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桥墩底下喝河里的污水。
冯建国不动声色:“你的同伴死了,被人一枪致命。”
提起同伴,胖子更是抖了一下,抱着脑袋,想起了他脑浆迸裂的那一幕:“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与虎谋皮者,必死无疑。”冯建国替他倒了一杯热水推到手边。
“你想活的吧?”
水蒸气里他看着老人刚毅的脸,再看看桌上的一次性纸杯,颤颤巍巍端起来喝了一口,嗷地一嗓子哭出了声来。
天知道他已经有几天没喝过开水了。
“我想活,想活。”男人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我好饿,我想吃东西,他们一直追着我,有人想要我的命——”
冯建国冲着监控打了个手势,有人进来,他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对方提着KFC的袋子走了进来。
冯建国放在了他面前:“吃吧,吃完把你知道的通通交代出来,我保你在法院判决下来之前舒舒服服有吃有喝地待在看守所里。”
胖子看了看他,一把扯了过来,从袋子里掏出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完了连指头上的油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冯建国等他吃完,自己撇着茶杯里的浮沫。
胖子风卷残云把全家桶吃了个一干二净,完了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
“还有吗?”
“有,你先交代,晚上食堂吃烤鸡,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早知道你们警察对待犯人也这么人道,我他妈早就自首了……”胖子想到同伴的死,想到自己那几天的逃亡生涯,还是心有余悸。
“废话少说,不老实配合的话也有千百种办法暗地里折磨你。”冯建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径直发问。
“为什么绑架孩子?”
胖子搓了搓手,腆着脸笑着:“缺钱,欠了赌债。”
“谁承诺的给你们五万美金?”
提到这个问题,胖子又唯唯诺诺起来:“不知道,他从不亲自出现,都是叫手下晚上来见面。”
“有什么特征吗?”老局长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了笔记本,做着记录。
“每次来都是蒙着面,看不清脸,不过,穿的很好,皮鞋擦得铮亮,背后的老板应该也是有钱有势的人。”
按照道上的规矩,请人做事一般都要先预付订金的,这两个绑匪一分钱都没拿到手就动手了,不太符合常理。
冯建国住了笔:“撒谎我现在立马就放了你。”
“别别别——”胖子激动起来,舔了舔唇:“我真没见过那人长什么样子,他是没给订金,不过他给了这个……”
胖子戴着手铐,伸出两根手指头搓了搓。
大冬天的,他就穿了一件短袖,冻得哆嗦,那胳膊上有针眼。
冯建国眉头一皱,明白了。
“详细的体貌特征叙述给我。”
“男,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单眼皮,每次来都是穿西装,皮鞋,戴一块叫不上名字的手表,右手腕上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
仿佛是害怕冯建国真的放了他,胖子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吐了个干净。
一个下午,直说的她口干舌燥,毒瘾又犯了,打着呵欠,有气无力地靠在了椅子上。
“我说领导啊,问完了没有?”
冯建国抬头瞅了他一眼:“被你们绑架的孩子都卖到哪里去了?”
胖子小心翼翼斟酌着他的脸色:“要不,您再给我点这个?”
他复又伸出两根指头搓了搓。
冯建国笑了一下,胖子心落回了肚子里,心想:这个领导脾气真好,早知道局子这么好待,他妈的早就来自首了。
未等他高兴太久,就被一杯热茶兜头泼了个正着,胖子一阵鬼哭狼嚎。
冯建国捋捋制服,站了起来。
“他妈的,你绑谁不好,绑警察的亲戚,知道什么叫太岁头上动土不?我告诉你,整个江城市局老子说了算,今天我就是要你以命偿命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
冯建国说着,慢慢走近了他,虎背熊腰的,阴影投在了地板上。
胖子坐在审讯椅上,不住往后缩着,看着他的手摸向了后腰的枪套,浑身颤抖,又哭又嚎的。
“不,不,我说,我说,别杀我,别杀我……”
冯建国鄙夷地看着那椅子下面渗出了黄色的液体,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说。”
“卖到哪的都有,反正都是偏远山区,不过最好卖的还是东南亚,偷渡有风险,不过能拿一大笔钱。”
“和你们接头的是谁?”
胖子生怕他把枪掏出来,抢着回答:“红姨,是红姨!”
冯建国挑了一下眉头,详细地记下了他口中“红姨”的体貌特征。
“在哪能找到她?接头方式?”
“欢歌夜总会,没有接头暗号,她有门路,只做熟人生意,既帮人走私,又当掮客。”
看着他一五一十全吐了个干净,冯建国的手在后腰上摸了摸,似不太舒服,硌得慌,掏出了一把粉红色的玩具枪来。
“不好意思,带错了,给孙女买的。”
胖子两眼一抹黑,差点晕死过去,真真是老奸巨猾。
冯建国腋下夹着本子走了出去,面色冷凝,吩咐道:“送强制戒毒所,没有我的亲笔签字,不准任何人私自会面提审他,就是省长来了也不行,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纷纷把手举到了太阳穴边应声道。
刑侦副队长薛锐暂时代替了宋余杭的职务负责押送,把枪别进了枪套里准备出发。
同事捅捅他的胳膊:“往常从来不见冯局发这么大脾气,还关起门来一个人审讯,这要搁我们监督投诉科早就找上门了。”
另一个同事也取了枪答:“没办法,谁让出事的是宋队和……林法医暂且不提,你们听说了没?赵厅快退啦,底下几个地市的热门人选其中就有冯局,咱们江城市局今年命案侦破率全省排名第一,还不都是宋队真刀真枪拿命拼出来的。”
“冯局若是高升,指不定……”他顿了话头,意味深长。
“可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赵厅的爱徒,咱们市局的门面出了事,你说他能不气吗?”
薛锐皱眉,止住了话头:“行了,别说了,执行任务要紧,出发。”
几个同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摸了摸鼻子,自讨没趣,快步跟了上去。
***
2009年的最后一场冬雪落尽。
窗台上枯萎的绿植冒出了第一缕嫩芽的时候,宋妈妈康复出院了。
季景行开车带她和小唯回家,路过了市中心广场的大屏幕。
等红绿灯的间隙,宋母盯着窗外出神。
“本报获悉,景泰集团CEO林又元之女林厌于执行任务中为挽救同事生命,不幸壮烈牺牲,年仅三十三岁。追悼会将于今日下午14时在江城市殡仪馆举行,届时不光有商界人士参加,警方代表亦会出席……”
接下来是景泰的高管接受了采访,证实了这个消息。
也有部分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人接受了媒体的访问,纷纷提到林厌是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惊才绝艳,在法医学的造诣上是如何如何出类拔萃……
难以想象的,明明一年前她还是全网通告的“黑心法医”,“刽子手”,三心两意花心滥情的“渣女”,花圈都摆上了法庭门口。
一转眼就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烈士”。
当你逝世的时候,人们才开始怀念你。
这世事当真是讽刺极了。
宋母转过脸来:“景行……”
季景行明白了,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盘,汇入了车流里。
江城市殡仪馆。
“不好意思,没有请柬,禁止入内。”
门口守着的林家保镖穿着黑西装,胸口别了白花,婉言谢绝了她们的吊唁请求。
今日整个场馆戒严,不仅有林家的人在守着,也布置了不少警力。
宋母满头银发被风吹得凌乱,微微红了眼眶,张张嘴,想说什么终是咽了回去。
季景行扶着人离去:“走吧,妈。”
小唯拉着奶奶的手,没那么爱笑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纯粹的天真和残忍。
“林阿姨怎么了?”
宋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和你姑姑一样,睡着了。”
回到家,季景行忙着为她们收拾东西。
“妈,你搬到我那边和我们一起住吧,她有个伴儿我也放心些,我也能多照顾照顾你,省得两边来回跑了。”
宋母似没听见一样,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宋余杭的房间,从她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相框,拿手拭去了上面的灰尘。
那是宋余杭给她拍的,那个下雪的夜晚,她站在庭院里路灯下吹雪的场景,笑靥如花。
“你说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谁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她爹妈该难过成啥样啊……”
宋母一边念叨,一边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把相框放在了宋余杭哥哥的旁边。
季景行从厨房出来,看着她燃了三炷香。
“妈,这不合适吧……”
老太太从袖管里摸出了一只玉镯子,看成色质地,和她腕上那只是一对,缓缓放在了相框前。
“这镯子是我嫁给亦琛他爸时,我妈打给我的,我本打算着,给你一只,剩下这只等余杭出嫁再送给她,没啥不合适的。”
“厌厌她……是宋家人。”
一句话说的季景行又心酸不已,强笑了一声:“妈——”
宋母回过神来:“哦,你刚说啥来着?”
她自从出院后,精神头大不如从前了,行动迟缓,耳也开始背了。
季景行眼一热:“我说让您搬过去,和我们一起住。”
宋妈妈摆手:“不成,不成,我还走的动,搬过去亲家们该有意见了。”
对她当年执意要生下遗腹子的事,季景行父母本就心怀不满了,这些年来更是鲜少来看望这个外孙女,连带着对季景行的关心也少了。
宋家出事后,季景行的父母也来过一两次,要她带着孩子回家,宋母当然是知道的,当下就不肯再拖累她了。
“妈,您是不把我当宋家人吗?”季景行放软了声音哀求:“您看看小唯……”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孩子坐在沙发上,玩着积木,不想说话的时候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事物不管不问,也不爱笑了,更不活泼了,也不会再轻易让她们抱了。
甚至是季景行想要抱她,接近她,都得小心翼翼的。
“小唯这个样子,怎么坐飞机,我怎么放心带着她回季家。您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啊,就算是不为了我,为了孩子,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季景行当然懂她的想法,坚强了这么久,头一次有些崩溃了,哽咽着。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就当也是,陪陪我吧,咱们互相,做个伴儿。”
宋母浑浊的眼睛里渗出了泪花,母女两个人抱头痛哭。
“好孩子,妈陪你。”
***
宋余杭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浮在了深海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有人拨开黑暗向她游来,温柔地托起了她的身体。
她的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发,扑了个空。
宋余杭心里一紧:“你是谁?”
女人回过头来,贴上了她的耳畔:“我叫林厌。”
林厌,林厌,厌厌……
她琢磨着这个名字,眼前一亮:我的未婚妻。
她兴奋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喋喋不休:“林厌,厌厌,我买戒指了,我现在送你好不好,我想和你拍婚纱照,穿着警服的那种,我还看上了市中心的一套房子,等你过目喜欢我就付定金,还有我们领养个孩子吧,像小唯那样乖巧可爱懂事又听话的……”
无论她说什么,女人都只是笑,拖着她慢慢往上游。
天光大亮。
林厌松开了她的手:“宋余杭。”
“嗯?”她还沉浸在兴奋中不可自拔。
女人拽着她的衣领把人拉低,吻落在了额头。
随着话语一起落下的,还有泪滴。
“我要走了,再见。”
宋余杭一怔:“你要去哪,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她说着,林厌的身体已经陷进了一片白光里,变得越来越透明。
“林厌?!”她失声惊叫,伸出手去捉,扑到了一片虚无,摔了个踉跄。
“林厌……”宋余杭喉咙里插着管子,含糊不清地挣扎,额头渗出了薄汗。
沉寂许久的脑电波终于有了波动,各项数值也都在稳步上升。
季景行看着她的眼皮上下翕动着,手指徒劳无力地抓着被单,喜极而泣,冲出去喊了医生。
狭窄的单人病房里瞬间涌进了一大帮子医护人员,当冗长的管子慢慢从喉咙里拔掉的时候。
宋余杭苏醒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她的头发张长了,垂下来遮住了眼帘,嘴唇是长期缺水引起的干裂苍白。那双淡棕色的眸子失了神采,满是血丝,愣愣看着天花板。
“余杭……”宋妈妈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连声叫着她的名字。
季景行搂着小唯,用手掩住了唇:“小唯,叫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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