏“又梦到你了”“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臭Alpha”“你个小Omega勾人得很”看得唐柊心惊胆战,若不是为了方便尹谌联系,他早就换号码了。
虽然尹谌即便知道他的号码,也并没有主动联系的意思。
英语沙龙没参加成,唐柊突然拥有了半天的空闲时间。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首都的冬天北风呼啸,头顶的太阳也难以中和寒冷。仗着穿着低调没人认出来,唐柊像从前那样双手互抄在袖子里边走边发呆,胡思乱想着如果没发生那些事,这些路说不定已经被他和尹谌手牵着手走过很多遍了。
惆怅之余又有一种隐秘的庆幸。如果当时他由着性子跟尹谌一起来首都,这条路恐怕只来得及走一趟,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没有刻意掌控方向,唐柊还是按部就班走到了老地方。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浮于表面的热闹下面藏着无可奈何的麻木和荒凉。
唐柊其实不喜欢医院,他曾在里面待了许多个日夜,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唯一相同的是能感受到的永远只有痛,无边无尽的痛苦和煎熬。
仰头望向尹谌所在的科室大楼,唐柊张开嘴轻呼出一口白气,心想当医生也好,会有那么多人在他的治疗下不再痛苦,这份职业的伟大不是空口说说而已。回想崴脚那次在这里见到的身穿白大褂的尹谌,唐柊不由得眯起双眸,像被那光芒照得睁不开眼睛。
在门口游荡了一会儿,唐柊看了下时间,准备出发去买菜。
临走时看见三五成群的人从他张望的那栋楼里出来,步履匆忙地往外跑,大声地互相讨论着什么。
从谈话声中捕捉到“医闹”这个关键词,唐柊心头一紧,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问怎么回事,那人惊魂未定地说:“就分化科那边,一个病患没抢救过来,家属正在那儿闹呢,七八个医生护士都拉不住。”
唐柊扭头就往医院里跑,进到楼里,电梯人满为患,他当机立断走楼梯。
接近三楼时听见不同寻常的吵嚷喧哗,紧接着在混乱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唐柊仿佛瞬间失聪,有大约半分钟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凭着本能挤进人堆,拉住尹谌的胳膊,问他发生了什么、除了脸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楼下又上来几个人,医院保安也出动了,拦的拦劝的劝,场面乱作一团。
十来分钟后闹剧平息,病人家属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掩面哭泣,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将并不宽阔的走廊围得水泄不通,唐柊在不断的深呼吸中捡回了意识,从旁边跟领导说话的护士口中拼凑出事情经过。
说来并不复杂,一位去年10月份在这里做腺体摘除的Omega患者,入冬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家人当是正常术后反应,等意识到问题严重送到医院,病人已经休克多时。分化科的主任医师立刻带着助手进行抢救,然而还是无力回天,家属在一个小时前收到死亡通知单,深受打击悲痛万分,情绪激动之下将全部责任推到医生身上,从而引发了这场闹剧。
尹谌正是这场抢救的助手,去年10月的腺体摘除手术他也有参与。家属疯了似的冲刘医生挥手舞拳,他挡在老师面前,被病人母亲尖锐的指甲划破脸颊,此刻神色木然地站在人群中,好像不知道自己受了伤,伤口在流血。
江瑶护士拿着酒精和棉球急匆匆赶来,见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孩拉着尹谌的手,眼神微黯。到底更担心尹谌的伤势,她用棉球蘸了酒精往他脸上碰,尹谌突然有了反应,偏过脸躲开了即将触到皮肤的棉球。
江瑶还愣着,站在一旁的男孩出声道:“我来吧。”
休息室里,关上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难得的安静令因为突发事件绷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
尹谌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刚才还拿着手术刀的手垂放在腿上,需得仔细才能看出些微颤抖。
这是他进入医院来第一次有病人在他面前离世,心率拉成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发出连续刺耳的“嘀”声时,他脑中一片空茫,呼吸仿佛也随之暂停。
明明在不久前的某天,他还在查房时收到过来自这个病人的诚挚感谢,病人出院的时候他还特地赶回医院送行,仔细复核过她的用药,祝福摆脱了信息素牵绊的她健康长寿,幸福到老。
腺体摘除术的恢复期相较二次修复术要短,病人身体受损的程度和方式也不一样。学医的时候书上说“失去腺体的Omega寿命将大大缩短,也不排除保养得当得以延长的情况”,没有接触到实例的时候,难免抱有天真的想法,认为多数做了这项手术的病人都能安然度过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直至寿终正寝。
然而失败的抢救给了他上了沉重的一课,让他看清了现实的残酷,更让他明白了医者的渺小,有些人不是他想救就能救回来,世上多的是他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事。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意识从茫然中抽离些许,尹谌失焦许久的视线慢慢聚拢,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唐柊半蹲在他身前,以抬头仰视的姿势,让手中的棉签靠近他的面颊。
尹谌一时没反应过来,伤口传来清晰痛感的刹那,其余感官也跟着各归各位,他皱了皱眉,吓得唐柊屏气:“很疼吗?我、我再轻一点。”
其实与轻重无关,尹谌只是突然发现唐柊在这里,诧异来得晚了一些。刚才场面混乱,他都不记得唐柊几时出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休息室里的了。
作为Alpha,他的警惕性与观察力同样超群卓越,却总是在唐柊接近的时候感官失灵,心神松弛。他的警惕系统仿若从未给唐柊设限,或者说唐柊一直被他划分在标着“安全”两个字的范围内。
唐柊不知道尹谌心中所想,只从他冷峻的表情中猜测他并不喜欢别人自作主张的靠近,就像刚才不近人情地拒绝那位姓江的护士的一样。尽量用最轻的动作为尹谌脸上的伤口消毒,唐柊便起身要走,打算给他一个独自冷静的空间。
就在转身的刹那,他的手腕被从身后拉住。
“别走。”尹谌低声道,“你别走。”
嗓音里透着从未展露人前的疲惫,以及很难察觉的一点脆弱。
而握着唐柊手腕的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眷恋的温度,像在许多年前秋风萧瑟天桥上、昏暗无光的楼洞里,还有N城十五中下着刺骨冬雨的台阶上那样,抓得很紧、很牢。
第60章
回去时,唐柊第四次坐尹谌的车,第一次坐副驾,全程注视在开车的尹谌。
到春韶湾地下车库,他心急火燎开门下车,绕到驾驶座那边给尹谌开车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上电梯。
进家门的时候,尹谌说:“我没事。”
唐柊眨眨眼睛:“我知道你没事啊,是我害怕了,刚才那场面有点吓人,我可以在你家坐会儿缓缓吗?”
尹谌抿抿唇,什么都没说。
晚上吃过饭照样坐在电脑前查资料做笔记。今天不知怎么的,精神无法集中,稍一晃神就想到下午发生的事,沾满鲜血的无菌手套,起伏的波形变作直线,白纸黑字的死亡通知……尹谌闭上疲累的双眸,抬手搓了搓脸,起身时才看见唐柊站在书房门口,只探了半颗脑袋进来,眼中满是担忧。
又一路跟着到洗手间门口,尹谌躬身在水池边洗脸,听见唐柊说:“其实我觉得,医生的职责除了救死扶伤,还有另外一条经常被大家忽略的,就是帮一个人的生命画上句号。”
尹谌愣了下,在水流声中睁开眼睛。
“医生对病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他们一定全身心信赖医生,哪怕医生最后没能帮忙留住生命,他们也不会生气的,因为他们知道你尽力了。”唐柊声线平稳,语速不紧不慢,不知打了多久的腹稿,“能送他们安心走完最后一程,为他们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已经是对生命的尊重,已经足够啦。”
水滴自发梢、睫毛滑落,在这番平实而真挚的安慰中,尹谌终于呼出沉积在胸口的浊气,混沌许久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清明。
这天唐柊待到很晚才走。
尹谌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唐柊似乎看出他想说什么,抢先道:“今天不行哦,糖葫芦还没吃晚饭呢,我得回去给他开个罐头。”
回到21楼的住处,进到卧室里,唐柊先把床头抽屉里藏着的那些药拿出来,有包装的扔包装,只有瓶子的把瓶身上的标签撕掉。
糖葫芦趴在他身边,不知道主人翻箱倒柜在干什么,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挨个收拾完,确定一个字母都没留下,没力气的唐柊一屁股坐在地上,拎着糖葫芦的毛耳朵:“不准告诉你哥,听到没?”
糖葫芦似懂非懂:“嗷?”
看着装满垃圾桶的药盒和撕得七零八碎的标签,唐柊的心还没能完全从慌乱不安中脱离。
一个病人的离世都能让尹谌那样难过,不敢想象让他知道真相会怎么样。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尹谌看到这些,唐柊想,我会让那几年的事烂在肚子里,最后一个人带到棺材里,永远不让尹谌知道。
这次医闹事件来得惊天动地,去得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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