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戒严之下,颖国公府从九州各地药行调来的所有药材悉数被东海水军扣下,在敬王妃钟仪筠适时地送来了一则药方后,姜镝做足了滴水不漏的表面功夫——
先是用防止疫症扩大传染的理由软禁了苏氏所有押运药材至颖海城的家丁,而后又以东海军医的名义向颖海城内施药,这则药方似乎确实缓解了染病流民的痛苦,然而疫症在颖海城内的传染却未有半分减缓。
以澜江支流颖水为界,被东海水军围困的短短五日之内,疫情愈演愈烈已经扩大到了半个颖北,按照如此趋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整个颖海北城。这颗大胤九州最为璀璨的明珠眼看就要繁华落幕,逐渐黯淡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浩劫里。
最终是年至古稀的老国公苏淮断然下令,亲自带领府中家将武者,将城中所有百姓分开隔离,染病城民一律留在颖北,其余人悉数迁往颖南。
与此同时,苏朗和星珲在宁昌之交分别,苏朗带着随从与浮云地纪先行前往颖海,而星珲与谢嶙两人则继续向东,与连松成嫡系驻军汇合,随后带兵解围。
颖国公府夜以继日不敢耽搁分毫,花了五日时间终于将城中所有百姓悉数安排完毕。第五日的晚夜,白发苍苍的老国公撑着一把伞,独自静伫在昏暗冷清的颖北大街上,街头一盏孤灯在雨夜里隐约闪烁着微弱的光。
这条路是颖海城的主干道之一,往日里的风风雨雨从未能让这里的金碧繁华褪去过半分颜色,苏淮闭上眼睛,面前依稀有璀璨华灯交相辉映,玉宇楼台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
一阵不合时宜的冷风迎面拂过,街头的烛光在风雨里摇曳扑闪了片刻,最后在老国公的一声叹息里彻底归于寂灭。
滂沱大雨中,漆黑夜幕还是降临了颖海不夜城。
肆虐许久的梅雨在次日朝晨时分终于停歇,而疫情好转的消息却并未与朝阳一起降临,再这样与东海水军僵持下去,颖海恐怕真的要被困死在这场早有预谋的浩劫里。
杖国之年的老国公拾起了搁置许久的甲胄,点了颖海百余名武者,亲自带人出城突围——“我今日倒要看看,这位姜镝水军代提督敢不敢对我‘格杀勿论’。”
苏淮和一应家将武者牵着马,正欲朝出城的方向去,不想斜里忽然窜出一只橘黄色的身影——苏大宝鼓着圆圆的肚子,两只前爪死死抓着老国公的衣角,在他脚边“喵喵”叫个不停。
苏淮俯下身将它抱了起来,顺了顺它的毛,脸上勉强露出点笑意:“你怎么跑回这里了?”
苏大宝在老国公的怀里一向乖顺,今日却不知道怎么,无论苏淮如何安抚,它依旧焦躁地叫个不停,扒拉着苏淮的护腕,死活就是不肯松爪子。
可眼下时间不等人,苏大宝再任性,苏淮还是指了一名随从,将挂在自己身上的猫强行扯了下来递给他,咳了两声吩咐道:“把大宝送去颖南,小心些,可别让它乱跑。”
苏大宝刚脱了老国公的手,还未等随从将它抱稳,便凄厉至极地叫了一声。
苏淮心里忽然一空,脚下微顿,回头看向挣扎的苏大宝,温言道:“听话。”
苏大宝却并未被安抚,叫声不停,愈发不安地挣扎起来。
苏淮没有再回头,径直转身上马挥鞭,朝城外的方向疾行而去。
然而老国公却未能踏出颖海城的门。
彼时已经距离颖海不足五十里之遥的苏朗,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
众所周知,我根本不擅长写虐发刀的对吧,所以不会死人除非我反悔(狗头)。下一更大概明天或者后天晚上~
第96章 水墨
颖海四方城门被姜镝率领的东海水军左师牢牢把控,老国公带人突围的时候,姜镝正在帐中与定康城来使交谈。
外头一阵骚乱,手下副将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将军,不好了,老颖国公苏淮亲自带人要出城,兄弟们不好硬拦,将军快去看看吧……”
“慌什么。”姜镝不慌不忙地为定康城来使斟了杯茶,抬头朝副将淡淡道:“我不是下过令么,但有擅自出入城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副将反应过来姜镝话里的意思,当场怔住,额角挂着滴冷汗,半晌找回声音,艰难道:“可、可将军,苏淮是一品国公,在这里射杀他,无异于造反!”
“是啊,无异于造反。”姜镝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满是意味深长:“颖海城都围了,还怕再死个人么?”
副将脸色一白,脊背蓦地窜上彻骨寒意,涩声道:“将军,出兵围城事出有因,是因天灾为患,算不得谋反作乱,但若是老国公……”
姜镝挥手打断:“颖海城内瘟疫泛滥,这些人从城里出来,一个不慎将疫症传染到更远的地方该如何?我们这也是为了昌州百姓的安危着想。兄弟们只是要拦住颖国公府的家将,可没想对老国公动手,不过人多手乱,混乱中一时失了手也不是不可能的。”
副将犹豫一会,还欲再劝:“将军……”
姜镝目光微冷,不容置疑道:“切记,只是失了手。”
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了些许,放低声音朝副将恳切道:“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造皇帝的反是早晚的事。我们软禁秦友方,出兵围困颖海,为的不就是要重创苏氏、折下皇帝的这只臂膀么?”
“末将明白了。”
姜镝看着副将远去的背影,与定康城来使对视一眼,勾唇而笑。
……
外面此起彼伏的兵器相接声间或传入帐中,姜镝在茶香袅袅中与定康城来使相对而坐,随着乱声渐止,二人相视而笑,从彼此的眼里读到了胜券在握的心声。
没人知道这场突围有多惨烈。
苏朗带人赶到颖海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血流成河的尸体,和城墙脚边闭着眼睛的老国公,还有他身边,被箭矢穿身而过的猫。
没人知道苏大宝为什么又偷偷跑了回来,恰好帮老国公挡下了直入后心的那支箭。
苏朗从前总说它胖,可如今抱在怀里,却觉得轻得好像一张纸,风一吹便散了。
他紧赶慢赶,顶着暴雨从宁昌边界一路疾驰而来,雨路道阻难行,几乎没敢歇眼。他手持浮云地纪无人敢拦,纵马从万军丛中横穿而过,就要抵达颖海城门。
一支闪着寒芒的箭在混乱中别有用心地朝老国公急袭而去,被缠住的护卫大吼一声,苏淮已来不及转身格挡,那道尖锐的金属色眼看就要刺入苏淮后心,斜里突然飞出一团熟悉的橘色影子,“咚”地一声撞上了苏淮的脊背。
苏淮被撞得一个踉跄,他听见背后传来箭失穿过皮肉的撕裂声,周围的一切喧嚣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身后极微弱的一声“喵”,然后是利箭钉入地面的铮然。
苏淮手抖得拿不稳剑,他缓缓转过身来,橘黄的一团染着刺目的殷红,有血沿着箭身汩汩而下,静静滴落在他脚边。一个时辰以前,苏淮还抱着焦躁不安的它温言安抚。
“大宝——”,他心头一梗,哀怒攻心,一口血直直呛喷出来,眼前瞬间一黑。
老国公倒下的身形与那团被箭钉穿在地上的橘影,猝不及防地一齐撞进将将策马赶到的苏朗眼里——
他慢了一步。
就只一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狼藉遍地的城门前此时一片寂静,苏朗滚鞍下马,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面色却苍白如纸。
身后随从一齐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地将昏厥的老国公扶了起来,苏淮手指微动,哀痛中勉强找回了一丝清明,岁月的痕迹在这瞬间一齐袭上他精神矍铄的面庞,颖国公,到底是老了。
“阿朗……”
“我知道。”苏朗没去看那只猫,脸上甚至一点悲伤的痕迹也寻不见,他握了一下老国公的手,神色如常地吩咐随从:“送祖父回城。”
跟着老国公一起突围的府中家将苏彰余光扫过一旁箭失上血肉模糊的橘色,他觑着苏朗脸上平淡神情,上前一步挡住苏朗视线,欲言又止道:“二公子……”
苏朗挥手打断他,转过身看着不知所措的兵将,手里那把浮云地纪猝然出鞘,大半个剑身没入苏朗身前地面,铮得一声响,他面无表情:“叫姜镝来见我。”
四周将士看着剑上山河地理纹,齐刷刷跪了一地。
姜镝在一盏茶后缓缓踱步过来,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柄剑,面色微变,拢了拢袖子,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
苏朗冷冷地看着他,开口道:“我给你一个时辰,令东海水军两师全体退离颖海城五十里外,晚一步——”
苏朗拔起浮云地纪,青锋寒芒在姜镝颈前打了个旋,凛冽剑光裹挟着毫不遮掩的十足杀意掠过他鬓边,却又在苏朗收锋回鞘的一瞬间,全被敛进了剑鞘里,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姜镝背脊蓦地窜上冷汗,他定定心绪,面上依旧从容不迫,负着两手解释道:“苏大人海涵,城中瘟疫,为防止疫情扩大传染,任何人不得进出,在下这也是为了昌州百姓的性命着想。”
苏朗睨了他一眼,声音平淡:“姜将军,我这也是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他屈指叩了叩剑鞘,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东海水军众将:“一个时辰,慢一步,以抗旨谋逆论处。”
被封锁数日的颖海城门终于打开,和苏朗从宁昌边界一起过来的随从接管了城门关卡,而那只被箭失穿身而过的猫,依旧静静地定格在城墙边,苏彰守在一旁,没人敢去出声提醒苏朗,就仿佛一向跳脱会来事的苏大宝只是难得的安静了一会儿,陪着苏朗安排好颖海城门的一应事务。
危机还并没有真正解除,姜镝已有反心,浮云地纪不可能真正制住他,只是如今东海水军右师人心不稳,敬王的时机也尚未彻底成熟,姜镝才暂时退了一步。
而苏朗现在要的就是时间,他要等星珲和谢嶙率军赶到,也等帝都在颖海和昌州之间做出选择。
混乱城门口渐渐开始井井有条起来,苏朗神色平常地转过身,朝苏大宝的方向缓步走过去。他俯下身握住那只箭,垂着眸子看不清表情,一旁的苏彰只看见他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语气又温又轻:“苏大壮,你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利箭抽离皮肉的撕裂声音让苏彰不忍地别过脸去,苏朗手上动作极稳极快,苏彰再回过头时,只看见那支箭失被他握在手里,一寸寸碎成了齑粉。
苏朗脸上依旧没什么悲色,他将血污满身的猫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头,从容站起身来,轻声道:“苏大宝,回家了。”
苏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随他一起进了城,苏朗缓步走了一段,脚下一停,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偏头吩咐苏彰:“城南的铺子还是开着么,你去帮我买两斤炸小黄鱼……”
他话音渐低,垂眸看着怀里的冰凉,又摇了摇头:“不了,还是我自己去,苏大宝这挑剔猫喜欢吃刚出锅的,我带它去。”
“公子……”苏彰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出声,话却没说完,就见苏朗才走出两步,脚下忽然一软,直直跪倒在地,怀里的那点重量压得他肩头一弯,大滴的眼泪顺势砸落在地上。
良久,苏彰才听见他一声声的哀语:“是我来晚了。”
“是我错了……”
城外有侍从打马进来,停在苏朗身后十步之外,见他失态,迟疑着没敢上前。
苏彰忙上前一步,挡住苏朗,问道:“什么事?”
侍从行了一礼,双手将东西奉上:“启禀公子,定国公世子周敏才差人给公子送来了封信。”
苏彰额角一跳,直觉不妙,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了那封信,挥手令侍从退下,犹豫着未敢上前。
“拿来。”苏朗迅速收拾好情绪,平静如昔地拆开信封,纸上却并没有只言片语,入眼只是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画——
澜江洪波。
和周敏才在锦都送他的那柄扇子如出一辙。
苏彰余光扫过了无声息的苏大宝,心弦猛地拉紧,急忙从苏朗手里接过宣纸:“公子,这画还是扔了……”
苏朗目光低垂,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幅水墨图,极低地说了句:“留着。”
苏彰没有听清,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声:“公子?”
苏朗抬眸,神情冷然:“我说留着。”
作者有话说:
我可能在自虐,我是甜碗,星珲下章就来了!
第97章 圣旨
天命这一回似乎并不愿站在颖海城身后,颖北肆意横行的疫情没有因为城池围困暂解而得到延缓,反而愈演愈烈。几日下去,大半个颖北几乎已经沦为病魔的屠宰场,疫情甚至还有向颖南侵袭的趋势。
姜镝不免又动起了围城的念头,尽管苏朗有浮云地纪在手,姜镝不敢太过,但仍是以心系昌州百姓安危的名义,令东海水军向颖海城推近了二十里,而此时星珲与谢嶙却仍没有赶到。
苏朗在府中听完苏彰的禀报,心中微紧,他们自宁昌边界分别,星珲和谢嶙只会以最快的速度带兵抵达颖海,如今却迟迟不到,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被拦住了。
他看着桌案上的地图,目光渐沉。敬王势力盘踞昌州宛州,他若想以澜江天险为屏障与陛下分庭抗礼,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先拿下颖海。
如今颖海被瘟疫所困,东海水军先下手为强,颖海已经成为送到敬王嘴边的肉,在这样的关节眼上,姜镝对颖海城的封锁较之上次却削弱了许多。浮云地纪对现在的姜镝来说只是个幌子,如果他没猜错,真正的原因是姜镝手里没那么多兵围困颖海——他派人去拦截星珲和谢嶙了。
苏朗攥了攥拳,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将浮云地纪放到苏彰面前,沉声吩咐:“等天黑,我亲自送你出城,你带着浮云地纪去宁州调军,以解颖海之围。”
苏彰却没接剑,反而摇了摇头,肃着脸道:“公子,你越界了。”
苏朗闻言叹了口气,他垂眸看着这柄黑金古剑上的山河地理纹,浮云地纪是天子之剑,寓天子权威,剑之所至,说是陛下亲临也不为过,他让苏彰拿着这把剑去宁州调军,宁州总督十有八九会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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