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经文念过三轮,风凌却好像才从情绪里脱离出来,笑眯眯地跟月尘道:“当真是麻烦法师了,今日天色已晚,不妨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往明夜镇去。”
僧人自然是点点头,却突然犹豫了两下后,开口问道:“不知风少主那几位下属……”
“我已经留下信给他们,命他们先自行往西去,在明夜镇外再会。”明白了月尘想问的问题后,风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答道。
和尚倒是少有这般关心他的事,风凌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想道,方才阴郁的情绪瞬间好似被吹散了,只留下了点点的怅然。
两人修为都已到了境界,用膳与否倒是可有可无,如今这个情况,自然是不必给自己添麻烦,少了这一事,顿觉无趣的风凌兴致勃勃地掏出了血夜冥河卷,将自己之前种种奇诡的梦境与月尘细细说了起来。
他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什么结论,索性与和尚一同探讨,原本这一念头早就有,却被那次醉酒硬生生地打断了,这会终于又了独处的闲空,自然是不能放过的。
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事,月尘凝重地接过那卷功法,从自己的乾坤囊中取了几样典籍,找寻起了类似的踪迹来,而这一翻,令风凌又有些无所事事了来。
他只得百无聊赖的望向门外,看着那片荒凉的旷野发起呆来
半个时辰后,天色大变,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水蟒粗细的闪电撕裂了黑暗的云层,直直的劈向地面,一时间雨声大作,旷野间仅剩这一座孤庙在风雨中伫立着,暖暖的火光从里面透出,在雨幕的撕扯中,化身一点闪烁跳跃的烛光。
风凌出神的看着外面的雨幕,良久后突然开口道:“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再在这种破庙中住一次。”
闻言,月尘停下手中的动作,又抬起头来看向他。
风凌顿了顿,也不转头看看月尘是否在听,只没头没尾的说道,“大概我这辈子跟和尚是真的有缘分吧,这么多年之后在同样的环境下又遇上一个。”
听着他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月尘眼睫动了动,目光低垂,出乎风凌意料地低声道:“不知,风少主的那位师父,可有法号?”
“自然是有的,”风凌笑笑,在月尘猛然抬起的目光中捏了捏眉心,“只不过他不曾与我说过,亦或是说过,但是我忘了。”
那年他被风家寻回,之后便生了场大病,有好些幼时的事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瘦和尚这么个人,却不曾再想起过他的法号与形貌。
他有些困惑地捏了捏额角,用力地闭起了眼,错过了月尘有些复杂的失落眼神,两人又再没有了交流,僧人又默默地低下头翻起了自己手中的书卷,不再出言。
屋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风凌借着不时闪过的雷电的光亮望着外面的荒野,心神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一个身形清瘦的白色身影,正不疾不徐的向这里走来。
他猛然间呼吸紧促的坐起身子,紧紧盯着门外。片刻后,他又重新放松下来靠向柱子,疲倦的笑了一声,抬手捂住了眼睛。
不过都是执念带来的幻想,他大概是有些累了。
风凌站起身,走到了月尘身旁,自己方才已经收拾好的铺盖出,轻声地侧躺了下来,背对着正看着他的和尚,有些疲倦的闭上了眼。
许是今日里情绪起伏太大,又念起了多年前的事,风凌又一次,落入了过往的梦中。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带着笑的客栈伙计凑了上来,微弯着腰地问着风凌师徒二人。
只听瘦和尚轻轻笑了声,双手一抱道:“一间房,再备上些素菜。”
“好嘞!您二位里边儿请——”店小二笑得灿烂,将二人请了进去,又招待起后来的客人。
这是他们在凡世间相当普通的一日,在此地路过决定住店,并其后往东处去,带风凌去见识一下东海的海市。
但记忆中的风平浪静的一次住店似乎与梦里的不同。
住了一夜后,两人起身收拾一番打算离开,却被客栈门口的一场争执吸引去了注意力。
“你松手!这东西明明就是我的!”只见一个瘦弱的少年被壮汉提溜起来,扑腾地抓着手里的破布口袋,死命地挣扎着。
“嘿,臭小子,这东西这么宝贵,是你能有的,我劝你还是早点把东西还给大爷!”壮汉狞笑两声,探出另一只手就要强硬地掰开他紧攥着的手指。
少年急的就要落下泪来,他拼命地挣扎着,还试图攻击抢夺他东西那人,就在手指要支撑不住松开来时,听到一声怒喝。
“你这莽汉,怎这般欺凌人!”
只觉得一阵晃动,抓着他的壮汉惨叫着松开了扯着他的手,躬下身去捂住肚子,似是痛极。
他定睛一看,却见一个尚且稚嫩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一手握拳,皱着眉看着那壮汉,显然就是刚刚出拳的英雄,他也顾不得许多,直直地往他身后躲去,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壮汉。
缓过来劲后,壮汉凶恶地抬头看向少年,听得周围的嘘声后,满是被这小屁孩下了面子的恼羞成怒,他伸手抓来,却见那少年也不怎么动,只脚步微错就移了开去,随后一手弹在了他的腕间。
一阵似是裂开般的疼痛从那处传来,他痛叫一声,颤抖着握住手腕,恶狠狠地看着他,心知自己恐怕不是敌手,只恨恨地看了眼没得手的东西,转身离去。
风凌救下人来后,也不紧追不放,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壮汉转身而去,有些拘束地受了那少年诚惶诚恐地谢意后,略有些得意地跑到瘦和尚面前,期待地看着他。
原本盼着师父几句夸奖的风凌却见他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才人群中的某个方向,他循着师父目光看去,只看到涌动的人头,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然而瘦和尚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忧心的东西一样,没有如他所想般夸奖自己几句,反倒是寥寥地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他被师父拉着走的匆忙,只感觉背后似乎有道视线一直在紧紧地盯着他,却又来不及回头看上几眼。
接下来的几日,瘦和尚似乎有些忧心忡忡,话变少了,总是皱着眉看向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偶尔还会写下好些封信,也不知寄去了何处。
两人加快了脚程,几乎像是东躲西藏一般地迅速换住处,盖头换面往东处去。
那是早已懂事的风凌隐隐的感觉到了某些威胁,只乖巧地跟着师父走走停停,只偶尔在深夜里悄悄地问上一句,“师父,我们是遇上了什么事吗?”
瘦和尚只会摸摸他的头,带着点浅淡的笑意道:“没有,只是海市快开了,我们走快些,免得赶不上时候。”
直到后来,有一日夜里,瘦和尚突然起身出去,两个时辰后方才面色有些苍白地带着他起身,从这里离开,一路神情凝重地疾驰。
这日起,风凌方才能确定,他们被什么人盯上了,师父正费劲全力地带着他远离,而这一切,都是从那日救下那少年时开始的。
“师父,是我惹祸了吗?”风凌目光澄澈地盯着师父看,懂事的让人有些不忍,“实在不行,师父将我留下吧,总不能牵连你。”
瘦和尚难得地臭着脸,狠拍了他后脑勺两下,“成日里想东想西这么多,还不如多练练武,过些时日为师带你回宗,别给师父丢人。”
就此揭过这个话题不提,但事情也并没有从此解决。
后来便又到了那日,瘦和尚半夜里目光复杂慈爱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为师离开几日,若是没有回来,自然有人会来接你,不要乱走。”
随即站起身来,大步离开,不再回头看他一眼,而他从这天起,就再没见过这个僧人。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过莽撞,才引来了那些人。
在梦里,风凌清楚地知道这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重演。
噼啪作响的火堆旁,月净仍旧气息沉稳的闭目调息着,听闻身旁躺着的那人呼吸突然沉重。
他睁开眼看了过去,只见青年双目紧闭,泪水却源源不断的从眼角滑下,喉间传出细小的呜咽声,他迟疑了一会,而后缓缓伸出手轻轻在风凌的背上拍打安抚着。
寂静的夜里,呜咽声渐渐消失,轻轻的纸张翻动声不时响起。
哗啦一声,又过了一页。
第42章 明夜镇(一)
“半松。”趴在小几上无所事事的小书童,侧过头看了看正在皱着眉分类这几日收到的情报的半鹤,小心地戳了戳他。
还在头疼前些日子一些分阁的老人处事不利敷衍了事的态度,以至于少主要的东西可能都要迟些时日的半松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青筋都在拼命的跳。
那些个族里分支有些七拐八拐关系的老管事,自以为风凌这个少主脾气好,动不得他们这些阁中老人,更兼之前些时日里如他们所担忧的,族中不怎么怎的刮起一阵风凌陷入了麻烦中的传言,被敲打过的仿佛忘了这位少主掌权时雷厉风行的决绝作风,一个两个都作起妖来。
——“哎呀,松管事,不是我等办事不利,实在是人手不足啊。”
这是油嘴滑舌打太极拳的。
——“前些时日,阁内都忙着核对账务信报,尚且来不及催促下人去办,在下回去这就管教他们,加急将少主吩咐的事办了。”
这是寻了理由,看着诚恳实则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
——“我早就差遣了人去做了,却不曾想,拖到今日还没回来!”
这是推诿责任,装作与自己无关的。
……
半松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心里有些发愁。
这些人当真以为少主是给他们面子么,若不是当初,一个两个都收起尾巴来,一时半会地让人抓不出错处,少主也未来得及将风家的产业都摸个透,哪还有这些倚老卖老,光吃不做,只会攀着风家的祖业混饭的?
只怕是等少主回来,这些人都吃不了兜着走,一连串的全给撸下来,说不定还能扯出族内那些让人实在看不上眼的阴私来。
听得自己的小弟唤自己,半松将手中的东西一放,也没了那个心思去看,只带着点幸灾乐祸等着少主到时候将这些个让人头痛的都揪出来,将头脸都给撸的一分不剩。
“怎么的?”半松抓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两口,漫不经心的道。
“半松,你有没有觉着,少主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劲啊?”半鹤见他答自己,便凑近了去,低下声来神神秘秘地问道。
“咳——”嗓子眼的凉水猝不及防的呛进了鼻腔里,半松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放,咳了个撕心裂肺方才缓过劲来。
“什么?你怎么觉得少主不对劲了?”他不解地皱紧眉,紧盯着半鹤,有些如临大敌的莫名紧张感。
被半松突如其来的那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吓了个够呛,半鹤眼神有点直直的,看着反应激烈的兄长尚有些回不过来神,“嗯……嗯?”
见他这个样子,半松有些歇下口气来,放松地再重复了一遍,询问他究竟觉得少主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也不好说,”半鹤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就觉着和平时的少主不太一样了,瞧着一天比一天难懂了,就好像突然不怎么有脾气了。”
听到这,半松轻轻地出了口气,随即也有些难言的复杂情绪浮起,让他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默然地闭上了嘴,与茫然的半鹤一同沉默起来。
“少主这是去哪了?”半鹤想不明白方才那个问题,就连半松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将问题抛至脑后,懒得再去深思。
“嗯?”闻言,半松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两眼,奇怪地问道,“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都快入夏了,日子也近了,少主不是年年都是这个时日去那么?”
半鹤被他轻轻拍了拍脑瓜,这才有些迷糊地想起来自家少主每年春里都回独自出趟远门,两三日方才孤零零一个人回来。
往年,每每快到了这个时日,风凌都是沉默地窝在自家的书房内,窝也不乐意挪,简直就跟长在那儿似得,翻看着古籍。
今年出宗来,与月尘法师一道走,突发事件也层出不穷的,让半鹤都险些忘了这个时日,而风凌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本以为今年许是不会去,原来还是记得的么。
“等等,”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些困惑道,“少主可是跟月尘法师一道走的?他带着法师去了?”他不是都不乐意带外人去的吗,年年都是独自一人来去匆匆的。
“谁知道呢?”兴许,月尘法师不是外人呢?半松瞥了小书童几眼,也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说了他也听不懂,只能自己说了暗搓搓猜测一番。
唉,半石是个棒槌,半鹤也好不到哪去,空怀着满腔发现少主小秘密的兴奋,却无处可说无人可懂,真是憋死他了。
半松苦闷的转过头,拉开马车上掩起的窗帘,望向车外疾驰而过的景色,散去自己的忧愁情绪。
半鹤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月尘法师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少主的心思深沉如海,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回去要去念夏姐姐说道说道才是。
想到这,他突然想起个问题,踌躇了两下后,轻轻问出声来,“半松,你觉着,少主想起些事儿没有?”
闻言,半松身体一震,目光中满是深意的看了看他,在车辕上始终默默听着两人交谈的半石也转过头来,看向半鹤,三人时间陷入了有些深沉紧张的气氛中。
“嗤——”半松没忍住,嗤笑了两声,伸出手,狠狠地搓揉了一番小书童的头,“你小子,这脑瓜子天天想的事还挺多啊。”
半鹤急了,他抱着自己的头,憋着气道:“我是认真的!我觉得少主总不大对劲,今年里也没再说些什么,现在还带着月尘法师一块去那地方呢,可不是像想起些什么东西了。”
听得半鹤气急败坏的话,半松不着痕迹地与半石对视了一下,随即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哼笑了两声,凉凉道:“就算是知道些什么了,你着什么急,少主不还是少主,他都不急,你在这瞎操心个什么?”
“再者说了,要是真有些什么,我们几个定然还有安排,岫云那边,老爷与白叔也不会坐视不管的,端看少主有个什么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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