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没顶,幽暗刺骨,楚行云压着肺部一口气,向前游去。水道初狭,一人可行,后渐宽,展连就从后追上,双人并游,再往前,宽至三人有余,水位不复初高。楚行云扯动小指的牵魂丝,谢流水便停下来,三人钻出水面,环视四周,皆怔住。
没想到这里别有洞天,水道两侧的石壁竟是雕刻!
虽都是些粗糙笨拙的线条,但刻得极深,并在其中填了红色的荧光涂料。
左边是三个大字:“火溪源”。
右边则是一幅石刻画,线条呆滞,年代不远。
此画虽简陋,但画幅很大,待在原地,只看到一个倒了的瓶子,楚行云又往前游,看到瓶子前画了一个倒地的人,脸部衣着皆无刻画,甚至连男女都辨不出,只能看出此人高举着左手,而掌心里……有一个眼睛。
眼珠部分刻得极深,并填了满满当当的荧彩,在阴冷的水道中幽幽发着血光。
“这些……画的是什么?掌中怎么会有眼睛呢?”
展连凑近想瞧个究竟,楚行云看这鲜艳的红色极不舒服,遂拉了下展连:“可能不是真的眼睛,而是……某种暗喻,我们再往前看看吧。”
二人凫水而前,谢流水用牵魂丝拉着楚行云,让他不会太辛苦,很快,第二幅画就映入眼帘:
那个掌心生眼的人在海上划船,前方是一个岛。
三人接着向前,第三第四幅,讲这个人到了岛,划船进入某处山洞。
第五幅,这个人在山洞里,抬手看着掌心的眼睛,画中石壁也有幅石刻,刻的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
第六幅,这人偏过头看石刻画,就像他们三个现在一样,接着,将手摁在怪物石刻上。
楚行云继续游,后边是一块空白的石壁,再向前一看,远处隐隐又有红光,恐怕还有后续。
“这画还真是没完没了,你看懂了吗?”展连问。
楚行云摇摇头:“现在想破脑袋也没用,出去再作计较吧。”
展连望了眼远处幽晦的红光,有些担忧:“这里那么昏暗,我们就这样不知远近,闷声游吗?万一被这红光误导,进了岔道可就麻烦了。”
楚行云想了想:“不然就做点标记吧,每游二十下在墙上划一刀?”
展连点点头,抽出银刀,在第六幅石刻的右下角,划了个“一”字,
三人遂继续往前,这一次展连打头,谢流水在后默默推着楚行云,这一段水道无字无画,自然也没有什么光了,满二十下后,展连停下来,摸索着刻了一个“二”。
随后,又依次刻下了“三”和“四”,身后的红光越来越远,前方的血色映入眼前,楚行云一看,竟又是三个大字:“火溪源”。
他再向右一看,似乎也是一样的石刻画,甚至第二幅第三幅,也差不多。
楚行云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生怕错过细节,说不定,这里每张石刻画都和前边有些微妙区别,而这种区别,或许能成为他们出去的关键。
展连却没楚行云那么耐性子,他比个手势继续往前游。谢流水一直沉默着,只是把楚行云拉离画前,示意他跟着一起走。
展连共游了四十下,分别在第二幅和第四幅画中刻下了“五”和“六”,再游二十下,到了第六幅画中间,于是拿刀刻下了“七”。
他正准备接着前进,余光却突然瞥见了什么,整个人猛地顿住,接着微微颤抖起来。
楚行云看着展连僵硬的身形,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瞬间头皮一炸……
那第六幅画的右下角,赫然刻着个“一”字。
第十二回 七杀画1
半解疑云猜玄意,
盲渡暗水牵鬼移。
“展连……你,你确定这是你刻的?”楚行云摸着那道“一”字刻痕,难以置信。
“错不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一直是向前游的,最后却回到了原地。
楚行云心觉不妙,他瞥了眼谢流水,这人似收了轻浮姿态,紧盯壁画,道:
“再游一次。”
楚行云也恰有此意,三人小心谨慎,游了好一会儿,果然,便明晃晃地见着个“二”。
展连啐了一口,接着“三”、“四”、“五”、“六”,一个接一个地撞进视线里,扎得双睛生疼。
此地水阴,掺着寒意,一点点渗进骨头里,无端地让人后怕。
展连真气护体,倒是无碍。可楚行云失了一身纯阳功夫,泡在其中,冷得是手指不可屈伸,四肢僵劲不能动,全靠谢流水那根牵魂丝扯引一二。
不知统共过了多久,终于看到刻痕“七”,三人又一次回到了原地。
艳极的红光,带着诡谲血色,一缕缕揉进画里。
一时寂静,谁也说不出话。
展连猛地拿刀往壁上发狠一划:“该死!我还偏不信这个邪了!行云,我们再游……”
他偏过头,突然看见楚行云嘴唇冻到发紫,心下一慌:
“行云,你怎么了?你身上怎么会这么冷!你……你的内力呢?”
楚行云本也没想瞒着,索性说开:“我练踏雪无痕第十成,武功尽失了。”
展连霎时惊愕:“你!你怎么不早说!这样泡着哪里受得了?宋兄也是!竟也不拦着,就由你胡来?”
“是我自己执意要练的,况且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失了点内力罢了,何至于……”
“你是失了‘点’内力吗?难怪先前受了那么多伤,否则就凭那劳什子的雪墨组哪打得过你!现在感觉如何?你那些伤……要紧吗?”
“皮外伤而已,不打紧,当务之急还是……”
正说着,楚行云竟觉水温开始上升了!只见展连双掌浸于水中,一股股真气从掌心流出,汇成一泓暖流,春阳般包裹着他,那刺骨的寒意霎时褪去不少。
“感觉好点了吗?”展连笑着问道,“我这真气不比你纯正,不过,暖暖身子应该还不赖吧?”
真气乃武之精元,此时源源不断地泄出来,却只拿来加热冷水,楚行云连忙伸手制止他:“够了够了,我已经不冷了,你也是胡来,真气是拿来这么用的吗?”
展连幽幽地回了他一眼:“这不正是某大侠的拿手绝活?”
楚行云默然不语,确实,武功在时,他仗着自己内功十阳,那真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时懒得劈柴烧水,就干脆一掌过去,都用真气来加热。
殊不知,这图方便之举,每每看得展连羡妒不已,既想骂这人暴殄天物,又不得不被楚行云那内力炫一脸。
展连记得有一次,他带王大人儿子王宣史出游,这孩子摔了一身泥,吵着要洗澡,便领他去小溪边,可山夜里的水多冷啊,他和楚行云苦出身,倒是无妨,王宣史那可是王家的独苗,老夫人连生了六个女儿,最后拼着半条命硬生下来的儿子,哪里洗过冷水澡的,当即大哭大闹。
展连身为下属,自然不好去跟这小祖宗顶嘴。楚行云看不过眼,又懒得说教,于是大手一挥,十成真气尽数洒开,腾地,整个溪面便热了,冒出袅袅白烟,宛若温泉,楚行云便指溪而道:
“去洗吧。”
当即看得王宣史瞠目结舌,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打那以后,王宣史每每望见楚行云,就跟见了天神下凡,两眼唰唰放光明,而以展连为首的一众王家侍卫,则全被打入凡夫俗子之列。
以前逢这小祖宗心情好,还会开口喊展连一声“哥”,自那热溪一浴后,王宣史都是连名带姓地使唤他,倒是一瞅见楚行云的身影,就冲上前去,一口一个“行云哥”叫得好生亲切。
此时展连半拥着楚行云,只觉得心满意足,往日都是他看楚行云个人秀,今个儿总算轮到自己出来摆摆谱了。
他的真气并不像楚行云的十阳那样无穷无尽,虽会亏空,不过同属阳性,仍是绵长有劲、热暖有余。身边这人又难得处于弱势,凤目微垂,剑眉稍蹙,左下巴一点痣俏媚可人,敛尽平日里的威风凌厉,平添了几分柔软,又乖顺地呆在自己两臂之间,看得展连脑子一热,简直要把一身真气都挥霍殆尽。
幸而楚行云伸手合住了他的双掌:“我真的好多了,多谢,你快把功力收了吧!”
展连笑着,反手握住他:“楚大侠说谎都不打草稿的?手明明还冰成这样,哪里好多了,再暖和一会吧!”
此地危机四伏,楚行云真不愿展连白白浪费武功,不由分说扣住他手腕,拇指轻轻抵住劳宫穴,止了真气外泄。
若放在从前,展连也就听话地收手了,可如今,看着了无功力的楚行云,脑子就像被一根绳给牵住了,总想撺掇自己去做点什么……
身体不自觉地往前靠,抬手就摸上了眼前人的侧颈,皮肤意外得好,光裸的温热从掌指间传来,让人横生绮念,满脑子除了“爱不释手”再想不出别的词句。
楚行云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展连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手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缩回去,讷讷地回道:
“你好像……好像真的好些了……”
展连收了功力,急急撇开目光,逃一般地扭头去看壁画。
楚行云并未多想,身体回暖让他思维活络了些,遂也转头去研究石刻画。展连是能一眼看到画,可他却不得不和站在画前的谢流水四目相对,这人倒是一反常态,满脸正经,仿佛刚刚什么都没看见,严肃地问:
“楚侠客,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楚行云登时警惕起来,小心翼翼地吸了几口气,仔细闻嗅,心中疑惑:
“好像……没有味道。”
“不会吧?明明有一股酸臭味。”
被他这么一说,楚行云更紧张了,江湖中也不乏以气制毒的,如今身陷险境,决不可掉以轻心,他连忙追问:
“闻得出来是什么?有毒没?”
话音刚落,就见谢流水暧昧一笑,他眯起眼睛,佯作陶醉地轻嗅着,之后恍然大悟:
“啊,是恋爱的酸臭味呢!歹毒得很呐,楚侠客莫非闻不到?”
楚行云被狠狠噎住了,反手就要送他个右勾拳,却碍于展连在场,怎么也不能对着一团空气出手。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流水在一旁玩味地朝楚行云笑,瞅他那强装无事的样子,实在有趣极了,遂想游过来。
虽说是“游”,但一介魂体连水也碰不着,衣物皆保持原样,了无湿迹,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凝止,定格于灵魂出窍的瞬间,无论如何游动,水面也不会因他泛起一丝涟漪。
此时谢流水像个软骨人贴在楚行云身旁,头微微一侧,讨好地附在他耳边:“楚侠客自是桃花烂漫四季如春,可我这孤家寡人在一旁晾着多难过呀?您大人有大量,一个小玩笑而已,就别计较了吧?”
楚行云全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地用手去敲打第五幅画,展连见了,遂问:“会不会有大型机关?”
楚行云剐了眼谢流水,这家伙会意,便朝壁画“游”过去,水入海般,慢慢融进石壁中,场面十分诡异。楚行云暗暗拽紧牵魂丝,片刻后,谢流水从壁中穿出,冲他摇摇头:
“全是实心,没法有机关。”
楚行云凝眉沉思,展连在一旁想到山洞里无数的人头,突然道:
“你说,我们这样,莫不是……遇着鬼打墙了?”
第十二回 七杀画2
“鬼打墙?确实……有些像。”
楚行云本不太信神鬼之说,可那一千多颗人头实在瘆的慌,让他有所顾忌,遂将那千头阵的事和展连大略一说。
“这么看来,咱们这一遭真是撞鬼了,那些人身前怨重,若缠上来,恐怕不容易请走。”
“但且一试吧,总不能坐以待毙。”
展连看着楚行云,一想到他武功尽失,就没来由地生出一点保护欲,不觉放软了声音:“你别害怕,最不济,等鸡鸣天亮,诸鬼便散了,我们总能出去的。”
楚行云觉得展连的语气怪怪的,不过没放心上。谈话间,又瞥见飘浮的谢小魂,灵机一动,那打墙的鬼是鬼,这采花的贼不也是鬼吗,搞不好臭味相投,还干戈化玉帛了。
“你也成了鬼,上去打声招呼。”
楚行云在心里支使谢流水,谢鬼魂没说话,只讥诮地瞧了他一眼,滴溜溜转个身,对着空荡荡的水道作了个大揖:
“一千多个鬼爷爷在上,请受小的一拜!不知是哪几位神圣困咱至此,知诸位生前苦痛良多,而今脱得苦海,方为大幸哉!或有未了之愿,然古来万事东流水,便纵有千般不舍,去则去矣,且了却贪嗔痴恨,早登西方极乐。
“吾三人今夜误闯禁地,又有歹人毁阵,扰了诸位爷爷安息,心中深愧,顿感不安。若各位仍有夙愿未尝,大可托梦于小的身边这一位,楚行云阁下,此人正直仗义,有求必应,只求诸爷爷给小的指条明路,若能出得此地,必请高僧作法,念经超度,助爷爷们升仙成佛!”
说罢,他滑稽地深鞠一躬,转头笑道:“楚侠客,有道是小功不赏则大功不立。我这么听话,你可赏点?”
楚行云正同展连说话,听得前边谢流水一大串爷爷长爷爷短的喊着,只觉傻不透气,不想理他,谢流水却不依不饶,径直靠过来道:
“楚侠客若觉得此等小事不值一赏,那我再加一点:这里的画,都有个奇怪的地方……”
说着,谢流水就要伸手指给他看,临了,又故意把食指收住:“我若说出这点小发现,楚侠客赏我吗?”
“你想要什么?”
谢流水道:“若三日之后,我仍是不能得脱,楚侠客答应我,带我去一个有杏花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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