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啊皇上。白雪鹤握着酥饼,沉默良久,咬下一大口。
“咣铛”一声,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苍华抱着只布袋立在门口,肩上还扛着几根甘蔗,像个猪八戒。
日光熹微,白雪鹤觉得有些昏聩,他伸出手,努力去够那个宽阔有力的肩膀。
就在指尖划过苍华衣料时,一个人突然被推出来,接着横亘在二者间,白雪鹤皱了皱眉,努力辨认着眼前熟悉的面孔。
“你猜是谁来了!”苍华的声音自那人身后传来,隐隐有些兴奋,“白雪鹤,你看!”
白福也愣在原地,手里抱着面粉盆,“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那是个面孔熟悉的女子,她生的年轻精致,可挽着妇人的发式,鬓发间毫无装饰,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衣。
“老爷。”小维怯怯退了半步,迎着白雪鹤迷离目光,声音微弱着回应,“我是小维。”
“小维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没跟着其他人。”苍华看到白雪鹤退了半步,以为他害怕被人发现,特意补充,“我跟在后面看过,绝对没有旁人。”
白雪鹤坐下,喝了口苦茶含着不咽,眼前的黯然微微退散一些,缓缓露出微笑。
“小维,你怎么来了这里?”见白雪鹤不说话,白福很是着急,他伸手捏住小维的手,紧张的滑过她手上冻疮,“你不是嫁去了盘州,出什么事了?”
小维那时离开白府,白福也不敢拦着,可毕竟两人认识一场,白雪鹤不在府里时,他也会偶尔出去,同小维有一些联络,直到后来小维嫁人去了外地,他觉得总联系不太合适,才没再去寄信或送东西给她。
“我倒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有联系。”白雪鹤咧嘴一笑,这一笑实在是好心好意,不带半点讥诮。
可小维却红了脸,她垂下头,握着茶杯久久不语,片刻后,眼泪竟大滴大滴着往下落。
白雪鹤愣了一愣,倒是苍华想起前事,赶忙问:“你之前不是还来过京城?难道是有人要害你?”
“那倒没有。”小维擦了把眼泪,迟迟道:“是我相公出了事。”
小维嫁给了位姓陈的农夫,家境虽然一般,但人老实憨厚,因着她是京城来的,生活上难免娇气,所以待她极好。
那日,小维离开家去往京城,一是为了看眼前番死里逃生的白雪鹤,二是来京城集市采购些上等的种子,回去种地。
庄户人家,地就是生活的本钱,可那天却有大户平白无故找上门,仗着人多势大,提前强要她家的地租。
小维的相公争不过人,又年轻气盛,于是忍不住动手,他力气大,竟然打断了那大户少爷的一条腿,不但地都被收回,就连人也被端进官府。
陈农夫并非盘州本地人,他老家恰好在岭南丽州,于是小维卖了些衣裳首饰做盘缠,想去丽州借点钱,先将人从牢里保出来。
她刚刚到丽州地界不久,就遇到在街上闲逛,个子极高,又扛着甘蔗,实在没办法不显眼的苍华。
“可见,人不能总是争口气。”她的话毕,白雪鹤笑笑,伸手捏起块点心,语气轻描淡写,“你去找陈家,他们定然不会收留你,更不用说借钱出去。”
“你!”
小维依旧心高气傲,她本有些难为情,此刻气的脸色发白,扬手便要出门。
“老爷!”白福急的满脸涨红,拉着白雪鹤衣袖,一脸恳求。
“你可以去试试,吃个闭门羹。”白雪鹤挑眉,毫不在意他什么神色,“就知道老爷我说的对与不对。”
小维好不容易收住泪水,眼看又要夺眶而出,苍华皱眉推了推他,白雪鹤适才抬手,指指抽屉。
白福立刻会意,忙起身拉开,从里面取了一锭银子出来,小维先是推着不要,后来终是想到相公,还是接在了手里。
“我的钱。”白雪鹤敲敲桌角,翘起条腿微笑,“不是白拿。”
“等我救相公出来。”白福又要劝,小维死死捏着银子,梗起脖子道:“我们家终会有钱,拿来还给白大人的。”
“我有的是钱,谁稀罕你那几个。”白雪鹤望着她一成不变的倔强神色,露出笑容,“这大过年的,留下吃口热饭再走。”
小维一愣,半晌没能回神,白福瞬间长出口气。
“还有件事。”白雪鹤笑笑,眉间露出几分在大理寺干老本行时的神情,说话不直入主题,反而旁敲侧击。
“你一直住在盘州农家,那先前来京城看我,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第65章 元宵节 15
小维来到这里,的确太巧,巧的天衣无缝,令人怀疑。
小维是曾是阮绛合府上的侍女,后来阮家出事,她才来到白雪鹤这里。
白雪鹤清楚,如果有人教小维如何说话,大概也教的是点心的来历,而不会是这一层。
小维果然一愣,她沉思一阵,才回答道:“我相公从地里回来,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
“方才你也说过,你相公只是个农夫。”白雪鹤不紧不慢,伸手取来茶壶沏茶,“我去兴山县查矿难,又不是行军打仗国家大事,怎么会连种地的农夫都一清二楚。”
最后一句话,他忽然提高声线,吓得小维向后退了半步。
白福上前扶住小维,脸上表情十分为难。
“的确是有人,来到找到我家相公。”小维低头开口,捏着袖子回答:“那段时间,盘州刚好大雪,我家房顶被压塌,他拿了些钱,说是白大人送来给我,又说京城里白大人出事,劝我过去看看。”
“那然后呢?”苍华听到这些絮语,已知道小维是被人引至白雪鹤府上,忍不住直入主题,“那些糕饼呢?是谁送来给你的?糕饼被人动过手脚!”
“糕饼,是我自己动手做的,但被燕王府里的离月公子吃了几块,所以他补了些进去。”小维回忆一下,愣愣抬头,“倒是后来……”
小维话音未落,一口鲜血猛然自舌根涌出,她趔趄着退了半步,身体沉沉撞在门框,大口大口呕出鲜血。
白雪鹤皱眉,一步上前,也不顾血污,将手指点在小维肩膀处穴位。
但以他三脚猫的医术,只能暂时止住了呕血,小维抬手在空中摸索,眼神惊恐而空洞,接着脖颈一斜,喉头再也发不出声响。
一汪汪鲜血在苍白麻布蔓延,空气中血腥气味弥漫,如同那日在矿洞里,紧紧捂着他脑袋的兰梓清。
白福焦急万分,在房间里四处摸索,“老爷!她!”
“我治不了。”白雪鹤低头,望着自己脚尖叹气,语气及其平淡,却控制不住的指尖发凉。
门外突然一阵吵嚷,接着是急促脚步声。
白雪鹤将小维放入白福怀里,自己缓缓起身。
接着他整理好衣领,从容微笑,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宅院的门并不太牢固,即使上锁,也很快被人推开,五六名农夫打扮的人站在门口,伸手摘下斗笠。
斗笠下露出慢慢张脸,与农夫黝黑的面庞不同,那张脸雪□□致,明明年岁不大,却隐隐露出些阴冷。
徐林站在诸人之前,仰头浅笑,自腰上解下块镂金腰牌,腰牌不大,其上盘旋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
“这里距京城有个几千里吧,真难为徐大人寻过来。”白雪鹤微笑,在衣摆抹干手上鲜血,接着双膝跪下,“徐大人,一路辛劳。”
白福不认识什么徐大人,他目光呆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急急跪下。
苍华眼睛仍盯着小维,手握成拳,双唇已经发白,他紧紧贴着白雪鹤站立,一步不敢离开身侧。
“别怕。”
白雪鹤沉沉发声,音色仍旧发虚,象征着声音的主人心底胆怯。
他不怕傅季瑛寻来,只是不想叫小维在苍华面前出事。
这个人间向来如此,他早就已经习惯,只单单看到苍华那副神情,心底觉得莫名害怕。
小维静静躺在屋角,身上满是红色。
息痛膏带来的隐症正一波波传来,疼痛如针尖一点点刺着脊背,叫白雪鹤忍不住佝偻,低下脑袋。
他努力眯着双眼,试图不对焦在那片血色上,却始终毫无作用。
大滩的红色鲜明透亮,如同故意涂抹的装饰,倏然间就不再那么刺目,反而很是合人心意。
果然,这几日的太平生涯,远不足叫他解恨。
“徐林是奉圣上旨意,哪来什么辛劳。”徐林笑得有些得意,接着抬手,“圣上口谕,只单单叫白大人回去,圣上知道,白大人有胆子戒了息痛膏,也有本事叫宁王殿下死心塌地跟着,听闻殿下武力高强,所以微臣带了上百死士,就在门外相候。”
强忍着听这冗长的一段话讲完,白雪鹤适才起身,他已腿脚僵硬,眼底忽的一暗,忍不住侧身靠着桌子。
后方锦衣卫想要来扶,却被徐林抬手拦住,只好悻悻退开。
“皇上不在,不知道你做这模样给谁看。”徐林皱眉,有些厌恶的低声回复,接着他挑眉转身,“请白大人迅速换身衣裳,微臣在屋外等你。”
“不如我去杀了他们。”苍华猩红着眼,紧紧捏着白雪鹤的手,缓了片刻才不去看小维的身体。
这句话毕,他又呆呆沉默,也许自己能杀的了百人千人,却无法在这之中护得住白雪鹤。
“不必。”白雪鹤仍旧微笑,解下带血衣衫,“白福你去照顾小维,我先回京城。”
苍华顿了一顿,满心皆是酸胀。
片刻后,他十分不情愿道:“为什么,他们都要听皇上的?”
说完后,他猛然呆住,这话,这番场景,似乎曾在哪里听过,见过。
似乎曾面对百万军马,看他们沿着海面天际一片片铺来,银枪金甲,杀气蒸腾,仿若卷起如雪巨浪。
自己只有孤身一人,站在他们面前,几乎是与天地为敌。
而他的父亲,四海帝君,只是袖手,站在万千兵马之前。
“如果可以呢?”此刻,白雪鹤已站直身体,重新取了件干净白衣披上,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我要回到京城去。”
苍华盯着他眼睛,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宛如一泓深水,令人怎样也看不到边际。
……
大年夜刚刚过去,交错巷陌中,各家各户贴着火红对联,宫中也是一片装出来的喜气洋洋。
正是凌晨,太后坐在佛堂里,双手合掌,对着观音坐像行了三次大礼,第三下时,有一绺发丝自鬓边发饰中滑出,她抬起手,托着发丝凝视。
她发丝已然发灰发白,并且在大把大把掉落,似乎马上就要撑不住头上沉重的点翠步摇。
“太后。”一位年岁不小的宫人缓步走入,停驻在太后身侧,“奴婢派人打听过,裕王爷的确出了天牢,已经重新回到府里,卫大人派锦衣卫看着,其他的事,奴婢也打听不出来。”
“没关系,这就够了。”太后深叹口气,扳开观音像下暗扣,自其中取出一只纸包,抬手将里面的粉末倒入火盆,“嗤”的一声后,粉末化作一抹极小火焰,在菩萨的慈目下猝然消失。
“求菩萨保佑我儿。”她深吸口气,双手合一,沿眉心划至心口,恭敬行了大礼。
接着太后颤巍巍起身,努力若无其事,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宫宴。
傅季瑛从不信天意报应,所以很不屑来佛堂,也绝不会跪下参拜,因此,绝无可能发现观音像下的端倪。
当然,他也绝不可能想到,太后会将药物送进天牢,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发疯。
无论发生什么,宫宴依旧热热闹闹,后宫嫔妃平日基本无法得见天颜,所以各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傅季瑛难得温和,陪她们多喝了几杯。
最后一杯他喝的微醺,脸颊微微烧红,抬头望,天上已月到中天,于是他起身披上大氅,继续向书房走去。
白雪鹤刚刚回到京城,就被召至书房外候驾,此刻满天大雪,尽管将官服里塞的满满当当,仍旧冷的不住跺脚。
“白大人。”卫岚自一角跑来,见到白雪鹤满目笑容,他本有些发怒,此刻却忍不住跟着苦笑,“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今日是大年三十,我又长了一岁。”白雪鹤搓搓手,小步踢着台阶上碎雪,“今年我整二十四,本命年,又下了这么场瑞雪,当校则笑,有什么不能开心的。”
卫岚有些吃惊,伸手活动下自己下巴,“你就不害怕?”
“那我问大人一句。”白雪鹤转眸,幽幽微笑,“是谁告诉皇上我在哪里,又给小维下药。”
“我不知道。”卫岚愣了一愣,实在没法回答。
白雪鹤在此笑笑,打个哈欠,重新袖起手。
“我原以为,你可以多逃几日。”卫岚假装没有进行刚刚那番话,开始探头探脑望向周围,“没办法,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十足的信任徐林那小子,似乎也大有取代我的架势,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从哪里得来你的消息。”
“没事。”白雪鹤哈了口气在手心,使劲搓着手取暖,于雪白哈气中露出笑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也只是过个春节,始终是要回来的,可今夜皇上若要动手,你可帮我拦着点儿。”
“燕王身体不适,可终究带伤去了塞外。”卫岚一愣,没有回复他的玩笑,说话声音有些哑,努力讲着近日发生的事,“他时战时败,漠北战事,并不顺利……”
他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压着雪花的沉沉脚步声,二人连忙回首跪下,傅季瑛正身着明黄大氅走来,身后别无他人。
自黑色狐毛中露出一双轮廓锋利的眸子,眸间泛红,似乎带着醉意。
卫岚单膝下跪,腿子隐隐有些打颤,可用余光扫白雪鹤,他除放在绒雪中的指尖发紫,并没什么变化。
“起来。”傅季瑛抬手,快速点上卫岚肩膀,“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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