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行路难2
楚行云不想理会谢流水的弦外之音,展连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说话太实诚的好孩子,故道:“你一面之词罢了。既然你执意认为展连是在寻雪墨而非探路,那你倒说说,他怎么个寻法?”
“展连那晚是不是说过,他出来探路,并生了火堆做照明标记?”
“是又如何?”
“楚侠客想一想,那火堆有何特别?”
楚行云仔细回忆,忽而想起,那火堆外有一圈圈白粉撒的圆界。
圆……界……
心头一记灵光闪过。那一圈圈缩小的圆界像在确定范围,而处在圆心的火堆则像个定点,楚行云顺而想起人头窟里,石刻画前那三个发红光的大字——
“火溪源。”谢流水笑看着他道,“你家小展连那晚探并不是路,而是地底下的火溪。先定源头点,再定分支点,接着生火做标记,两点定一线,用白粉描出水道……”
“等会。那晚在石刻画前见到‘火溪源’三个字,已是进到人头窟里了,展连的火堆生在洞外……”
“楚侠客还说自己信证据,换成你自己人存疑,就开始死命反驳,不断狡辩,动也不肯动动你的小脑瓜。那夜在人头窟里,我们走的是直道吗?”
楚行云无法反驳,当时谢流水叩开机关,他们走入石径,这石径的曲直就不能确定,到了千头窟,又遇黑影人来毁阵,仓惶入水而逃,也不能笃定水道笔直,更不用说石刻画那里,干脆就是个圆道了。写“火溪源”的地方,在地上就对应着洞外火堆,也不是不可能。但展连向来直性子,心里装着东,绝不会说西去,谢流水的猜想算有一定道理,但和他认识的展连,性情对不上,因此总想揪出些纰漏来,脱口质问:
“火溪在地底,展连如何能在地面上描出水道?再退一步,就算他描出了水道,这和寻雪墨又有何干?”
谢流水冲他吐舌头,不跟他说话了。
楚行云问出来时就忽然明白了……
绣锦山河画。
那画黑山红水,红者为火溪,本质是张地图……
没等楚行云想完,谢流水忽然插道:“如果这张地图一开始就在展连手上呢?”
是了,照着地图描水道,之后自然按图寻物,最简单而合理的解释。但如此一想,楚行云马上觉察出不妙:“照你这么说,雪墨是展连寻的,绣锦山河画也在展连手上,那顾三少两大所图之物,岂不是都落入……”
“你以为展连为何去而不复返?”
他无法复返了。
楚行云心头极剧不安:“所以,那夜跳出来毁阵的黑影人,还有红蜥爬满洞窟时,恰好灭掉的火光,这些都是冲着展连来的?”
“我又不是谢上仙,我怎么知道?但如果他真和绣锦山河画扯上了什么关系,那怕是要惹一身腥了。”
“那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哔哔,我们只说人头窟里的小展连,你跑题了,我不告诉你。”
楚行云无语:“那好,你回答我,最后来接我的展连,到底是谁?”
“谁也不是。”谢流水沉默了一会,“那不算人。”
云有心试水,明知故问:“什么叫不算人?”
水眯着瞧他:“楚侠客,当时的石刻画你自己也看过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来接你的就是人首蛇身的怪物。它先是发出展连的声音,你一个欣喜若狂,上赶着就去手牵手。当时四路无援,你还是个武功尽失的小瞎子,我能怎么办?就这么由它拉着吧。接近出口时,我拽着你逃开,从瀑布口跳出去,在空中硬拉住你,才没摔出个肝脑涂地一尸两命。后来我看到展连带着人来了,也就没多想,谁知你起来就说他也是个假货,麻溜要跑路。”
“既如此,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假展连那翻墙溜出,书柜前抽书开密道,那本书的封面便是个穷奇纹,里边完整地绘着一个人如何变成蛇身怪物。”
谢流水挑挑眉:“那又如何?”
“某人不是说,十年前,有人大力肃清穷奇假玉,自此穷奇在知情人里就表清剿之意。还说,这什么局,就是由混沌、穷奇、饕餮、梼杌,四凶之玉而引。我遇着的那些小白瓜,脚踝处又纹着饕餮。至此,我便有个小猜想,穷奇纹并不只是剿灭之意,它很可能是某个邪教或者家族的标志。”
楚行云停了一下,想看看谢流水接不接话,然而小谢难得安静,楚行云只好继续道:“我想,这四凶,大约是四家图腾。每家都有图腾玉,有何秘籍禁书,也纹上这印记。谁家干了什么大事,大伙就用图腾来代称。如此一想,还算合理了。只是不知,十年前弄出大清剿,十年后又弄来人蛇,叫我生出掌中目的这只穷奇,到底姓什么?”
他以为,此番话至少能让谢流水脸上那胶水似的笑意干了,不料此人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楚侠客今夜李府幽会,自会得佳人芳名。实在不济,你就死皮赖脸拉住别人不放呗,姓嘛叫嘛是否婚嫁都可问个清楚。”
论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楚行云自认输水一筹,于是不再理他,沿着原来的方向,大步走了。
谢小魂瞧他仍是不去据点,慌了,忙跑上来拉住他:“好楚侠客我错了,对不起,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们去据点嘛,走嘛,行云哥哥。”
其实楚行云心里听别人叫他“哥哥”,是很舒畅的,尤其是比他年长者,瞧他们不得不拉下身段求自己的样子,妙极。可谢流水这叫得太廉价,张口就来,好没意思,倒显得他被调戏了一样,故而十分不喜。
何况被谢流水这样一说,他更忙了,更没时间去据点。那雪墨本是展连的,友人跟贼人灵魂同体于是东西被偷了,这种事神仙也算不到。楚行云只怕谢流水此番举动已坏了展连计划,陷他于不利,如今不得不重返人头窟,取回雪墨来,早寻得真展连,尽快完璧归赵,亡羊补牢。想着,便走进了条捷径山道。
谢流水上前拦住他:“你这是去哪?”
“回人头窟,取回雪墨还给展连。”
“你疯啦!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人头山洞一日游,免费观摩骷髅头?”
“你若不做那奸贼事,我又何苦为之。”
“行云哥哥血口喷人,我不过做了回小贼,就污蔑我奸了。”谢流水眯着眼,流里流气地上下打量他,“你说说,我、奸、谁了?”
楚行云有时真想撬开谢嘴欠的小脑瓜,瞧瞧他里边怎么长的,寄人体内、仰人鼻息,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身贱骨要讨打,成全你!他捏起拳头就要揍下,不巧,路上来了个眼尖的小孩:“娘,那个大哥哥一个人在哪里干什么呀?”
“别乱看,快走!”
谢流水狂笑不止,楚行云无言可对,只好若无其事地自己走。没过一会,谢犯贱又跑来了:“楚侠客若取回雪墨,可千万别犯死脑筋想不开,今夜先占为己有,用上一用。”
“我用它做什么?”
谢学究摇头晃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那黑面怪回禀完雪墨到手了,又提到‘对方’要改交易地点,想来顾家三少是要拿雪墨去换点什么。今夜子时李府,待他俩一碰头,我们就举着另一块雪墨跳出来,真真假假,多有趣!”
这倒不失为一计,想这雪墨也跟穷奇玉那劳什子似的,赝品一堆,到时就拿这六耳猕猴去恶心他们一下,搅黄这些坏家伙,总是极好的。
念及此,楚行云忽而记起一事,将谢小魂扯过来:“你那时把雪墨藏在人头窟哪了?”
“嗯……这个嘛,行云哥哥帮我包扎包扎伤口,我就告诉你,不然人家是不依的。”
楚行云心想,先哄哄你算了,于是正色道:“等今夜李府事了,我便搬到东据点去,日日皆可照顾你那尸首,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楚侠客毁约,那就咒宋长风千刀万剐,展连五马分尸!”
“你!”楚行云正欲教训之,路上又来一群机灵的小屁孩,让他没法下手。谢流水瞧他不肯答应,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的好行云哥哥,你若言必行行必果,那便祝宋长风节节高升、觅得千金,祝展连春风得意、娶得佳人。你若不肯依,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啦!”
楚行云咂舌,这不落平阳虽说是个下九流吧,但好歹也是臭名昭著恶名远播的下九流,江湖悬赏榜的状元!怎么没一点儿包袱,坐在地上耍赖。一时极无语,只得答应了他。
谢小人终于得逞,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跳起来,跟在楚行云后头,做一只快乐的小尾巴。
第十六回 行路难3
楚行云边走边忆人头窟,其间种种毛骨悚然,不堪再表。重返,说着容易,那般万恶凶险地,如何有去有回?血虫、红蜥、人头,这些死物也就罢……
忽然迎面走来两位神色不善的猎户,楚行云不知其底细,闪身避入暗处,一个道:“这些所谓的江湖人,满口假道义,什么鸟东西!山神爷爷都没说话,他胆敢说封山就封山了!他谁啊!还亏得是修阳气练正道的,呸!”
“三哥,权且忍忍吧!讨生活又不是说书,所谓正道不过是真气属阳之人的统称,里头可什么人都有。我们去别的山打猎就是,那群佩剑戴刀的鸟人,咱们惹不起。”
“可恨如今世家衰微,门庭锐减,都让这些个散户鸡犬升天,没个规矩!看那楚什么来着的,不夜城勾栏院里出来的玩意儿,也配叫个‘侠’字?”
谢流水偷偷看楚行云反应,许是这种话听得多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倒是年岁小的那个,大抵听多了楚侠客传奇事迹,对其崇拜有加,当即跳脚:
“三哥你这话可不中听了!世家门派在时,也没少作威作福。何况楚侠客的真气是十阳!‘十阳’三哥你懂吗?比九阳纯度都高的真气!”
“瞎说话,你以为你哥屁都不懂?真气的纯度就是以九阳封顶,每本书都是这么标的,哪里有什么十阳,都是骗你们这些小孩的!”
“哎呀哥!我看过好几场斗花会了,至少比你懂吧!九阳好比是掺了一点点杂质的黄金,十阳是不掺一丝、一毫、一点点杂质的黄金!不像那些真气为六阳、三阳的磕碜货,活像金里掺铜掺铁的假首饰,还爱出来现眼!因为十阳实在太稀罕了,所以写书的基本没考虑过这个情况。楚侠客这么天赋异禀,哪里会是不夜城……”
“怎么不会!我又没说他在那干什么,他若从小有这内功,许是在不夜城里做个打手,跟那些渣滓一起逼良为娼……”
“大胆!你俩何人!敢在背后议论我行云哥的是非!”
楚行云本正要走出来,忽听这一声喝,微怔住,只见一位小公子携着八名仆人飞身而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家独苗小少爷,展连天天要伺候的小祖宗——王宣史。
只见他身披一团大红氅,足蹬两只翘头靴,襟前粉桃三朵俏,更衬出这小公子肤白无暇,一张玉脸儿怒腾腾,杏眼含威,柳眉一挑,狠狠道:“给我拿下!撕烂他们的嘴!我行云哥十三岁火烧不夜城,踏南门、平北殿,挑遍四十八恶煞,九十六罗汉,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咳咳……”楚行云清咳了两声,幽幽地从暗处走出来,王宣史吹着不害臊,他听着可臊得慌,又悠悠看了几眼围上去要掌掴的仆人,王宣史心领神会,转头骂道:“你们还不把手收了,我行云哥在呢!”
“我不在就可以乱打人了?”
王宣史立时软了声音:“行云哥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样的人,你是知道我的,对不对?”
谢流水听了这一声甜到心里去的“行云哥哥”,哎哟一声,夸张地倒到一边去捂牙龈:“楚侠客,我再这么跟着您,迟早得被齁死了,哎呀,好酸好酸……”
楚行云无言,以前展连带王宣史跟他山里夜游,王宣史要洗澡又怕溪水冷,耍公子哥脾气,他嫌吵,索性十成十真气洒出去叫溪水变温泉,直把王宣史看呆了,后来大约又看他舞剑、看他踏雪无痕,从此崇拜得五体投地,并随着年岁增长愈演愈烈,直变成现在这叫他哭笑不得的模样。
只见王宣史对着那几个仆人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快把人放了!光天化日乾坤朗朗,随手打人,成何体统!”
“那个,小少爷,是您让我们撕烂……”
“闭嘴!闭嘴!闭嘴!本少爷是说了没错,但我说打了吗?我说‘打’字了吗?还不放人!真不愧是展连教出来的!永远领会不了我说的话!饭桶、饭桶、全是展式饭桶!”
几个随从深得展连真传,全都面不改色,对这个娇公子运用反复手法、极富节奏感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眼观鼻鼻观心,一律采取“不要和傻孩子计较”这一策略,整齐划一地站到一边去。
王宣史兔子似的,一团雪白蹦到楚行云身边,谢流水心想这人要是只小狗,尾巴该摇断了。楚行云有十阳、剑法、踏雪无痕,是挺厉害的,但也不至于崇拜成这样吧,出息呢?
但这小祖宗可不管什么出息不出息,以前待在府里,最厉害的就是展连,看他上下腾飞,倒也得趣,可那次山游,仿佛是井底之蛙忽见大海,心境翻天覆地了,从此就变成:展连——什么玩意儿,楚行云——天神是也。天神哥哥降临人世,自然要好好黏住,沾点神气才行。
楚行云对此,是很为友人不平的。从小到大,展连为这个小祖宗出生入死多少次,好嘛,长大了就崇拜他楚行云去了。无怪乎展连提到这小公子就没好脸色。
其实展连跟他并无太大差距,只是路子不同。楚行云打打擂台即可,故而专精就好。但展连要护主,行刺、下毒、救人各个情况都要会应对,歪门邪道、暗器阵法,要有所涉猎;江湖动向、奇闻异事,要了如指掌。没法像楚行云这般一心只练圣贤功,只拿单项来比,实在对展连很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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