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珲:“你明知道这场治不好的瘟疫是人为。”
燕折翡摇了摇头,笑了一声道:“报应不爽,天意还是人为没什么不一样。他挥挥手,我家就没了。叶星珲——”
燕折翡满目苍凉地看着他:“如果今天换作是你,换作是漓山,你能毫无芥蒂么?无论是皇帝还是敬王,归根结底都是一家一姓,于我而言其实没多大区别。父债子还,他们都是我的仇敌,自相残杀难道不好么?”
星珲摇了摇头:“但你没的选。苦心筹谋这么些年,你想要的不就是要砚溪钟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付出代价么?如今一步之遥,我想境主也不愿放弃。”
燕折翡低头轻笑一声:“你说的对,但是叶星珲——”
她再抬头时笑容骤敛,无法自抑悲恸和不甘一齐哽在喉头:“我却也知道,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复生,再如何血债血偿都只能填平我自己一个人心里的恨罢了。洱翡药宗没了就是没了,那么多人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一辈子,到最后却连半点东西都没能留下,只有青史上寥寥的一笔‘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永远都得不到正名,这个公道谁又能给他们?子不言父过,皇帝还是敬王都一样。”
星珲沉默了一会,平静道:“从前或许可以,但现在当然没人再能给洱翡公道,因为洱翡药宗弑君。”
燕折翡执杯的手一顿,眸中寒芒微涌动,周身迸发出凛冽的杀意,手中的白瓷茶盏承受不住她指尖的力道,转瞬间碎成了齑粉,里头的茶水却一滴不落,凝成一团水珠悬在燕折翡指尖。
“弑君”是她的逆鳞。
星珲气息翻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燕折翡怒极反笑,冷冷地看着星珲,一字一顿道:“洱翡药宗从没有……”
星珲遽然打断她,沉声问:“那你呢,你姓什么?”
燕折翡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倏然间怔住,她眉心猛地跳了跳,嘴唇翕张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指尖悬着那团水失了力道,砸在她脚边,溅起的一缕尘埃不偏不倚地正好泼上她的裙角。
成帝凌铖,是死在惠元皇贵妃燕岚手里的。
而她姓妫海。
兜兜转转回首间,却是燕折翡自己亲手坐实了洱翡药宗“弑君”的罪名。
星珲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所以境主没的选。如果洱翡药宗还有能得到正名的机会,那一定不可能是敬王。”
燕折翡咬了一下舌尖,血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她强迫自己迅速敛去起伏的情绪,垂着眼睛不语。砚溪钟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覆灭了洱翡药宗,却有恩于敬王,当然不可能。
星珲不再言此,目光转向石案上那册未写完的书卷,问道:“境主桌上的这册洱翡药典,是想留给清和长公主吗?”
燕折翡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星珲微微笑了笑:“我知道境主不想帮任何人,甚至都想陛下和敬王两败俱伤,想这九州江山改朝换代。”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但您也知道这不可能。您不能否认的是,陛下在,公主背后才有倚仗,才能尊位安稳。境主莫要忘了,公主在南山受的那道差点要了命的剑伤,是谁给的。公主曾经的驸马姓姜,而潋滟姜氏和敬王又是什么关系。”
燕折翡捏着书册的手一紧,却仍不作声。
星珲叹了口气,只得实话实说道:“我知道境主心里有数,于陛下而言,敬王之乱不足为惧,所以这个忙境主才不想帮。但这场来势汹汹久治不愈的人为瘟疫,确实是我、是苏朗、是陛下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他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定定道:“但这也许也是洱翡药宗的机会,是有可能得到的正名。”
“我确实有我的私心,颖海对我很重要,大概就如同洱翡之于您一样。”
燕折翡依旧不语,星珲又朝她拱手行了一礼,朝院门外缓步走去。
他走了几步,脚下忽然一停,转过身来又朝燕折翡道:“境主刚才问我,如果换作是我,换作是漓山,我能毫无芥蒂么——我当然也不甘不愿。”
“但我却也知道”,星珲目光落到燕折翡手中未写完的书册上,声音平缓而郑重:“从没有任何一座武道宗门能够永不衰落永远辉煌,最终能留在历史长河里永垂不朽的,只有传承。而洱翡只有这些东西了。”
燕折翡沉默良久,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叫住了即将出门去的星珲,面无表情道:“你在南山救过清和,这个人情,我还你就是。”
*
时值季夏,傍晚时分也还是炎热,不过好在颖海城临海,海风不时拂过,略略消了几分暑气。
颖国公府下严令重兵封锁颖海北城,时至现在已是第三日。
苏朗坐在营帐内听完苏彰的禀报,微微扬了扬唇角。不出他所料,一听说要封城,颖海城里的钉子都坐不住了,光是这三日,苏彰就带人抓了八个。
颖国公府虽然下令封了城,但颖北的一应食药供应并未削减半分,受灾的流民只要有饭吃,封不封城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无分别。而放眼整个大胤,除了帝都,也只有颖海苏氏能在重灾时毫无压力地养得起这么些人。
封城的效果甚是明显,除了军医报上来的那几名将士,这几日也并没有人再被传染。
“可有找到为首的钉子?”苏朗问道。
苏彰正欲禀报此事,闻言摇了摇头,脸色甚为凝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属下带人排查的时候曾和他交过手,但却没能抓住人。属下等无能,凭心而论确实都不是他的对手。”
苏朗闻言心里一凛,皱了皱眉,苏彰的武功已算是一流之列,府里的家将亦是百里挑一,却未能抓得住人,颖海城里埋的钉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苏朗沉声又问:“能大致猜得出武道境界么?”
苏彰想了想,慎重道:“至少得是合道。”
苏朗翻看前线军情信报的手一停,心渐渐沉入谷底。合道境,是有名有姓的顶尖高手了。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抽时间亲自和你们……”
苏朗话未说完,军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声,他循声抬头,就见从营帐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传讯兵:“大人,外面来了几个人指名要见您……”
“为首的那位,她说她叫”,传讯兵脸色有些发白,颤抖着声音勉强将话说完:“叫燕折翡……”
作者有话说:
燕折翡不洗白!她就是坏,作恶多端,也会领盒饭,但这不代表她和星珲苏朗陛下他们的利益就是冲突的。不过洱翡药宗确实是冤屈又悲惨,要给洱翡一个机会,这也是小师叔的家~
可以猜一猜钉子,好猜的。
最后为什么传讯兵不是禀报星珲来了——因为星珲说:别问,问就是已经离婚了。
第103章 逢生
九州不会再有第二个燕折翡能让人勃然变色,苏朗心中微沉,摸不准这位千雍境主的来意,但还是立刻站起身来随传讯兵走了出去。
外面的骚乱已经止住,只间或能听见几声窃窃私语,所有人目不斜视,暗自握紧了手中武器,全都如临大敌地向辕门处望去。
苏朗疾步穿过人群,正在心里思忖着应对之法,却不想法子还没想全,心里的警惕就在瞥见与燕折翡同行的几个人时先消了泰半,他脚步略停了一下,眉目舒展走上前去,朝萧高旻、叶书离颔首致意,便看向燕折翡:“境主?”
燕折翡脸上没什么表情,瞥了他一眼,淡淡说明了来意:“我来还在南山欠给你和叶星珲的人情。”
苏朗心里微动,有些讶异。
燕折翡的目光掠过远处颖海城的城门,回头对上苏朗略有些疑惑的眼神,她不欲多提,只简单解释:“我姓妫海。”
苏朗听出她言下之意,妫海是洱翡药宗的姓氏,是大胤九州曾经唯一一个以医术著称的武道宗族,亦是南隰蛊道的克星。燕折翡要还的人情是冲着颖海城特殊的“瘟疫”。
事不宜迟,苏朗立刻命人请燕折翡进城,萧高旻和叶书离却还都站在原地不动,苏朗走上前去,朝萧高旻随口问道:“来了怎么不直接说一声?你们怎么和千雍境主一起过来了?”
适才萧高旻并未禀明身份,守门的士兵又没亲眼见过他,自然认不出这位是谁,他们只道是千雍境主来了,若是知道同行的是永安侯世子,也不会闹得一阵兵荒马乱。
苏朗心里还纳闷着,虽说他和星珲在南山救过清和长公主,燕折翡欠下他们一个人情,可就只依照燕折翡刚才的神情来看,他也并不认为千雍境主会无缘无故突然主动过来帮这个忙。
他这会心里正疑惑着,却见萧高旻摇摇头不言语,给了他一个饱含怜悯自求多福的眼神,偏偏神情里还明晃晃地带着些看好戏的意味。
而一旁的叶书离就更莫名了,捏着手中扇子,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他两眼,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
苏朗一愣,更是不明所以,他正要开口再问一问萧高旻,就见辕门外不远处几株垂柳后又走过来一个人,头上随意戴着一顶纱笠,看也不看苏朗一眼,目不斜视地跟着燕折翡往颖海城门的方向去。
苏朗瞳孔骤缩,瞬间认出了来人。他急急绕过萧高旻走过去,心里稍一思忖很快猜出了来龙去脉,脑海中顿时只回荡着两个字——“完了”。
星珲路上定是恰好碰到了萧高旻和叶书离,不仅没回去漓山,还去鹿水找了千雍境主,也怪不得燕折翡会忽然来颖海。
他疾步走过去,微低着头,身形直接挡住了星珲去路。星珲头上纱笠半遮着面,嘴唇紧抿,只露出一截绷得紧紧的下颌线,纱笠后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冷冷地看了苏朗一眼,他一言不发,绕过苏朗就要朝前走去。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苏朗顾不得周围还有诸多将士看着,只下意识地就拉住了他的手,微哑着嗓音涩声喊道:“星珲……”
星珲脚步一顿,却并不应声,只垂下目光看着苏朗握着他的那只手,他沉默许久,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两分明显的泣音:“我说过的,我会恨你的,苏朗。”星珲摇摇头,纱笠后那双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我恨死你了,我不要你了。”
苏朗心口一窒,仿佛是被刀柄钝钝地砸在心上,那感觉好像是疼,却又不是刀刃割一般的撕裂,心底竟泛起一点堪称苦涩的甜蜜:“星珲,我……”
送他回漓山前早想好的种种解释理由全都哽在喉头,可他此刻真正面对星珲时,竟像失了语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星珲也不等他再说话,扯了个理由冷淡道:“千雍境主说缺一个帮她磨药的,我正好不想回家,就跟她来了颖海,所以同你也没什么关系。”
“不想回家”四个字咬得极重,他话音一落,作势就要挣开苏朗的手,抬迈步向前走去。
苏朗闻言却轻轻笑了笑,他手上稍一用力,星珲不经意被他拉的一个踉跄,直直撞进他怀里。苏朗一手掀开他头上纱笠,揽住他的腰,然后在万军丛中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
整个军营辕门口霎时一片寂静,一旁抱臂看热闹的萧高旻也没想到会突然有这等变故,不由站直身体,微微睁大了眼睛。叶书离一路沉着的神情此刻也绷不住了,一脸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扯着萧高旻转身就往颖海城门的方向走。
这一吻浅尝辄止,一触即离。苏朗身上穿着软甲,星珲被他胸前的护心镜硌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脸上瞬间泛红,却并没缓和神色,反而在苏朗肩上狠狠砸了一下,颇有些气急败坏地算起账来:“苏朗,你又打我!上回在宛州潋滟城就是,这第二次了!你还得寸进尺,居然封我内力,还算计我?”
苏朗没放开星珲,闻言轻轻抵着他的头,温声道:“少主莫气,我错了,日后任凭处置,好不好?”
星珲沉默了须臾,绷紧的肩忽然就塌了下来,他将头埋在苏朗颈边,在他耳畔闷声说:“我想喝昭鸾酒。”
“行,府里就有。”
“我想去虹开屿看日出。”
“好,我带你去。”
星珲抬起头,站直身体,看着苏朗的眼睛,定定道:“我不想回漓山,我想和你在一起。”
苏朗看着星珲默了一瞬,而后点下头去:“嗯。”
苏彰适时放轻脚步走过来,苏朗看了他一眼,放开星珲,他们刚朝颖海城门的方向走了两步,星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扯住了苏朗。
苏朗疑惑看向他。
星珲看了一眼前面离他们不远的苏彰,将苏朗拉到一边,微红着脸指指自己,神色有些焦急,苏朗一头雾水:“怎么了?”
星珲本不欲让苏彰听见,笔画了半天,见苏朗不解,只得小声道:“我……我内力还没解开……”
苏朗怕万一出了岔子叶九肯定制不住星珲,当日封他内力时手法独特,又用了十成十的气力,他们回来的路上叶书离冷着脸不肯帮忙,萧高旻一个人也不好贸然下手。星珲不是没求助过燕折翡,结果却被她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闲凉凉地堵了回去。是以到了现在,他内力还是动不了半分。
果不其然,星珲再小声,苏彰到底也算是一流高手,他话音刚落,前面的苏彰脚步就忽然停了一停,苏朗见状,一点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星珲一时间顾不得丢人,愤愤道:“你还笑!”
*
颖国公府。
燕折翡先给老国公诊了脉,得出的结论与太医并无二致,从脉象上看,染得病确实是时疫无误。
燕折翡见状微微挑了挑眉。
苏朗站在三步之外,见她用内力查探完一个周天却并不言语,心不知不觉悬了起来。
“能治。”燕折翡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直到走出房门外,才扔下这两个字,冷笑了一声道:“钟仪筠没让我失望,敬王妃还是有本事的。”她扫了一眼苏朗,又道:“你倒也是聪明,若不用内力压制了一手,现在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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