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出现在墓园里的楚奕辰是家主,也是他的堂弟。对他的亲昵举动里带着一种表演的成分。
他要让那些下属、合作伙伴、友人、敌人以及其他因为各种原因来此祭扫的人看清楚——楚家兄友弟恭,毫无嫌隙。之前那些兄弟反目的流言都只是无稽之谈。
他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在这样公共的场合,处在各自真实的立场上见面了。楚云涵的视线压得很低,几乎不敢看对方,轻声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我恨透了自己’开始。”男人答道,声音淡淡的。
他只觉得胸口有些窒闷,沉默地垂手站在一旁。
楚奕辰将花放下,在石碑前伫立了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话:“我会照顾好他,请您放心。”
楚云涵的心好像被大力撞了一下,跳得有些不受控制,乱糟糟的,连节奏都没了。脸上浮起一层酡红,收拢的手指刺得掌心有点疼。
“走吧。”男人经过他身边时说。
他又看了墓碑一眼,抿了抿唇,跟着对方的步子往外走去。
楚奕辰走在前面,略宽大的大衣将修韧的身躯包裹着,显得颀长而挺拔。迎面而来的风将男人的气息吹过来,淡而熟悉的须后水的气息掠过鼻尖,让他想起那些荒谬而放纵的夜晚,想起那个人抵在自己身上喘息的样子,想起两人之间那一次粘腻的交缠。
莫名的燥热从脊髓深处冒出来,让血液都渐渐沸腾。心猿意马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撞到了男人的脊背上。被那双有压迫感的黑色的眸子看着,像是心事被看穿了一般,脸上更烫,小声道:“……对不起。”
“你要去哪儿?”楚奕辰问。
“公司,有个专案……约了谈判。”
对方刚要开口,却听见空气中响起了“砰”的声音,接着身前的一名保镖重重倒在了他脚边。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
楚云涵在被猛抱住滚倒,脑袋磕在地上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声枪响。楚奕辰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喉咙里的声音有些嘶哑:“别动。”尖叫骤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瞬间动了起来,保镖们纷纷围过来,挡在两人身前。他听见了皮肉被击穿的声音,他看见有人不断地倒下,他感觉到白杨护在自己的前面,将他往后推。
混乱之中一辆车猛地撞穿墓园围栏冲了进来,白晓大喊着“少爷,上来!”,楚奕辰一把扯起楚云涵,将他塞进后座,然后甩上门,说:“带他走!”
“少爷!”白晓神色凄厉,声音在抖。
“带他走,保护好他。”男人沉声道,“这是命令。”他拔出腰间的手枪,深深看了呆若木鸡的楚云涵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随着保镖们的步子飞快地往不远处的建筑里退。
白晓的眼里一片血红,咬着牙一脚重重地踩下了油门,车子飞驰着离开。
密集的枪声将楚云涵那句颤抖的“等等……”淹没了,子弹飞射在车门和车窗上,发出“砰乓”的声响。身边的防弹玻璃被打出一道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纹,他强忍着恐惧,浑身都在打颤。“等等……白晓……等等……”他脑袋发懵,像是被赤裸地丢进了冰窖里,牙关战栗不停,每一个字都在打抖。
“等什么?你还想等什么?他留在那儿就是为了吸引火力,就是为了要你活!”开着车的男人左臂上的枪伤在往外渗血,声音里带着一种悲怆的绝望,狠厉的嘶吼道,“他能做的都为你做了,不能做的也做尽了!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
他紧紧抓着门上的把手,心脏像是被人攥住般有一种隐约的钝痛和困闷,连呼吸都艰难起来,眼前停格着楚奕辰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
黑色眸子,深沉的幽光,像是有许多的不舍,又带着无法撼动的决然。
——他要你活。
楚云涵用颤抖的手死死地扳住白晓的肩膀,说:“回去……”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仍直直地往前开,终于暴跳地嘶喊起来:“回去!我要回去!”
脸色苍白的男人唇边勾起一层冷笑:“你回去有什么用?”
这句话如同一道闷棍,正中脑门,让他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失魂落魄地倒回后座。
是啊,能有什么用?
我到底……有什么用?
他用手捂住了脸,用力到指节发白,在脸上抓出深深的印痕。手心里、脸颊上有温热的水渍,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又或者是从哪儿沾上的泥或血。
父亲离开时的那种无力感再度席卷而来,这一回,更强烈,更彻底,他颤抖着蜷缩在后座上,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动物,发出无声的哀鸣。
别死……
你不能死……
楚奕辰……求你……
他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一向什么都不信的他忽然很希望这世上真的有神明,能听到他的祷告,去保佑那个人。
楚奕辰留在了墓园,吸引了大部分的火力。他们的车被追了一段路之后便再没有了枪击。驶入市区之后,白晓的神情依然很凝重,他不停地看着后视镜,皱眉,用力踩下油门。已经达到一百三十码的车一个急转弯,几乎是横着飘了出去,调转了方向。
楚云涵被甩的快要抓不住把手,惶然地问:“有人跟着?”
“嗯。”白晓一面开车一面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把枪扔给他,说,“等会儿要是我死了你就跑,跑不掉的话,只能认栽了。”
他的心通通直跳,将子弹上膛,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地回忆了一下从前训练过的射击技巧。控制呼吸,三点一线瞄准,扣动扳机……
就在这时白晓一个急刹,车子滑出去很长一段,在地上留下一道重重的刹车痕迹。他们的车被堵住了。在一条不宽的巷子里,前后都拦着车。白晓看见这种阵势,脸色阴沉地勾起唇角,握着枪笑得邪佞异常:“云少,看来今天咱们得死在这儿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大开杀戒的狠意。
楚云涵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控制自己的手不要抖,一咬牙打开车门站了出去。
白晓大惊:“你做什么?!”
他站在车边,对着巷子那头的人喊道:“我是楚云涵,这么大张旗鼓地想杀我,总该让我在死前看一看你是谁吧?”
对方沉寂了一会儿,有人走上前来,轻声道:“好久不见。”
楚云涵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说:“盛五……”
男人看着他说:“这种情况实在也不是我想看见的。云涵,事出无奈请你原谅。”
“……为什么?两家之间不是有合作么?到底为什么?!”他的脊背绷得死紧,捏着一双拳,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那位堂弟的手段太高明,一点一点的蚕食我们的势力,一点一点的取而代之,一点一点的动摇了沈老爷子的信任。他设计诱骗我们扩大合作,实则在摸清了实力之后截断了我们的资源。而现在他扶植沈墨架空了沈老爷子的权利,让我们彻底再无依靠。我们被逼到如今的地步,难道不该讨一个公道吗?”
楚云涵震惊地看着对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如果想杀你,你逃不到这儿。”盛铭的眼里有了一些柔光,“你曾经背叛过楚奕辰,在楚家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上一回我没能带走你,后来一直深深的遗憾。今天,我是来带你走的。”
“……什么?”
“盛光带了两百人去墓园,三哥盛威正带着两千人从城外进来。结果是什么已经很清楚了,楚奕辰今天逃不出来。他死了,楚家就倒了。与其被牵连其中,不如跟我离开,去J城过我们自己的逍遥日子。这一生我都会陪着你。”
他立在原地,额前的发将眼睛遮住了些许,肩胛微微发颤,说:“如果我拒绝呢?”
盛铭皱起眉头:“我不想对你用强。”
楚云涵抬起脸,对着那个站在十米开外的男人笑了一下。
那是一种带着风情的笑,有三分的柔,三分的清冷,三分的肆意不羁和一分让人惊艳到移不开视线的媚。里面夹杂着挑衅和俾睨的味道,还有不屑一顾的冷傲,笑意浅浅流转在眼角眉梢,让本就俊美的脸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吸引力,致命而又危险。
盛五失神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太漂亮。像是林间不可捉摸的白鹿,若即若离,总抓不住。那种笑激起了男人征服和占有的无限欲望。
然而下一秒,那只骄傲的动物却自己走向了悬崖的边沿。
楚云涵用冰冷的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说:“给你两个选择,放了我,或者,杀了我。”
第三十三章
他的举动大大出乎了盛五的意料,男人的眉心拧成了川字:“你为什么要……”
“我姓楚。”楚云涵对他对视。
“就因为你姓楚,现在能护着你的人只有我。接下来我的兄长们必定会将楚家斩草除根,你离开我只有死路一条。”盛五焦躁地抬手看了看表说,“你到底明不明白?”
“背叛的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不想再做第二次。”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如果你对我还有半分情意,放我走,让我有一个体面的终结。如果没有,请你亲手杀了我。”
男人僵硬地盯着他,下压的嘴角紧绷着,眼睛里除了愠怒还有一种心碎和哀伤,低声道:“……非要如此?”
楚云涵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将手指紧扣在扳机上,微垂着眼眸,一字一字地说:“非要如此。”
盛五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阴郁地狠狠一拳捶在车顶上,咬牙下令:“都让开。”
“五爷!”他身边的亲随惊诧道,“你这么放走他,三爷要是知道了……”
“我说了,让开!”男人像只凶狠的狮子,眼眶有些发红,“少他妈的废话!”
手下见他发怒,不敢再说什么,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楚云涵的睫毛颤了颤,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多谢”,重新坐回了车里。白晓立即一脚油门向着巷口冲了出去。
盛铭看着那辆车从自己面前经过,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他靠在车门上,疲惫地燃起一支烟。盛维雍知道他对楚云涵有执念,这一次的行动并没有派他来。他偷偷跟了来,就是为了将楚云涵安全带走。他想好了,要将这个男人带回J城,如果家里反对,他就带着他远走高飞,去海外过逍遥日子。
可是那个曾向他伸手求助的人此刻却不愿意跟他走了。
他终究是来晚了。
盛五深吸了一口烟,回想起楚云涵曾被自己抱在怀里亲吻的样子,青涩而又紧张,想要拒绝又被迫逢迎,那么让人心动。又想起刚才那个让人激荡的笑来,眼神有些迷离。
就在他陷入回忆之中时,却听手下急匆匆地来报:“五爷,出事了!
坐在车上的楚云涵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枪,微微有些发抖,用另一只手按住。白晓在接听电话,一直沉默,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墓园情况怎么样了?”等电话一挂断,他便急切地问,整个身体都倾斜向前,贴在了前座上。
白晓从反光镜里扫了他一眼,说:“还没有。”
时间越长就越凶险。楚云涵脸上满是失望,紧锁着眉,默然地坐回去,兀自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有多少人赶去了墓园?”
“两千左右。”
“还有多少能调动的人手?”
男人略顿了顿,说:“城内大约两千五。”
“组织两千人拦截盛威,三百人分两组去老宅和周家保护,必要的时候带他们离开。联系二叔和三叔,告诉他们情况,然后让护着闵然的人带他离开义大利,切断所有不必要的联系。挑几个枪法好的去主要路口的建筑里埋伏,看见盛家的人一概击杀。让所有在外的黑鹰会成员隐藏身份,慢慢混进J城。”楚云涵的嗓音干哑,有一些不平稳的颤抖,却带着一种从来未有的狠戾。“现在调头去老宅,我要毁掉所有的人员名目和帐册资料,调两百人过来保护。”
白晓一脸震惊地从反光镜中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还楞着干什么!”他厉声道。
白晓打开手机,拨出一个号码,沉声开口:“云少说……”然后将他所有的话重复了一遍,得到对方的答复之后,在红灯的路口一把调转车头,向楚家老宅开去。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楚云涵眼里有一种破碎的虚空,声音很轻,像是在喃喃自语,“没有消息,一定是还活着……”
“如果少爷不在了,要怎么办?”白晓忽然开口问。
后座上的人没有说话。
就在白晓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时,却听见了一句寒冷到让人心惊的话。
“如果他死了,盛家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就在楚云涵向着楚家老宅而去的时候,盛铭的车却正向着城外飞驰。后面跟着几辆黑色的车,如同黑色的影子甩不脱。不时有子弹击在后盖上的声音。
盛铭红着眼睛握紧了手里的枪,只觉得从骨髓深处泛上来一阵阵的阴冷,让他发颤。
刚才的电话里,二哥盛光带着喘息的虚弱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
“小五……我不成了,你三哥那边估计也出事了……别回J城,刚才……沈墨和楚闵然对爸动手了……原来他们早算计好了……去国外,别回来,快走……”
一夕之间,手里的网被撕破了,野兽被放了出来,愤怒嘶吼,露出血淋淋的尖牙。
狩猎者沦为了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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