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设定了他与傅云兮终将要相遇,让傅云兮蛮横地盘踞在他心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相信这就是他命中的定数。江湖人最注重知恩图报,傅云兮救了他的命,那就一命还一命,他将自己的下半生,早就交给了三少爷。
初时,他只当自己的一腔热血不过是救恩之情无以为报,他靠着傅三少给予的这一袋银两生存下来,暗中保护着傅三少。然则当他再度面对江湖人士的邀请,甚至面对武林盟投来的橄榄枝之际,却猛然意识到,他已在京城扎根,他无法让傅云兮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异样的情感告诉他,他想做的并非只是报恩,还有更多数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所在。
此心安处是吾乡。傅云兮在的地方,他才能活着。
杨三花了很多时间,去探究、去验证这无法被世人容纳的情感,他生来做的都是宣扬正义之事,他是一个正道人士,他是一位大侠,这样的情感终究是歪门邪道,但他遏制不住,就像是饮了毒,有了瘾,无从解释,无法脱逃。
随着时间,杨三无法消除这份念想,只得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执念尚不过如此,他并非对傅云兮别无所求,能在傅三少的身边,便是他最强烈的妄念。
人一旦有了妄,入了痴,着了魔,一生便被锁住了。
“杨三,睡了么?”
正当杨三陷入妄念之中,柴房门外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杨三起身,应道:“没有。姑娘有何事?”
小丫鬟声音压低了几分,说:“厨房那边托我给你送晚膳来了。”
听闻此言,杨三只觉非常意外,明明他还在处罚期,怎还会有此待遇?尽管内心满腹疑问,杨三还是去开了门,果真见小丫鬟端着饭菜候在门口,他忙接过饭菜,端在手中。
小丫鬟冲他眨眨眼,说:“还是热乎的呢。”
杨三仍有疑惑,但脱口而出的,还是关于傅三少的事,“三少爷他……好好涂药了吗?”
小丫鬟苦着脸说:“药是涂了,可三少爷一直嫌弃我和青禾姐姐手法不好呢。青禾姐姐就顺势在三少爷面前念叨了你几句,这不是,三少爷专门托我来给你送饭来啦。”
杨三一惊,有些不可置信,但随即想到傅三少的性格,随即垂下了眼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青涩的笑容。
小丫鬟哪曾见过杨三露出这样的神情,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
最心动不过铁汉绕指柔,小丫鬟感到胸腔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忙别过脸去,让凉风吹拂发烫的脸,逐渐打断一晃而过的不堪念头。
杨三见小丫鬟吃惊的举动,敛了嘴角的笑意,生硬道:“谢谢你,也替我谢谢青禾。”
小丫鬟还未回过神,就见杨三转身进了屋内,她匆忙补充几句道:“饭吃完了将碗碟放在屋前就好,明早我再来收拾。三少爷的药,你无须担心,我和青禾姐姐会好好盯着的。还有……还有……三少爷只是一时气在头上,等三少爷气消了,你定能出来了。”
杨三“嗯”了一声,和小丫鬟道了再见,将柴房的门再度关上。
他现在的表情,不再适合见任何人,初时的笑意已褪,但心还是暖的。明明罚他来柴房面壁思过的人就是三少爷,可是令他心脏这般雀跃欣喜的也是三少爷。
他的三少爷还是他的三少爷。
即便遭遇了这般痛苦之事,傅三少内心的暖意仍然在。
傅三少无法对程宛霏宣泄愤怒,却又憋不住心中的气愤,故而就他的言行不妥之事撒出了这把火。
踹他的那一脚一点并不痛,不光是他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抬脚的瞬间,他便知道三少爷怕真的伤害到了他收敛了气力。
罚他去柴房的决定也不重,若是别的府中的下人,像他这般自作主张,定然要遭受割舌之罪,况且他的三少爷心软到连饿他一餐都做不到。
府上总有人觉得三少爷任性多娇,时常飞扬跋扈,在外人面前才会收敛良多。但若是一个人一直以两面示人,定有纰漏之处,长此以往,就会叫人很快看出,然则京城对于傅三少的美誉远远多过于纨绔子弟直言,这一点充分说明他的三少爷,是真正的翩翩世公子,是真正的良人。
柴房没有桌椅,杨三将饭菜放在了地板上,就蹲下的姿势吃了起来。
明明不过是最普通的、给下人准备的饭菜,吃在嘴里却是珍馐盛宴。不,就连珍馐盛宴,也无法与之媲美。
杨三又笑了,笑得鼻翼间都有些发酸,既温暖又难过的情绪,徜徉在他的血液里,缓缓地流动着。
第六章
见到了程宛霏,傅云兮翻来覆去,烦虑之绪缠绕于心,令他一夜未有好眠,睡得很浅。大丫鬟清晨为他端来洗漱水之际,他困意虽然褪去,然则头颅仍旧隐隐泛痛。
青禾自小便随在傅三少跟侧,一见傅三少俊眉蹙起,薄唇微抿的模样,就晓得他又犯头疼症了,低声询问道:“三少爷,需要奴婢给您按按吗?”
傅云兮伸手开始洗漱,温水浸湿了自己的脸庞,让他清醒了几分。即便是贴身丫鬟,他也不想让人过多注视他脸上的可怖痕迹。
思及此处,傅云兮想到了杨三,开口问:“杨三呢?”
青禾低头轻声应道:“还在柴房呢。”
傅云兮的眉峰蹙得更加厉害,默了片刻,道:“唤他出来,就说爷头痛。”
青禾应下,服侍完傅三少洗漱,亲自前往柴房将杨三带了出来。
杨三听闻三少爷头疼,就知道傅三少昨夜定是没好好睡觉,于是脚步急切了些,很快就来到了傅云兮面前。
傅云兮正在闭目养神,若上好绒毛般光泽流连的眉毛还纠结着,杨三心脏抽插一下,自是为三少爷的头疼而痛上了几分。
“爷,让小的为您按按吧。”
杨三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傅云兮看了颇为舒心,特意换了一个躺着舒服的姿势,朝杨三勾了勾手。
杨三盯着那只五指修长的手,似青葱如白玉,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勾得他心魂往之。他在傅三少床榻边上落了座,轻声说了一句冒犯了,就将傅三少的头发帘撩开,粗糙且布满后茧的指腹落在了傅云兮的太阳穴上。
傅云兮鼻头一皱,不满地睁眼给了杨三一眼刀,“你这奴仆的手,还真是糙得狠。”
杨三动作一顿,悄然想要移开自己的手,动作窘迫地停滞在原处。
“停什么停?爷又不是细皮嫩肉的黄花闺女,你给爷按得舒服了,便是了。”傅三少的红唇微启,声音中缱绻了几分刚睡醒的沙哑感,伴随着三少爷素来傲气十足的声线,传到了杨三的耳窝里去,生生添了几分既骄又娇的绵绵感。
杨三喉头一紧,眉目不自觉地柔和了,指腹开始轻柔又不乏有力度的按捻着,轻声对傅三少说:“爷不嫌弃小的就是。”
傅云兮轻哼一声,重新又闭了眼,道:“你可别忘记你还在受罚中,多给爷使点劲。”
杨三“嗯”了一声,细看了傅云兮右颊的红斑。也不知是否是这些时日每日都要面对这些红斑的缘故,他只觉这些红斑不如一开始那般令他难以接受了,此时看了,反倒是觉得这些红斑也掩盖不住三少爷的俊美,有这红斑的三少爷,任这天下还有别的美男子,仍旧是比不过。
“最近……府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傅云兮问。
杨三答:“大少爷在朝廷上又得了嘉奖,老爷还在云州商谈,除此之外,府上与旧日没有什么不同。”
杨三刻意避开了府上如今最热闹的一件事,那便是筹办二少爷和相府之女程宛霏的婚礼。就算他不说,三少爷也明白,只要他不说,至少三少爷不再会像昨日那般外露的发愤。
傅三少嗤笑:“你这奴仆,让你说几件趣事来,也是如此死板,真不知道有哪家姑娘会喜欢你这人。”
杨三道:“爷,小的一辈子服侍您就好。”
谁都喜欢听些贴心话,傅云兮也不例外。听到杨三这般说,他心底到底是愉悦的,嘴角都稍稍地朝上扬了扬。
“也是。你这奴仆从来都不懂些风花雪月,本少爷都没见过你还有别的表情,真是个无趣之人呢。”傅云兮虽然嘴上这样说,却是喜欢杨三这样的。哪个主人不喜欢一个忠诚如狗的奴仆呢?
杨三干干答:“是小的无趣了,无法逗爷开心。”
傅云兮冷笑一声,挣了眼,用那双含着斑斓星空的目光注视着杨三,“这倒不是你的过错,出了这事,谁能高兴起来?”
杨三呆愣,连忙道:“是小的嘴拙,惹三少爷不快了。”
傅云兮又是哼一声,“一年可是有四季更迭,本少爷享受得了春秋,就熬不过夏冬了?”
听到傅三少的玩笑话,杨三登时欣喜起来,这不就意味着,他的三少爷心尖上的伤至少还愈合了几分。
傅云兮意外地凝视了杨三两眼,“你这奴仆,也不是没有别的情绪,呆愣的样子固然憨气,此时神情舒缓的模样倒也有几分人模狗样。”
杨三停了手中的动作,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三少爷过誉了。”
傅三少骤然脸上一烫,气恼道:“你这奴仆,到底哪儿听出本少爷在赞誉你了!动作怎么停了?快给爷继续按!难道你还想去那柴房再待上一晚?”
杨三手上连忙又动作起来,用轻柔的语调回应面色泛红的傅三少,“爷,小的不想。小的只想在您身旁待着。”
“说什么胡话呢!”傅三少气鼓鼓地把眼睛一闭,头也侧过去了。
杨三甘愿受着,自己换了姿势,继续给三少爷按着太阳穴。
许是傅云兮昨夜没睡好,又或许是杨三按得太舒服了。还不过几刻,傅云兮又重新坠入了梦境之中。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景色白雪皑皑,大雪铺城,正值凛冬之际。他穿了一身娘亲给他特意打造的狐裘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杨三就立在他的身侧,为他提着从街上淘来的小吃玩意,而他手中捧着暖炉,好生热乎,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明明是在他最惧冷最不喜的季节,他却在着冰天雪地之中,感觉到了阵阵暖意。
他和杨三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杨三依旧那副老样子,低眉顺眼,一副下人奴仆做派,含着笑,听着他的话,不善言辞的嘴巴里,偶尔才蹦出几句话来。
这个梦是如此的异样,没有任何捣乱的人出现,没有程宛霏,没有他的二哥,没有脸上的红斑,没有难喝的汤药,有的只有内心的暖意。
他甚至想,若是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似这般,平淡而没有波澜的过着,那该是又多好。
第七章
梦醒,仍旧要在暖春之际,面临凛冬之境。
傅家二少爷和相府之女程宛霏的婚事,终究是提上了日程。作为小弟的傅云兮,按照傅家的习俗理当要在迎亲队伍之中。傅云兮脸上这红斑,倒成了他的保护之色。二夫人以傅云兮脸伤未愈,恐怕会吓到外人、惹得满城非议为由,推辞了迎亲郎这事。
天气由晴转阴,三少爷院子里的下人们只得战战兢兢,顶上都变天了,他们生怕犯了什么事,就撞上了枪口。
——唯有杨三。
无论傅三少如何嘲讽怒骂,他都如常寻常般好脾气地忍受三少爷的阴晴不定。
说是忍受也不尽然,他对三少爷的关心远大于畏惧。若是人人都害怕三少爷,又有谁去给三少爷送药上药?
这本是杨三之责,尽心之余,亦有乐意使然。
傅三少又成了最初脸受伤的模样,每日窝在里屋,躺在那美人榻上,不言语,食欲也不佳。
大丫鬟劝不动他,二夫人又被大夫人使唤置办婚宴的事宜,只得唤来杨三。
杨三接了这艰巨又棘手的任务,倒显得有些游刃有余。他同往常一般地去了里屋,服侍着三少爷洗脸漱口,而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三少爷跟前,陪着三少爷发呆。
发着呆的三少爷,宛若画中的仙子,隔了一层宣纸,格外的脆弱缥缈。
傅三少俨然一副不欲管他的模样,自顾自地靠在美人榻上,手上拿了本书,实际上仍在发着呆。
到了午时,大丫鬟送来了午膳,嘱咐三少爷一定得好好吃饭,三少爷跟没听见似的,只是瞟了大丫鬟一眼,又开始发起了呆。
大丫鬟给杨三使了个眼色,杨三颔首示意,待到大丫鬟离开了里屋之后,端着盛好的饭菜单膝跪在三少爷跟前。
他跪下的动作一点都不突兀,就似每日他所做的那般。
傅云兮垂眸看杨三,瘪瘪嘴,又掀起眼皮,满脸的不耐烦。
杨三说:“爷,我喂您。”
傅云兮眉心一跳,把脸撇开。
杨三先从食物下手,让桃花粥的香味散开,说:“爷,今日午膳的主食,是您最爱吃的桃花粥。近日正是桃花季,厨娘特意去摘了那含有朝露的桃花瓣,小的闻这香味,就知一定可口。”
几日未曾好好进食的傅云兮,闻到了这弥漫了满屋的桃花粥之芳醇,难免会引起腹中饿意扩散,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神色稍显犹豫,最终还是将脸别开。
无论这傅三少用如何方式刁难,杨三都不憷。他作为奴仆最大的优势便是耐心,即便傅云兮如此不耐,他仍旧端着桃花粥,轻言道:“爷,您是在同谁赌气呢?”
傅云兮瞳孔一怔,这话可触了他霉头,怒道:“什么赌气?本少爷为何要赌气?你这奴仆,从哪里看出本少爷是在赌气了?我就是胃口不好,食欲不振,不想吃罢了!”
杨三问:“需要小的将万翎万大夫请来吗?”
傅云兮驳斥:“请他来作甚?我身体好着呢!”
杨三见招拆招,说:“爷,那您是跟这桃花粥过不去?那小的以后就跟后厨说声,不再做这桃花粥了。”
傅云兮怒目圆睁,坐起身子,又因身体虚弱在加上动作突然,眼前一黑,身形虚晃几下。杨三一见傅三少这副模样,就知状态不对,心上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桃花粥,上前去将傅云兮好生扶着。
当傅云兮感受到来自杨三的身体的热度,刚刚窜上脑门的冲天怒气,反而没有那么快想要爆体而出。
他许久没有与人这般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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