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可以吗?”
他还没有和卡尼亚斯在校园里好好走过。他以为青年会嫌他浪费时间。
卡尼亚斯屈着膝,握住他的双手。
“殿下,走起来。”青年轻道,“我牵着您。”
希德没说话。
帝国学院里布满公会安插的眼。
不过整个黑暗公会的重心都放在搜寻父主的踪迹上,神使应该注意不到他。
他小心站起来,忍住膝盖的密集麻意,跟随卡尼亚斯慢慢走了几步,忽而脚下一软,重心偏离,一头栽下去,被领在他跟前的卡尼亚斯一把抱住。
卡尼亚斯的马甲是绒面的,蹭得他鼻尖微痒。他轻轻推了推卡尼亚斯,卡尼亚斯并没有将他放开。
青年是蹲着抱住他的,圣子整个人陷进圣骑士的怀里,毫无反抗之力。
他感觉到青年那只带着茧子的手正沉思着按压他肩头后边的狮鹫刺绣,然后耳畔传来轻笑。
“故意的?”
在一片寂静里无声凌乱的熊选择保持沉默。
卡尼亚斯的直觉准得惊人。刚刚的失稳的确在希德控制范围内。
但承认就太没有面子了,说谎又太显眼,瞬间会被卡尼亚斯看破,并且遭到嘲笑。
卡尼亚斯未等来他的答复,单手抱过他的膝下,将少年举起来,放回轮椅上。
有熟人来了。
近日诸事不顺的切尔特父女正在校园里散步。
凯莲娜看着父亲的曲柄手杖敲到第三百八十六颗卵石,抬头便看见她的便宜哥哥正和今天的桂冠者腻在一起。
她向公爵告示一声,两人一同走过来。
“您就是奥尔德男爵吧?”公爵脱下帽子,“三个孩子都在家里提起了您,您是位十分优秀的人物。”
凯莲娜翘着脑袋,不肯把帽子摘下来。
希德让她被迫剃了一个男生的西瓜头,就中止了截断术。
失去头发的凯莲娜快被女伴揶揄的注视与丑陋的自己逼疯了,带着假发才和帽子才能出门。
公爵蹙眉瞪她一会儿,见小女儿完全不搭理自己,让她先去旁边呆着。
凯莲娜这才回应了父亲。她恶意的目光游离在希德与卡尼亚斯之间,哼了一声,提着裙摆,轻巧地跑到不远处的花园里去。
希德也不想和她多呆,看到她溜走还松了口气。
公爵道:“多谢您对犬子的照顾,他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希德在庄园时就是爱惹事的孩子。”
切尔特公爵身居要职,白天忙于公务,未登上看台,但艾伯特已经告知他,会以让贤的名义换取奥尔德男爵一个人情。
他凝视着沉默的养子,云淡风轻地问:“冒昧地请问,希德是否和您谈过您日后的规划?”
希德是他们的棋子。虽说小儿子很有自知之明,但不排除他会将卡尼亚斯收归为圣骑士长的可能——若是如此,他们先前的工作可就付之东流了。
希德眼神一紧。
他没有跟卡尼亚斯说过这个。
少年正要开口,却感觉手心被圣骑士捏了一下。
“尚未确定。”卡尼亚斯道,“但关于您长子的建议,我会着重考虑。”
切尔特公爵满意地笑了,他抚摸着希德的脑袋,仿佛一位慈爱的父亲。
“希德,要好好听男爵大人的话。”他重新戴上帽子,和卡尼亚斯握了握手,“我还要向凯莲娜的导师问一问她的学业,先告辞了。日后必会拜谒您的领地。”
公爵一离开,希德对卡尼亚斯说:“我没有惹事。”
在庄园时他一直很谨慎,没有去触怒夫人,公爵则更不用提了,那时他在帝都常驻,根本毫不知情。
希德反驳的口气很认真,卡尼亚斯忍俊不禁:“是。殿下是好孩子。”
算上今天一面,他已见过了切尔特家族的四名成员。
他的男孩果真是异类。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被污染,着实是奇迹。
于是卡尼亚斯又问:“您的家人准备了同一份稿子?”
艾伯特脱了手套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公爵脱了帽子感谢他照顾小圣子。
——虽然他确实在养熊这件事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监督小圣子每天喝牛奶,以及早睡早起。
“你确实关照我很多,在蒂亚戈的时候,还有之前老鼠会的事。”希德悄声说,“谢谢你,奥尔德。”
“您无需道谢。”
向他的男孩献殷勤,卡尼亚斯本有私心。
希德不管卡尼亚斯是否有私心,尽管他早有了一些预感。
他是被困在枯林里的人,在荆棘堆里挣扎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看见了一点亮光。
希德不是石头,他需要被喜欢的感觉。无论那是一颗星辰还是带着诱饵的弯钩,他都想抓在手里。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希德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几乎是毫无音量地将某个姓名念出来,“卡尼亚斯。”
很早的时候就可以。
不是害羞,是他怕被拒绝。
现在也是。
圣骑士忽然觉得“卡尼亚斯”这个人名听起来很刺耳。
鸠占鹊巢。
自己做的一切,回报却被另一个人夺走。
希德在忐忑中等了大半天,然后听到青年低声念道:“希德·切尔特。”
他吸了一口气,心跳加快。
“要我教你吗?”少年嘟囔着,“不用带姓……”
“希德。”
圣骑士的声音渗入他的耳膜,宛若一根温润又锋利的琴弦。
希德抖了一下。
他从未像这一刻感受到夫人随意给他起的名字如此好听,恍如一支晚风与明月的梦呓曲。
光明圣子没有察觉到青年呢喃他全名的用意。
卡尼亚斯不满于他的男孩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公,尽管那是无意的。
等他收回所有的记忆,他会让希德·切尔特红着鼻子呼唤他真正的姓名。
卡尼亚斯牵住希德的手,如同在黄昏石阶上那样,单膝跪下来。
希德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他还以为卡尼亚斯又要和他开竞技场时的玩笑。
卡尼亚斯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俯下身。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让灵魂成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
这是圣骑士进入铂金之座骑士团之际,将手按在圣典上许下的誓言。
可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那并不是圣典上的宣誓词。
他正用极低极深沉的语调,诅咒自己的灵魂。
“它上不荣升神的怀抱,下不沦落恶魔的地狱,只是一人的忠仆。
“卡尼亚斯·奥尔德,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宣誓不信奉神明,这是大逆不道的话。
唯一听见它的光明圣子再次感到了那阵同样怪异的悸动。
但这次他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来自深渊的悚人温柔。
第32章
步入学年末尾,校园户外人影稀少。灯影下,行迹匆匆的学生臂弯里总是捧比柜子更厚的典籍。
学院中央大钟楼坚定地打响了十声,穿过寂静的植物花房、教学楼的帆式拱顶以及缀满紫藤花的回廊,在夜空下与萤火虫跳着浪漫的回旋舞。
公寓建筑群内。
魔法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初冬季节,维拉担心希德又感冒,去后勤部取了最好的地狱岩与点火石,保证壁炉的火足以燃烧整个冬季。
卡尼亚斯和希德都坐在客厅里。
难得卡尼亚斯会出现在公寓。究其原因,也是学末考。
圣骑士上学年挂了五门课,今年要是再不通过,就要被退学了。
原主欠下的债让他来擦屁股不是一回两回。
他从开学就没有去上过课,打算借着考试周敷衍过去,本想去图书馆自习,但看到他家熊的那种眼神,只好留下来。
希德已经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天。他在写卡尼亚斯从一年级办公室给他要来的习题,膝盖上放着绒毛熊,托比蹲在他脚边烤火。
他从零基础开始补功课,各门课程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主教不允许他公然询问导师与同学。
艾伯特日理万机,而且也不屑于关照他这个注定会被宰了献祭的弟弟。何况有卡尼亚斯,希德也不想找他帮忙。
烛光里,青年的脸颊像是染上一层蜜。
希德放下笔,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单用一只眼打量他。
卡尼亚斯面前放着两叠书,自己送的小熊银书签被放在最上面。青年垂着头颅,捏住墨水笔的指节仿佛被镀了层温暖的金。
卡尼亚斯察觉到他的注视,将希德压在胳膊下的试题卷抽了出来。
希德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立刻去抢,卡尼亚斯轻松躲过熊爪,将试卷翻到背面,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
“您还有两道题没做。”
希德捂着额头嘟囔:“我困了。”
卡尼亚斯似乎被小圣子难得的软糯撒娇晃偏了心神。
他温声问:“回卧室再睡?外面有些冷。”
少年趁卡尼亚斯晃神,从他手里抢过卷子,捏住鹅毛笔,把剩下的两样咒文快速填完,然后献宝似的展开给他的圣骑士看。
卡尼亚斯无奈:“全对。殿下很聪明。”
希德仿若一个得胜者,将摆在桌子另一头装着牛轧糖的玻璃罐捞过来。
他们事先说好,谁先完成今天的功课,谁就能得到这罐糖。
但希德不嗜甜。他把封住瓶口的锡纸撕开,将第一颗糖递给了青年。
“卡尼亚斯,”圣骑士接过糖,听到小圣子软软地呼他的名字,“今年你回家吗?”
学末考后会有一段很漫长的假日。
这段时间里,平民学生会在帝都寻求兼职。贵族出身的学生选择更多,有些会回到他们的庄园里,有些则会结伴出游。
青年点头。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殿下得到了A,那我就不回去。”
希德正暗想着要不要把他手里的那颗糖抢回来,闻言却笑起来:“我不用考试。”
卡尼亚斯正等他这一句,从容不迫道:“我去向系主任女士要一份试卷。一年级的知识,我可以给殿下面批。”
他冲小圣子眨了眨眼睛。
维拉女士与其他科目的女性教师相处得不错。
为了小圣子的全面发展,她肯定会很乐意帮这个忙。
希德听到卡尼亚斯要面批,笑容渐渐消失,漂亮的瞳前浮上一层温热的水汽。
“那你能不能放一点水……”
“不能。”
圣子抱紧了他毛茸茸的同类,语气里搅上一抹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
“这不公平,在大教室里考试,如果能躲过监考老师的眼睛,可以不算作弊。”
卡尼亚斯眼底含笑:“殿下可以试着躲过我的眼睛。”
希德的耳廓稍稍红了一下。
“那不一样。”他小声道。
卡尼亚斯好奇地问:“哪里不一样?”
小圣子适时闭了嘴。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监考老师要盯着一百多个人的小动作。
——可卡尼亚斯……
——就、只会盯着他,看……
一阵门铃打断了希德的想入非非。
卡尼亚斯放下书,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在寒冬的夜风里发抖。
卡尼亚斯没有让他进来。这个人有些眼熟。
他很快认出了来者。他见过这名少年——
在植物花房,与他的熊正式打招呼的那一天。
若不是此人拒绝了与希德成为室友,他如今也不会和他的男孩拥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卡尼亚斯:“晚上好。”
少年脱下了帽子,看到是卡尼亚斯给他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猛烈的寒风冲进他的脖子。他打了个哆嗦,说:“晚好,圣骑士大人。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卡尼亚斯往暖烘烘的屋子里扫一眼,看到希德正偷偷把他的教科书拿过去,暗自轻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的谈话被吞没在咆哮的风里。希德看到卡尼亚斯领着另一人走进客厅,愣了一下,才记得手忙脚乱地把绒毛熊藏到木几的穗子下面,瞪了卡尼亚斯一眼。
卡尼亚斯往旁边一侧,走在他后面的少年还以为希德是在瞪自己,又哆嗦起来。
“圣、圣子大——人安!”
“晚好。”
圣子盯了他半天,才认出他是谁。
卡尼亚斯坐在希德身旁。少年小心拘谨地将帽子放在地上,在他们对面的凳子上正襟危坐,双手颤抖着放在膝盖上。
“是这样的,我是来向殿下赔礼道歉的……”他低下头,觉得木凳上好似有针在扎他的屁股,“我学年初时,在圣子大人面前做出了十分冒犯的举动……”
希德淡淡地哦了一声。
假如这个人不来,他都快忘记了。
卡尼亚斯注视着来客,给他倒了杯茶,意味深长地问:“您还有事?”
“有、有的!”见习骑士结结巴巴地说,“奥尔德先生明年就是准毕业生了。到时候,圣子大人的公寓会空出一个房间——”
“您想成为大人的室友?”卡尼亚斯轻笑,“谁教您的,先生?”
少年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扫到,吓得差点仰头栽倒下去。
卡尼亚斯若无其事,将茶杯放在面如土色的客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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