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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古代架空)——葛生zhong

时间:2020-02-15 12:04:55  作者:葛生zhong
  靳以是在日入时临近仙泉镇的,他沿着道路上了一座未披寸草的光头山岗,从此处往西南望,便可以见到仙泉水臂弯中的小小绿洲。此时夕阳未落,缀于无垠荒漠里的绿洲上的镇子被余晖照耀,既温暖又苍凉。靳以心中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几乎想即刻生出双翼,飞到仙泉镇去,在夜色侵入之前,将心上人揽入怀中,不让他一个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无边黑暗。
 
  快马加鞭,却还是没能赶上最后一缕天光。
  靳以来到方医馆门外时,天已全黑,月亮还未出现,借着街道上哪户人家透出的灯光只可勉强看清一座院房的大概轮廓。如此全无景致可言,却让靳以心动不已,抬手欲扣响门扉,可这只手几次抬起又几次放下。
  明明想立刻见到那人,所以才跋山涉水千里万里而来,近在咫尺时却反倒踟蹰起来。
  靳以再度抬手,还未触及门扉,门却自动开了,门内的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两人在沉沉夜色里对视,久久无话。
  “进来吧。”说着,方凡转身,径自回屋里去了,似乎忘了他方才开门要去办的事。
  靳以顿了顿,也随之进了院子入了屋。
  “吃过了么?”方凡倒了一杯茶给靳以,示意他坐桌边来。
  靳以边往桌边走,边回道:“还没,我身上还有干粮,就着这茶水吃了便是。”
  方凡道:“你先坐着歇会儿,喝杯茶,灶房里还有些饭菜,我去给你弄些。既然都到了这儿,第一顿哪里能吃干粮呢?”说完不等靳以回话,便又转身出了堂屋。
  在他走出去后,靳以长舒一口气,忐忑不已的心也安宁了下来,又逐渐滋生出喜悦,几欲自心中满溢。
 
  不久,方凡端了饭菜进来,有一盅汤,两个菜一荤一素,还有满满一大碗米饭。
  “我于厨艺上并不娴熟,便将就着吃些吧。”
  是他亲手做的,靳以哪里还会有所挑剔,更何况方凡做的味道尚可,入了靳以的口便觉得很是美味,想狼吞虎咽,但仍是细嚼慢咽地吃尽了盘中餐。
  吃完饭,靳以帮着方凡收拾好碗筷,再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玉佩交给方凡,
  方凡接过,将那玉凑在灯下细看,惊叹道:“如此好玉好工艺,千金难求。”
  靳以道:“你若喜欢那是再好不过。这是纫兰妹妹托我带给你的。她说是陶阳得来拿给她赏玩的,但她一见这玉便觉得唯有你使得。听说你……的消息后,她便拿着这玉去了寺里,请高僧大德做法祈福,这才托了我带来给你。”
  礼物贵重,方凡本不欲收,但情意却当珍惜,所以他犹豫了片刻,仍是收下了,又说道:“希望将来有机会再亲自当面致谢。”
  靳以闻言,欢喜异常,笑道:“机会自然会有的,定然会有的。”
  方凡亦露出极浅淡的一抹笑容,却并不接话。
  靳以又递给他一个集子,说是集子,其实只是一些文稿用线装订而成。
  “这是昭彦让我带给你的,他开始读正经书了,虽然文墨不如何通,每月里也要做些诗文,这是他自己弄的集子,他说你是他的启蒙师,这个集子里的内容可能入不了你的眼,但他还是希望你能看看。”
  方凡惊诧不已,伸手接过这个集子,慢慢打开,集子里还夹着一封信,他抬头看看靳以,靳以朝他微微颔首,他便将信打开来:
  吾父:
  见字如晤。
  方凡眼眶开始湿润,他眨眨眼,压抑住心中几欲翻涌的情绪,继续读着信上字句:
  当年匆匆一别,不料几成永别。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儿亦未曾有一日忘却爹爹教养大恩。昔年爹爹在府中,教儿搦笔作画习字,陪儿嬉戏,儿有过错亦不打骂,谆谆教导令儿如沐春风,至今怀念不已。
  一日为父,终生至亲。无论爹爹是否在府中,儿皆是爹爹之子。但私心却盼将来某日,家人再聚。为此一念,儿愿虔诚起誓,若得爹爹归来,儿长大后必为善造福,感谢上天厚德,人间真情。
  请爹爹千万保重,祈愿爹爹劫波渡尽,余生安康。
  儿昭彦再拜
 
  方凡收好书信时双眼已朦胧。这是他曾当作亲子的孩子亲笔写给他的,虽没有任何华美辞藻,却是赤子之心令人肝肠滚烫。
  当初改名换姓,以为已与过往彻底诀别,但这封信却提醒了他,付出过的真心真情亦如覆水难收。那些他早已置放在内心最深处的人,如何是说忘便忘,说放手便放手的呢?
  也许有人可以,但于他,这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存在,他只要未曾真正死去,便不能真正抛弃。
 
  靳以感受到了方凡此刻的动容。他沉默着陪他平缓心绪,一只手不知何时轻轻搭上了方凡的肩膀,却不敢用力,也不曾有任何其他动作,小心翼翼地似乎害怕惊动了什么。
  良久后,方凡收好信,仍将之夹在集子中,问道:“可还有什么?一并拿来吧。”
  靳以回道:“有,还有最后一样。”
  此回他随身带了两个包袱,打开另一个,里面是一把琴,他取出琴,将之双手托至方凡面前。
  “这是……”
  “时馨。是你的琴,我让人——修好了。”
  方凡笑道:“虽然修好了,却毕竟和原先的不同了,破镜难圆,断了的琴也是一样。”
  靳以心中一痛,面上却不显,“虽然不同,但修琴的师傅说这把琴仍能弹出绝美的乐曲。”停了停,靳以又道,“当日,我重伤,曾请你将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你当时没有拒绝,我便当你是默认了。你知道我所说的是哪一首曲子,我想请你用这把琴来弹奏它,可以吗?”
  方凡许久未回话,也没有动作,靳以便托着琴默然等待。许久后,方凡接过琴,却道:“我此时没有弹琴的心思。”
  靳以笑道:“无妨,哪日你有心情了再弹,多久我都等得。”
  今夜的靳以不同往昔,说了许多软言软语,脸上表情也是带着柔软、希冀,甚至有一丝祈求的意味。堂堂靳大将军,在方凡面前,便有了不同的身份与心意。方凡并非毫不动容,但他并不想去梳理自己的心思,便只道:“赶了这么远的路,想来你也疲惫不堪了吧?我去烧些水来,你沐浴后便早些歇息吧。今晚你可以暂时住在父亲以前的那间房子里。”说着又看似轻松从容地走开了。
 
  这夜,洗去了一身风尘,终于见到了心上人的靳以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失眠,但心绪几经澎湃后却在无边夜色里不知不觉地沉静下来,最后竟是沉沉酣睡过去,一夜好眠。
 
第50章 章五十
 
阳光唤醒了仙泉镇,靳以是在车马声中醒来的。他推开门,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在打理嘉树芳草的方凡。微微低首,长发遮住侧颜,动作细致和缓,靳以见了,恍觉方凡似是长在它们中间的一株,与它们一道沐浴晨光,现出自己最美的身姿与模样。
  这一刻,虽身处闹市,却再不闻车马喧嚣,唯眼前庭院独成天地。
 
  方凡做完了手头的活儿,回过身来,对靳以道:“用完早饭将军便要回军营了吧?”
  一句话,似询问,更像是逐客令。
  靳以回道:“嗯,等下我便离开。”
  方凡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径自入屋去了,将表情藏在靳以看不见的地方。
  早饭后,靳以果真离开了,却并未回军营,而是直接在仙泉镇走了一圈儿,赁了一间空屋来住,离方医馆并不远。
  于是,此后方凡便每日里都能遇着靳以几回,有时是走在街道上或在别人家铺摊跟前遇上了,有时是在他曾带靳以漫步过的地方相遇,有时是靳以前来买些熬凉茶的药材或者给他送些新鲜时蔬等并不贵重却实用的东西……
  靳以态度不言而喻,方凡却只是客气回应,虽不如何排斥,却也绝不亲近。
  靳以不知一个人已封固起来的内心要多久才能重新叩开。方凡虽看似平和,从不强横地拒绝自己,但正因靳以曾经拥有过,知道此人若是对你交付了真心是如何亲密温暖,所以如今的态度分明只是拿自己当君子之交而已。因此靳以虽对自己起誓,必得让傅明重回身边,但偶尔也会稍觉无力。可更多时候,他仍是志在必得,这份自信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傅明是他余生里除了保家卫国以外,最重要的存在。
  有时,方凡会接受靳以的好意,并回他一包蜜饯,拿来喝了凉茶后吃正合适,类似的小小举动对于靳以来说却是莫大的鼓励。
  只是时日易逝,秋意渐浓时靳以也到了要去上任的时候了。
 
  此地整个夏季几乎没怎么下雨,到了靳以准备离去时却下起雨来。
  这场雨让整个仙泉镇都安静下来,街道上人车隐匿无踪,人们大多待在家里,只有少许人在匆匆行路或者挤在屋檐下躲雨,雨声消弭了一切喧闹。
  靳以撑伞前去向方凡道别。
  方医馆院门未关,只虚虚地合上了,此时敲门里头的人可能听不清,靳以便直接推门而入了。穿过院子,来到堂屋外,门也是虚掩着的,有说话声传出,看来是有病人前来问诊了。靳以收了伞,将之立在门边,并不入屋,只站在了外头无声等待。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以此时能隔着门墙,在雨声中听清里头的人正在说些什么。
  来问诊的当是名已有些年纪的妇人,她问方凡:“方大夫,我知道我这脸是不能再恢复原样了,本来这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只是如今……如今找了个老来伴,他虽不嫌弃我,但我倒不好意思了,所以想着让您给看看,还能否略微改变些呢?只要……只要不这么可怕便好。”
  里头安静了片刻,接着方凡的声音传来:“徐娘,你这属于陈年旧伤,要完全医好是无法了,但我这里有父亲留下的一个方子,我配了药,你过两日来取,早晚净脸后将之涂抹于伤处,坚持几月,应当会有所改善的。”
  那徐娘答谢着告辞而去,打开门,看见门外的靳以,她忙低了头,戴上斗笠便走入了雨中。
  靳以重新推门而入,方凡见他来,眼中带着一些疑惑神色,便问道:“你来,是有事吗?”也许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方凡比平日要更为柔和,问话也并非冷冰冰的一声“有何贵干”。
  靳以道:“刚才那位徐娘……我看到了,究竟是谁人这么仇深怨重,要如此痛下狠手?”
  病者私事,方凡作为医者本不应对他人泄露,但因为问话的是靳以,若徐娘在此,应当也并不会有所隐瞒,虽然靳以很可能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回答,但他略加思索后仍是回道:“徐娘年轻时自己拿碎瓷片划的。那时边境并不安宁,西夏军常入关烧杀抢掠,百姓们安土重迁,轻易不能离开家乡。徐娘长得好,为了……为了不落入虎口,她对自己痛下狠手。徐娘说,得亏后来朝廷开始重武,这儿才逐渐变得安宁。尤其是你,靳将军,徐娘常和邻里说你是仙泉镇的大恩人。”
  靳以闻言轻声一笑,这笑并非因为方凡话中事实,而是因为方凡说这话的语气竟难得地露出一丝亲切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方凡继续道:“徐娘自毁容颜后,虽免遭歹人糟蹋,但也再未嫁人。而今,孤苦了半生的她终于找到了能够相伴余生的人,我真的很为她高兴。只可惜医者并非造物主,无法为她消除那些过往的痛楚伤痕,只能稍微淡化而已。”
  靳以摇头道:“你不必遗憾,有些伤痛太深,是无法将之完全消除的。但只要她往后过得好,即便带着这些伤痕,也可慰藉往昔了。她已向前看,这样已是很好。”
  方凡闻言,浅笑道:“你说得是。”
  医者医人已是不易,医己更不易。这些时日以来,那些被方凡深深埋藏起来的回忆常常不时重现,悲欢离合,他皆一一经过,本以为可以做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但梦回时分,他心中分明有孤寂、委屈、怅惘萦绕不息。他终究是凡夫,不能忘情,不能免俗。
  眼前人是徐娘等众多人交口称赞的英雄,那么,他会是那个让自己可以不再在意过往伤痛,重新拾起勇气往前看的人吗?
  方凡无法确定,正当他怔怔出神时,却被人轻轻拥住,怀抱宽阔而温暖。
  “你曾问我肩宽胸阔,可否容你安顿此生,当日我答应过你的还未兑现,我想我还没有永远失去兑现的机会,下半辈子那么久,让我将它真正地兑现好吗?”
  言在耳畔,深沉而深情。方凡欲抬手推开忽然抱住自己的人,却鬼使神差地一动也无法动,任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任他心跳如雷似抨击自己的胸膛,任他一滴热泪沾湿自己的脸颊。
  许久后,方凡才从靳以怀中脱身,对方除了双眼略红,已不见湿意,但眼神热切,仍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方凡缓缓开口,轻声道:“现在,我不知道,且看——将来吧。”
 
  靳以带着一个尚能令自己心安的回答告辞启程前去军营。仙泉镇上的房屋他仍未退,打算往后得空便前来小住一两日。
  到了军营后,他与蒋贻孙交接了军务,蒋贻孙打算回京都去寻找如今已音讯全无的燕乐,因此已向朝廷告假一年。
  数日后,他离开,众将士们为他送行,方凡也来了,这次,当蒋贻孙叫他明哥儿时,他应了,蒋贻孙将他紧紧抱住,只是一下,便在靳以的目光中松了手。
  送别宴上,方凡抚琴一首,乃是他根据苏子瞻名词《水调歌头》编成,边奏曲边吟唱,一连三遍,最后满营将士们与他同唱: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啊,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
 
  数十日后,蒋贻孙来信,说已找到燕乐,如今他正在一家山庙中代发修行。蒋贻孙让傅明不用牵挂他们,说待燕乐愿走出深山重回尘世时,他们再寻机会重聚。
  此时,凉州已是秋末,本就荒凉的沙漠戈壁上更显萧条。但也许是因为心境已不同,傅明竟觉得“秋日胜春朝”。
  从军营送药回来的路上,他骑着靳以赠送的骏马,看着蓝天无垠,纤云飘逸,长呼口气,似将心中多年积郁都一吐而净。
  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向前看了,回头来路渺渺,而前方日光明亮,大道迢迢,他挥鞭打马,驰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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