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怨气才刚刚叹出来,谢流水就瞥见眼前这只小雪豹放下了鸡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
话问到一半,忽见这只小雪团子冲过来,奔到他脸上,用两只小爪子的肉垫,暴打他的头。
“喂,喂,嘿!你怎么了?”、
谢流水一手捂住脑袋,另一手捏住小雪豹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这小家伙还伸着爪子冲他抓挠比划,看起来非常生气。
“怎么啦,鸡腿不好吃?是你要抢过去……”
这只小雪豹似乎被他激怒了,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蓝汪汪的眼睛凶狠地瞪着他。
谢流水伸手给它顺了顺毛,这小毛团好似还不甘心,张嘴要来咬他,可等谢流水真把手伸过去让它咬,它又乖乖地把牙齿收好了。
谢流水噗嗤一声笑起来,他抱起这只白绒绒的小豹子,摸了摸它瘦小的背脊:
“你有点像某个人喔。”
楚行云白他一眼,小脑袋低下来,缩成一团,重新钻回小谢的领口里。
当晚,谢流水把小雪豹带进自己的住处,又是一处山洞。
楚行云心中啐了一口,这个人真是怪,他在天下买了那么多宅邸,这人不出去跟他住,跑来秘境中心里住山洞,真可恶。
山洞很简陋,还有点阴嗖嗖的,秘境里的洞都是怪茬,楚行云心中警觉,外表却仍是初生小豹的懵懂无辜,这无辜落在谢流水眼中,就显得别有心机,他把小雪豹带回家,结果发现了这小东西根本没受伤!它身上的那是羊血,还嗷呜嗷呜装腔作势,直接把它丢出去。
可一扔出去,小雪豹就倒在雪地里,发出咿咿喵喵的呜咽,又细又柔,一点一点,敲落在心头。
因地制宜,有的放矢。
最终,楚雪豹如愿以偿地赖在谢流水的山洞里,骗吃骗喝,吃成滚圆圆的一团。
“你怎么可以这么懒?”
谢流水抓起好吃懒做的小云豹:“你不能这样,整日找我咿咿呀呀,就可以获得食物,你要学会自己捕猎,知道吗?来,试试看——”
小谢找来一块生肉,摆在小雪豹面前,晃来晃去,妄图勾引他去扑抓。
楚行云恹恹地瞥他一眼,摆过尾巴,团成雪绒绒的一团,钻进谢流水的袖子里,躲起来。
小谢不甘心,伸手想把它的爪子拿出来,摆出捕猎的动作,指尖刚碰到它的尾巴,楚小云就得心应手地发出呜呜声,像是雨夜里被人踩到的小猫咪。
谢流水赶紧松手:“对不起,抓痛你了?”
楚小豹两耳耷拉着,可怜兮兮地咬住自己的尾巴,慢慢地从袖子里挪出来,抬起小脑袋,清澈的蓝眼睛望着小谢。
谢流水登时受到一记重击,晚餐时,任劳任怨地端来半只荷叶烧鸡,楚云豹从他的臂弯里跳下来,伸出爪子,兴致勃勃地按住这只烧鸡,边吃边想,躺在这里呜呜唧唧就有东西吃,谁还要去捕猎,傻的嘛。
饱暖渴睡,秘境里虚假的天光逐渐西沉,楚行云仰头望着,虚无的夜笼罩而来,像半口黑锅倒扣而下,遮住真正的苍穹,这昏沉沉的黑压得很低,似一块贴在眼皮前的布,一伸爪就能撕碎。
他猛地亮出尖锐的钩爪,却只抓到一团空落落的气。
暗湿的霾霭,虚无缥缈地浮荡着,楚云豹磨着牙,无端地感到气闷,他厌倦这些虚假,恨不得用爪子把它们都抓破,挠出血淋淋的、真实的血肉。
雪豹的眼睛在黑夜中幽幽灼灼,他转头盯住石台上就寝的谢流水,这人的左手小指上,还留有一小截牵魂丝。
灵魂同体还没结束。
这家伙往常都很浅眠,然而在秘境中心却反常地睡得很沉、很安稳。楚小豹蹦过去,趴在谢流水胸前,四只小爪子踩在他的衣袖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眼前人。
谢流水这张脸,眉似小蛾须,眼睫细软垂,身量很长,不过这么蜷起来侧睡着,恬静安逸得就像个姑娘,可惜左颊有条刀疤,擦啦地一划到底,不是小姑娘脸上会留下的痕迹。
谢流水这副样貌他是熟悉的,可是这张皮囊之下,他的脑、心、三魂七魄,都在想什么,楚行云却一点也摸不透,这家伙城府深,发现灵魂同体会暴露内心所想和记忆,就密不透风地筑起一座城,好多谢小人在城外嘻嘻哈哈,冲他挥手致意,可爱温柔得像顶好的情人,可城里的呢?
如果城里没有人,如果表里如一,那为何又要筑起这样高不透云的城墙,把他细细密密地拦在外面,只能同城外的谢小人打成一片。
他想破城。
想把这张脸扯下来,把这副皮囊彻底撕开,碾灭城池的一砖一瓦,直到这固若金汤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他可以立在废墟上,在满目的断壁残垣中,看到更多、更深、更真的东西。
楚雪豹沿着胸膛、锁骨、脖颈、喉结,一路踩上去,一只爪子触到脸颊,戳了戳,又踩了踩,小谢眉梢微蹙,动了一下,却没醒来。
楚行云再三确认谢流水睡沉了,灵巧一跳,跃到他左手边,摸出自己肚脐处剩余的牵魂丝,跟谢流水小指上的丝儿绑在一起。
当晚,楚行云看到了谢流水做的噩梦。
眼前是一片高粱地,地里有一处交叠的身影。
小谢佝偻着背,在做农活,他瘦骨如柴,目光呆滞,约摸是十五岁,却没有一点曾经的少年意气,反倒像……天生弱智的痴呆儿,整个人木木楞楞,神情萎顿。
楚行云惊讶之余更觉难受,只见小谢在地里走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乍然间,撞破了别人的好事。
两个人,一男一女,像交'尾的蛾,紧紧缠在一起,白肉黏着红泥,直撞进视野里。
少年正值欲当头,本会红着脸,亮着眼,怯怯又切切地望着。可谢流水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惨白惨白,他咬紧下唇,定在原地,像被活活钉死的蝴蝶,孱弱地撑起蝶骨,翕动两翼,在尖锐的针头下细弱地挣着,仿佛撞了鬼般,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越抖越厉害……
最后,小谢克制不住地伸出手,捂紧耳朵,慢慢蹲下来,把整个人蜷成一团,头埋在腿弯里,抖如筛糠。
他这副怪样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高粱地里的两人慌里慌张地钻出来,低眼一看,看到瘦弱的背脊,弓在那,微微起伏着,男子上前,把火柴人般的小谢提溜起来,那女子凑来一看,松了口气,接着又提起一口气……
“啪”,一记耳光摔在他脸上:
“你要是敢说出去!瞧我撕烂你的嘴!”
“嫂嫂,他一个哑巴,你叫他跟谁说去,赶快走吧!”
紧接着,谢流水被这嫂嫂带回家,楚行云进屋一看,都是陌生人,他的娘、妹妹,还有谢家那些人,都已不见,谢流水好似是被这一家人收留了。
那嫂嫂把门窗一关,帘一拉,掌一翻,指尖便吸了一只厚底的鞋,她蹿上来,拧住小谢,用鞋仔细地抽他:
“当初见你一身伤,怪可怜的,我才留了你!没有我,你哪活的到今天!你倒好,恩将仇报,偷摸声息地爬到地里去干什么!叫你看,看什么!管好自己的眼,小心明个儿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拿出去喂狗!”
小谢既不反抗,也不说话,甚至根本没有反应,只是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把整个人埋起来,不知道在恐惧什么。
楚行云看得好难受,为什么要打小谢。十五岁的谢流水像结了茧的蚕,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说不听不反应,似乎与整个人世间都切断了联系,像一个生了怪病的孩子,不仅没人照顾,还要被人踩到头上欺侮。
他的十阳武功呢?
第六十四回 雪豹云5
眼前的谢流水太虚弱了, 不仅像个没武功的废人, 甚至像个病人,总屈蜷着,由着别人打骂。到了夜里,背弓成虾状, 不停地咳嗽, 一会发冷,牙齿打颤,一会发热,大汗淋漓,反复折腾, 轧到天亮, 起来喂猪,拎起一桶泥糊状的东西, 然后留一点的给自己。
楚云豹在梦里咕噜了两声, 想让小谢别吃, 他刚凑近, 忽然从桶口里望见一桌子精菜甜糕小花酒, 还散发着胭脂香气, 楚行云一怔,这桶口立刻变大,转瞬间将他吞噬。
他落进一处青'楼。
香腮度雪, 秋波暗送, 楚雪豹趴在房顶横梁上, 静静地看着,真是好一处温柔乡。
谢流水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端着一盏酒杯,黑靴白衣,银线暗绣金丝描袖,穿的是贵气风流,只可惜脸不是本来的脸,不知又扮成谁,蒙了一层人皮面具,脸色蜡黄,贼眉鼠眼,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周围一伙人推杯换盏,直唤他:“孙弟!”
小谢孙口里应着,一杯接一杯喝,楚行云仔细观察着他,这时候的谢流水彻底抽开了身量,估摸着有二十岁,杯觥交错,几壶酒过去,众人都半醉了,当即叫来姑娘,搂搂抱抱,趁酒行色,忽然,传来一声娇嗔,上首那位耐不住,直接办事了。
众人起哄,楚行云看到谢流水抖了一下,他的手藏在桌沿下,像他十五岁时那样,不住地在打颤。
惊恐。
不知为何,楚行云仿佛能透过人皮面具看到小谢真正的样子,他在害怕,被一种无名的恐怖魇住了,双眼注视的似乎不是眼前,而是更遥远的情景。
谢流水低头,发现了他自己在发抖,手腕不受控制地颤着,他用尽力气,才能稳稳地捏住酒杯,轻轻地往桌上一落,转头要开溜。
就在这时,那娇吟里忽然传出一声低沉:
“哎,孙弟,你上哪儿去啊?”
上首那位事也不办了,停下来,问他。
在场急色的众人,忽然之间全凝止了,仿佛柳下惠瞬间上身,一个个搂着美娇娥,一动不动,就盯着眼前的孙弟看。
楚行云暗道不好,这里恐怕也不是普通的青楼,这些人不知是什么路子。
谢流水僵在目光的中心,四周乱象,那阵止不住的发抖愈演愈烈,从手、慢慢爬到上臂,像蛇一样攀附而来,最后旋上肩头……
忽然,谢流水的双肩,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能控制住。
楚行云能看见,在场这些人,也应看得一清二楚
“孙弟,往常这种事你最积极了,如何这么早就要走?”
“是啊,这位美人可是你向来所爱,怎么今日瞧也不瞧一眼?来,要不要一起?”
楚行云心提到嗓子眼,若以谢流水的十阳武功,横扫在场一票人也不是事儿,可是,二十岁的小谢应该已经没有十阳了,十七岁那年不夜城里全送给他了,不知道又去练了什么武功,身体怎么样了?十五岁生的怪病,好全了吗?
闹嚷嚷的一个青楼,此时死寂一片,谢流水在这片静默里,忽然笑了一下,他装着孙弟,尴尬地笑着,满身局促,硬梗着脖子道:
“老大……你你们这……这不厚道!净拿我寻开心,我这不是,不是……有心无力嘛!”
说完,他眼巴巴地馋了一眼别人手边的美人,又急急地缩了回来,一肚子气急败坏,又急于把这情绪掩盖起来,窘迫难堪地定在那。
上首的人终于笑了,众人也哄笑起来,孙弟这是玩的太厉害,隐疾了。
“罢了罢了,今日是大哥不对,改日赔你三个小美人,你就……走吧!”
“大哥,孙弟这样了,给美人有什么用?给他点药啊!”
众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瞧孙弟在这嬉笑里落荒而逃,谢流水却在这片笑声中逃出生天,他运起轻功,一直跑一直跑,像在外面受了欺负,红着眼跑回家的小兔子,跑到山林里去,躲进一处隐蔽的山洞,楚行云看他卸下人皮面具,露出惨白惨白的一张脸。
谢流水扶着石壁,怎么也克制不住这该死的发抖,最后,他只好伸出双手,像十五岁那年一样,捂紧耳朵,慢慢地蹲下来,蜷缩成一小团,任这四肢百骸不停地发颤去,排山倒海,止也止不住……
火,火,火。
眼前是火光冲天,是鲜血四溅,像是战火,那一簇火苗烧在两朵浅粉的领花上,这朵花是五瓣的,像朵杏花,开在秀美的脖颈上,
无情的火吞噬了这一切,楚行云还来不及看清脖颈上连着的头颅、那是谁的脸。
像隔了一层朦胧的雾,看不真切,只看到火烧沸了血,哔哔啵啵,叫这一切都化为灰烬。
烈火黑烟,这滚烈的烟猛地呛醒了楚行云,他唰地睁开眼,突然发现除了谢流水之外,身边还有人!
两个人!
“哥哥——”
一声脆甜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女孩子的声音,不是楚燕,倒像是……
楚小豹回过头去,一瞬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这是……谢流水的……妹妹啊!
刹那间,谢流水像是被唤醒了,他睁开双眼,微笑着望过去——
望见了梦里的生活。
谢流水欢喜地伸出手去,却被另一个人握住。
石床上,投下另一道阴影:
“小轩轩!快起床啦!”
谢流水双肩一颤,阔别多年的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他缓缓抬起头……
“娘。”
熟悉的面孔,朝他温柔地笑着。
谢流水鼻子一酸,十二年、十二年了,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来没有一刻,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早已死去,烧得尸骨不剩的娘和妹妹,又一次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们终于重逢,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用这诡异无常的方式。
“哥哥,快起床!不许睡懒觉,我的领花掉下来了,你帮我缝上去吧。”
“好。”
“小轩轩,你起来后去帮妹妹打盆水,然后帮我去……”
“好、好,都好。”
三个人幸福快乐地说着话,只有楚行云在发抖,他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人”……
这是什么东西?
韩清漪复活亡夫,好歹她还保留了尸体,可谢流水的娘和妹妹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灰都不剩,用什么复刻?
他的娘和妹妹完全没有变老,维持着小谢记记忆中的模样,或者说,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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