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冰冷。唐若遥闭了闭眼,点进朋友圈,把那条动态删掉了。
对话框里那条消息刺眼,仿佛每一个字都在尖锐地提醒她的自作多情与自甘堕落,心脏隐隐抽疼,比阮琴扇她的那巴掌要疼得多。
唐若遥长按消息框,出现删除选项,指尖悬浮在上面,眼里闪过挣扎,最终还是没舍得删,回了一句:【嗯】
唐若遥是有反手打回去的念头,但只在当场的那一瞬间,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她对阮琴,与其说逆来顺受,不如说根本不在乎。
唐若遥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她懂事得早,打小性子淡,对旁人的言语不怎么放在心上。她父亲疼爱她,一开始继母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对她还可以。后来两人又生了个孩子,唐若遥在家里的地位就尴尬起来,父亲依旧疼她,但是对另一个孩子也倾注了同样的爱,继母就大变样了,倒没有明着针对她,暗地里少不得说一些诛心的话。
唐若遥家境普通,只能说不穷困,但她想学表演,艺术类院校光是学校就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前期投入更是不低。唐爸爸一个人上班,四张嘴要养,其中一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花在她身上的多了,用在继母和弟弟身上的就少了。继母趁着唐爸爸不在,一会儿指桑骂槐地大声说谁家女儿拖油瓶,嚷得邻居家都能听见;一会儿搂着襁褓里的弟弟哭诉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奶粉都喝不起;一会儿觑着唐若遥沉默做家务的背影,一唱三叹埋怨自己怎么嫁到了这户人家。
其实唐若遥很早就开始干兼职了,寒暑假出去打工,基本能交上自己的学杂费,有时还有剩余,剩余的钱全都贴补进了家里。
风言风语她听惯了,早就练出了一身不想听就可以不听的本事。阮琴对她冷嘲热讽的时候,唐若遥看似专注,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在放空状态,就算进了耳朵,也不会进脑子。她知道阮琴是因为什么,她甚至能理解她,愿意让她出出气,说两句而已,也不会少块肉,也深知阮琴在秦意浓的威慑下,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儿来,所以才听之任之。
唐若遥用手扶着额头,脑子里纷纭杂乱,用力掐了掐眉心,才让自己从记忆中脱离。
她去厨房给自己做了份简易的低卡午餐,开了电视机,调到纪录片频道观看——这是秦意浓的习惯,不知不觉影响到了她。秦意浓半路出家,没有接受过科班训练,她在表演上有很多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方法,是学院里不会教也教不了的。
客厅的窗帘都拉上了,只有电视屏幕是亮的,唐若遥眼神专注,脸一时被照亮,一时又被黑暗吞没。
***
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关菡抬起头,秦意浓换了身随意的居家打扮,长发蓬松地披在身后,一件宽松的长款T恤,白短裤,趿拉着拖鞋,因为个子高挑,只堪堪遮到腿根,一眼看上去都是腿,白得反光。
关菡多看了一眼大长腿,才收回视线,习惯性看了左手腕表的时间。
上去还不到五分钟。
关菡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觉得秦意浓可能有话要交代,坐直了身子。
“我上回用的那种药膏还有吗?”秦意浓走到她跟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关菡脑筋转了转,明白过来,问:“是拍《渡河》时候用的吗?”那部电影有一场扇巴掌的戏码,秦意浓是被扇的那个,和她搭戏的是个老前辈,两人真拍真打,秦意浓脸都被扇肿了。关菡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支很管用的药膏,没多久就消了。
秦意浓点头:“就那个。”
“有是有。”关菡眉头微皱,“但我没带啊。”
就算她心思缜密,算无遗策,也不代表她会随身带着消肿的药膏吧?以前不好说,现在敢扇秦意浓巴掌的,八成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秦意浓几不可察地拧了拧眉,问:“在哪?”
关菡诚实回答:“在我家。”
说完这句话,关菡心里突然涌上一缕不妙的直觉。
秦意浓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聪慧的关助理已经懂了她的未尽之言,默默地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那我现在回去拿。”关菡说。她还没吃午饭呢。
“你还没吃午饭。”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话,秦意浓说。
关菡眼睛不可避免地亮了亮。
她在客厅坐这么久,早就闻到了厨房传来的香气,纪书兰厨艺精湛,炖的乌鸡汤香味浓郁,把她肚子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然后她就见秦意浓弯腰从茶几的果盘里拿了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塞到她手里。
关菡:“……”
说好的把她当客人呢!
秦意浓自知理亏,白皙脸颊浮上淡淡一层可疑的绯红,不自在地抬手勾了下耳畔长发,避开她视线,淡道:“抓紧时间。”
关菡拿着苹果离开了。
纪书兰从厨房出来,客厅的电视机里放着BBC的纪录片,她瞧见沙发上只有秦意浓一个人,讶然道:“小关呢?”
秦意浓面不改色地哦声,道:“她有事先走了。”
纪书兰没多想地拿了东西往回走,边走边小声嘟囔:“这都吃饭了,什么事那么急,非赶着这时候回家。”
秦意浓将纪书兰的话听了个全乎,半垂眼皮,耳朵不受控制地发烫。
她咳了声,又抿口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电视上。
秦家人丁单薄,吃饭的时候就纪书兰和秦意浓两个人,秦意浓去外面把芳姨拉了进来,芳姨百般推辞,被秦意浓双手牢牢按住肩膀将她锁在座位上。
芳姨还在挣扎。
还是纪书兰说了句:“你就跟我们一起吧。”
芳姨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深深地看了纪书兰一眼,纪书兰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芳姨便安分坐下了。
芳姨以前和纪书兰是邻居,她丈夫早亡,有个女儿已婚,她就一个人住了,平时素有往来。秦意浓把纪书兰安置到这里以后,雇了芳姨当保姆,也和纪书兰做个伴。
秦意浓赶在芳姨没反应过来之前,麻利把三个人的饭都盛好了,得意笑笑。
席上安静。
对严格管理身材的女艺人来说,只有饿多饿少,没有吃饱的概念。秦意浓感觉自己有五分饱了,便放下了筷子,关切地问纪书兰:“宁宁在幼儿园还适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关菡(颤抖地捧着苹果):我竟然没吃上秦家的午饭,我的鸡汤
唐若遥(叹气):我从没吃上过,你好歹以前吃过
关菡(白眼):但你能吃你姐姐
第十五章 015
秦意浓问:“宁宁在幼儿园还适应吗?”
纪书兰听到宁宁便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说:“适应,适应,老师还特地打电话到家来夸呢,说宁宁特别聪明,学什么都比其他的孩子快。”
老太太连饭都忘记吃,竹筒倒豆子般往外倒:“上回学校发了书,教一些简单的字,老师督促家长要帮孩子复习,宁宁特别自觉,一吃完饭就趴在那看书写字,都不要我说,我就担心她这么爱学习会不会近视……”
秦意浓露出笑容:“不要离得太近,应该没问题的。”
纪书兰:“所以我平时很注意纠正她,对了,她还学英语,双语教学,会数一到十了,还会说苹果、橘子。”
秦意浓撑着下巴笑:“是吗?回头我考考她。”
一直安静吃饭的芳姨默默往纪书兰碗里夹了块肉,避开秦意浓视线,只看纪书兰,小声建议道:“先吃饭吧?”
纪书兰嘴张到一半,看起来还想继续往下讲,眼睛又看着碗里的肉,看起来竟有点窘态。秦意浓笑着补了一句:“您先吃饭,吃完我们再说,我这次应该会在家多待一阵。”
纪书兰才安心用起午饭。
饭后芳姨收拾碗筷,家里有洗碗机,但芳姨也习惯用手洗,秦意浓看到没说什么。她们这把年纪的人,已经很难再自如地接受新生事物,那些自动化的东西大部分都成了摆设,也不能再和年轻人一样寻找兴趣打发时间,做家务活反而能让她们多一点安全感。
纪书兰回了房间,把宁宁这段时间的作业本拿过来,给秦意浓过目。小孩子字体稚拙,写得又大又圆,别有一番可爱,秦意浓看完,笑眉笑眼地说了句:“写得很认真。”
纪书兰露出松口气的神情。
母女俩各自沉默了会儿。
她们其实没有很多话好说,隔代如隔山。一是从小的生活习惯,纪书兰要赚钱养家,没有太多精力和孩子们交流感情;二是秦意浓的生活离她太远了,有时候纪书兰看着屏幕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大明星,都不由怀疑那个秦意浓,真的就是她面前的女儿吗?好像她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女儿,她就已经长大了,变得陌生又强大,可以一肩挑起整个家,把风风雨雨牢牢挡在外面。
她对这个女儿是愧疚的,她姐姐还享受过短暂的亲情,到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无尽的争吵和冷漠。她和姐姐自幼亲近,几乎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可姐姐最终却……
纪书兰隐约觉得,秦意浓这么游戏人生,私生活混乱,在外面名声狼藉,绝大部分原因是她和她姐姐对她的影响太坏了。
可纪书兰又想,风流成性也比伤筋动骨强,至少不会步她姐姐的后尘。
“宁宁……”秦意浓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沉默半晌,还是决定聊她们能说得上话的共同话题。
气温一天一天在升高,饱暖思困,聊着聊着,纪书兰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哈欠,眼睛浸出泪花。秦意浓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适时建议道:“妈,你去睡个午觉吧,晚点我叫你,我们一起去接宁宁。”
纪书兰也有种放下石头的感觉。
她从善如流,回房间休息了。
纪书兰上了年纪,腿脚又不便,卧室安排在一楼,秦意浓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呆坐了一会儿,指节忽然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本能涌上焦虑。
秦意浓拍了很多年的戏,基本上无间断进组,没有电影拍摄镜头,失去了场记打板的那一声“action”,她经常性地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直白的话来说,戏演多了,不会过自己的日子。她也不是很想过自己的日子,宁愿一辈子在戏里沉沦。
她这次去戛纳电影节,遇到了携作品入围的韩玉平导演,韩玉平是她的伯乐,对她有再造之恩。若不是父亲对她来说是个贬义词,韩玉平就是她的第二个父亲。韩玉平是个敏锐又敏感的人,见到她就知道她已到强弩之末,当即横眉立目,呵斥道:“你赶紧给我滚回国休息!”
秦意浓一怔,给他倒了杯酒,圆融地笑:“我这边市场刚打开呢,好多导演找我,现在回国多可惜。”
韩玉平不吃这套,挥开她的手,铁青着脸:“开什么开,快滚!再拍戏我就让人从剧组把你绑走!”
秦意浓:“……”
韩玉平先兵后礼,公正的口吻劝她:“演员总要扎根于现实生活的,生活无限大,你再有天赋又怎么样,这么下去迟早要把自己的那点积累耗干,到时候演不出来戏,你还能干点什么?”
秦意浓轻笑着抿了口香槟,言语称是,却打定了心思要阳奉阴违,韩玉平不至于真叫人绑她。
韩玉平一眼看穿她,威严敛去,换了副寻常长辈的面孔,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不想回到现实,一直在逃避,但你总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吧。你休息一段时间,也许会发现生活中有比拍戏更有意思的事呢。”
秦意浓笑意渐渐淡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玉平认真凝视她,动容地说:“就当叔叔求你。”
秦意浓沉默良久,眼眶渐渐有了湿意,她别开眼,哑声说:“我试试吧。”
秦意浓站起来走动,打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最终还是把那一摞从安灵办公室搬来的剧本抱到了跟前。看着厚厚的剧本,秦意浓不禁笑了,想着韩玉平要是知道她不是在拍戏就是在看剧本,估计能气得头发丝都竖起来。
正要翻开第一页——
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关菡:【药送到了】
秦意浓麻木的大脑仿佛注入了一丝脉脉生机。唐若遥,三个字在喉间心头转一转,便让冰冷的血液滚烫。
秦意浓忍不住呛了下,把剧本放到一边,轻轻地吐了口气,打字问:【怎么送的?】
关菡:【我叫阮琴送的,没有亲自出面,我现在就在遥小姐家小区门口】
关菡坐在车里,低头继续打字,不防备手机直接跳出来了通话界面。
“她的脸伤得怎么样?”褪去伪装,秦意浓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清清冷冷,拒人千里。
“阮琴说,已经消了。”
“你确定她说的是实话?”
“晾她也不敢说假话。”关菡说,“遥小姐明天有个杂志拍摄,她还要陪着去的,脸上真有个什么好歹,她估计已经吓死了。”
“遥遥有没有对她说什么?警告之类的话,有没有?”
关菡顿了顿,说:“没有。”
秦意浓疲惫地叹了口气。
关菡动了动唇,没说话。
许久。
秦意浓说:“算了,你敲打敲打阮琴吧,她下次动哪只手,我就让人废她哪只手。”
关菡犹豫:“那冷言冷语呢?”阮琴能发展到动手的地步,料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秦意浓冷声说:“她要是一直这么逆来顺受,我拦得住吗?”
关菡默然。
秦意浓捏着眉心,倦怠道:“先这样吧,没事就好。”
她掐断了通话。
韩玉平有句话说错了,她早就发现了生活中更有意思的事情。她找到了她的永无乡。
唐若遥就是她的永无乡,但她不是彼得潘,不能一直居住在这里。
她现在最担心,离开了她的唐若遥,失去了保护的永无乡,将来会承受不住外面的凄风苦雨。
***
阮琴忐忑地走了,她本来想多和唐若遥说几句话的,让她帮自己向秦意浓求求情。但唐若遥冷着张脸,冻得能掉下冰渣来,生生把她欲跨进去的脚给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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