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回家一趟吗?”坐进车里的时候她这样问。
岑明止插安全带的手停顿了半秒。他要去别人家里借宿,确实需要回去拿一点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但他暂时还不太想回去,那个家里或许没有太多言喻来过的痕迹,却有太多他爱过言喻的证据。
他没有回答。
孟瑶体贴地不再追问,把车慢慢开岀车位,说:“不去也没关系,牙刷毛巾这些家里都有,衣服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之清的。”
“好。”车往前开,倒车镜下的平安挂坠轻缓晃动,岑明止说:“公司还有一点衣服,明天我会去收拾,那里剩下的东西本来也要带走了。”
“那我陪你去公司。”孟瑶道:“你的车之清下午会叫人来加油,不过这两天就不要开了,有什么事都叫我一起,好吗?”
她的声音随着空调暖风一起送过来,问他“好吗”。岑明止想她和唐之清一样,都在认真地关心着自己。这种关心建立在他们所学的专业知识上,也是因为他们的人格里充满明火。那火温暖明亮,是夜幕里的光源,照在他的身上,使昨夜冻住的身体,渐渐找回了一点温度。
孟瑶看到他放松下来,笑道:“我们先去一趟超市,买一点菜,可以吗?想吃什么?”
岑明止点头,开始顺着她的问题思考——孟瑶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做的菜也和她这个人一样恬淡。他努力让自己期待,期待这一顿晚饭。期待是很好的治疗,早上吃下去的药平衡了激素分泌,而期待和萌生的感激,使他重新拥有知觉与理智。
这一整天他没有去公司,手机充了电但没有开机。他跟随孟瑶去超市挑选了新鲜的排骨和冬笋,又一起回家,为客房换上干净的被套。
孟瑶从储物室里找出几个大号的纸箱与胶带,明天好陪他一起去公司打包行李。晚上岑眀止帮她打下手,唐之清回来时还带了一点卤味,买自诊所附近的十年老店,味道非常非常好。
岑明止的车已经加上了油,被开了回来,但唐之清没有把钥匙还给他,岑明止也没有开口要。他知道他们是对的,他应当遵循医嘱。
入夜以后唐之清要整理病人的病征报告,独自去了书房。岑明止和孟瑶躺在阳光房的摇椅上,外头的雪已经化了一点,夜色漆黑,但城市的玻璃折射了太多灯光,高空下的世界仍旧五光十色。
孟瑶还是把手放在他膝盖上,一种无声的安抚。她问::“明止,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岑明止转头看她,孟瑶望着外头的夜色:“我读案例,之清接触病人,我们见过很多的人和事,所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一帆风顺。”
她的手很温暖,像今天早晨她为自己披上的那条粗呢围巾。岑明止没有出声打断她,孟瑶和唐之清其实都不太与他说这样的话——人生的大道理若时时从别人口中听到难免有些矫情,好像唯有这样安静的夜晚,才是娓娓道来的适当时机。
“活着很痛苦,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孟瑶的声音轻缓,像在读一本优雅的哲学古著。疑问本身并不带有情绪,从她的口中问出来,更像是循循善诱的引导:“你觉得呢?活着痛苦吗?”
岑明止沉默,他痛苦吗?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似乎还好。他说:“我不知道。”
孟瑶笑起来,在他膝盖上拍了拍:“其实我也不知道。之清的工作特殊,与病人的关系比普通医生更难处理。而我做研究,学校里也有很多我不想接触的事。我很多时候也会觉得活着很痛苦,很累,每天虚度的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我们都还活着,痛苦也许也是一种证明。”孟瑶握住他的手,暖流顺着皮肤爬进血管,流入心脏:“人因为激素分泌产生情绪,心理医生用药物调节激素,然后进行更深层次的精神治疗,你知道最后的目的是什吗?”
“是什么?”岑明止问。
“有人说是为了让病人爱世界。但是我和之清,是希望病人能够爱自己。”
岑明止看着她,孟瑶亦回望过来:“我从来不反对任何人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提是你要知道,你爱自己。”
——没有人过得一帆风顺,所以要爱自己。岑明止好像明白所有这些道理,也好像能够明白孟瑶真正的深意。但太难了,他可以在工作上披荆斩棘,也可以在人际上游刃有余,唯独“爱自己”这一件事,似乎从来没有做得好过。
第二天早晨孟瑶送他去公司,十二月二十八号,是个晴天。岑明止忘了带自己的工卡,陈秘书下来接他。
“岑助理也会忘记东西啊。”她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可以忍住情绪同岑明止说话:“我总觉得您永远不会犯错,无所不能。”
说时又悄悄去看旁边的孟瑶,想要询问孟瑶的身份。岑明止主动介绍:“是朋友,麻烦她来帮我搬东西。”
原来只是朋友,有一点遗憾,但更遗憾的是东西搬走就是真的要走了。陈秘书感伤,长长地叹气:“对了,您昨天怎么没来公司?手机也关机了,我打了好几个。”
手机昨天就冲上了电,只是至今没有开机,岑明止问:“有事吗?”
陈秘书替他们扶住电梯的门,让他们先进去:“也没什么,就是昨天总经理来过,没找到您发了脾气。”
“……”岑明止面色如常地按下了顶楼的数字:“找我什么事?”
“他没说。”陈秘书低声道:“他是不是还不知道您要辞职?”
“嗯。”岑明止说:“还没有告诉他。”
陈秘书说:“不告诉他吗?过两天就是年会了……”
岑明止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言喻的性格,得知岑明止离职却唯独没有告诉他,大约会发一场不小的脾气。
“您给他打个电话吧?”陈秘书又试探道。
“好。”岑明止答应,他也不希望会有其他人因为这件事为难:“下午我会打给他。还有你……”
他笑了笑,走出打开的电梯门,对陈秘书道:“我说过的,不用对我用敬称。”
佯装的冷静瞬间垮掉,陈秘书眼眶一红,哽咽道:“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您就让我叫吧。”
最后一次——岑明止明日离开公司,就不再是她的上司,往后能够联络的机会少之又少,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何时。
岑明止没有再说,伸手抱了抱她。
办公室里的东西出乎意料,有一点多。
岑明止并不是一个私物杂乱的人,只是再精简也已经八年,柜里的冬衣,零零散散的茶杯毛巾,还有一些书,一些杂物,一支钢笔,全部打包起来,花了近两个小时。
孟瑶带来的箱子不太够装,陈秘书又去楼下找了两个。期间周逸来了,一言不发地挽起袖子,帮他们把装好的箱子搬去楼下。
“感觉像在搬家。”送别时陈秘书又掉起眼泪,岑明止对她笑,她说的没有错,这里是他当作家来对待的地方,言喻与老爷子,都曾是他以为的家人。
而他走得如此轻巧,几个纸箱,就把一个家装了个干干净净。
第20章
午餐去了一家知名重庆火锅店。岑明止其实不太吃辣,但孟瑶推荐,便绕了个远路。工作日的中午没人排队,孟瑶坐下来点菜,明明两个人食量都不大,却点了很多,涮在艳红的汤里,辣到头皮发麻。
孟瑶一边夹菜一边问他:“热不热?”
当然热,岑明止身上已经出了汗,衣服上全都是火锅的味道。孟瑶也没有比他好上多少,额角的头发濡湿贴在脸上,却还要同他笑:“其实我也不吃辣,你知道的。但是偶尔试一下,好像也还不错。”
她点到为止,不再说了。岑明止想他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不能流出的眼泪和崩溃,好像都在随着这一场无声的大汗淋漓远去。
他感觉此刻的自己有一点狼狈,却又觉得非常过瘾,像做了一场用尽全力的奔跑。他的身体要从长远持久的麻木中苏醒,每一个毛孔都重新开始呼吸。从此以后他要去尝试爱自己,要慢慢地走出阴影。
孟瑶又问:“有没有考虑去度个假?你也很多年没有休息过了,不如趁这个机会?”
“我在考虑。”岑明止如实回答。他从前出门都是为了工作,那么多国家,那么多城市,世界广阔,他应当走出去看一看,撇开那些狭隘的限制,自我的约束,从固步自封的时光里走出来,或许能找到新的价值和意义。
“那很好。”孟瑶温柔地和他聊起国外的风情地貌,向岑明止推荐她曾经去过的地方。
她讲到北极的光和影,讲她和唐之清乘坐的破冰船破开坚冰,清理出一条通畅的航线。那些破碎的冰块会随着洋流缓慢飘荡,从航拍照片里看去,像极了海面上结出的晶莹宝石。
岑明止得以短暂地忘记了言喻,忘记了白幸容或者其他人和事。直到这顿火锅的最后,孟瑶对他说:“那么现在你想打电话吗?就在这里,问他找你什么事,如果能做就答应,不能做就拒绝。你可以跟他见面,我会陪着你,如果不想我陪,就自己去,晚上回来时我和之清都会在。”
岑明止再一次为她的智慧与体贴惊叹。他望着孟瑶明亮的眼睛,拿出手机时竟然没有任何焦虑与恐惧,好像这个电话于他而言已经没有更多的意义。
他在嘈杂的火锅店里开机,屏幕上有很多未接来电,跳出来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言喻。岑明止回拨过去,言喻接得很快,第一声盲音甚至没有结束。
岑明止没有主动说话,他听到言喻有些急促沉重的呼吸,透过听筒传来,遥远像贝壳里虚假的海浪。
言喻先开口,问他:“岑明止?你在哪里?”
岑明止说:“在吃午饭。”
言喻追问:“在哪里?跟谁一起?”
“和朋友一起。”岑明止抬头看向孟瑶,对方就坐在他对面,一身浅色的衣衫,长发拢在肩后,眼中的温柔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
“早上去过公司了?”言喻的声音低下来:“昨天怎么关机,我找了你很久。”
也许是因为周围太吵,岑明止有一瞬间产生了言喻在服软的错觉。他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尽力克制自己保持平静:“有什么事吗?”
言喻的声音短暂一顿,片刻后道:“……也没什么事,上次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他没有催促岑明止的意思,不过是没事找事,希望岑明止能和他说一说话。从白幸容离开以后他就一直有点心神不宁,躺在床上模糊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他曾经认真地喜欢过一个人,追求过一个人,没有追到,多少有一点不甘心。很多年后这个人主动送上门来,他似乎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放他进门,身体缠在一起。从玄关到沙发,甚至来不及走到床上。
但言喻没有任何夙愿得偿的快感,反而怅然若失。他在俯视白幸容的脸时忽而想到岑明止,想到和岑明止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个吻。岑明止的目光复杂又专注,落在他的脸上,像照在阿寒湖面上的一缕细光。
那时候岑明止在想什么……那时候的我又在想什么?我在想他吗?是的——我现在也在想他。
一切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人生的成熟总是猝不及防,言喻的成长更是比普通人晚了太多。他从前的世界实在太过轻松,灯红酒绿,迷失其中。直到二十五岁末尾的某个夜晚。他突然想到岑明止,想到他们曾经拥抱着对方的夜晚。他感到自己迈过了什么东西,但迈过去的那一瞬间,似乎也失去了什么东西。
白幸容是他想要的吗?以前好像是,但现在好像又不是了。他不再为白幸容心动,也没有因为拥有他而感到满足。他突然疯狂地想念岑明止,于是把白幸容推开,叫他滚蛋,却又在岑明止真的打来电话时感到恐惧。
从前他和谁上床从不掩饰,只有这一次试图遮掩。他骗了岑明止——对,我一个人,你不要来。明天我就会去找你,但今天晚上,我不想让你知道。
到此为止,言喻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前的那些人全部断掉,和白幸容也不会再有来往。他可以把时间花在公司的事情上,由岑明止慢慢教他。他们的关系也可以比现在更进一步,他不再需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岑明止可以做他的唯一。
他想到日本那一次错过的温泉,于是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计划了一次旅行。这一次不会再有江楠,也不会有白幸容,元旦三天假期,他们会去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避寒,相拥等待新年的第一轮日出。
“言喻,你在听吗?”岑明止在电话那头叫他。
“嗯?”言喻回过神来,在听筒旁按了一下打火机:“再说一遍。”
岑明止以为他在抽烟,放慢语速重复道:“下午我会处理这件事。”
“行。”言喻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上一句到底问过什么:“办好了来找我,晚饭想吃什么?”
岑明止话音停顿,没有立刻回应。言喻又自顾自道:“算了我来订,你去忙吧。元旦的时间记得空出来,带你去玩。”
然后他挂了电话,摊开双手躺倒在宽敞的的真皮沙发上,手机被甩在一旁。
他想了几家岑明止可能会喜欢的餐厅,从口味到环境一一挑剔,最后综合评分,选定了其中一家。
他打去餐厅预约,又打电话订了元旦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家新开的度假村,距离他们的城市不远。三百公里的路程可以自驾,来回也不会太过劳累。
言喻不太确定做到这一步是否已经可以,以往这些事都是岑明止替他去办,头一次自己完成,竟也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新鲜感,好像是要和岑明止出门约会。
约会。
言喻握着手机笑了起来,这两个字很不错,同星光夜景岑明止放在一起,每一个听起来都那么浪漫。
第21章
岑明止洗过澡,冲掉满身火锅气味,换上一套西装。
西装贴身束缚,远没有普通衣物舒适,他对着镜子打领带,孟瑶走进来看了一眼,笑道:“怎么这么正式?既然是吃饭,不如轻松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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